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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良师益友丹晨兄

来源:文艺报 | 包立民  2017年05月03日07:03

刘昆作品

陈丹晨先生是我在《文艺报》工作期间的领导,长我10岁,应该说他是我的前辈、师长,但他从不以师长自居,而视我为朋友。我的老友可谓多矣,但在治学上对我帮助最大的当推他了,故我以良师益友视之,以丹晨兄称之。

我是上世纪80年代初调入文艺报社的,当时《文艺报》复刊不久,首先要搭建领导班子,新建的班子,除冯牧、谢永旺、吴泰昌、阎纲诸位是老《文艺报》的人外,陈丹晨及编辑部的中青年编辑,全都是从各单位调入的,彼此不熟悉,需要一个磨合的过程。

我最初分在新闻部,后转到副刊部,正归陈丹晨副主编分管,也许是半个宁波同乡的缘故,我与丹晨兄一见如故。记得我最初写的杂文《闲话唐玄宗》《浮士德的悲剧》,都是先请他过目指正,并由他引荐给上海《文汇月刊》主编梅朵先生的,后梅朵先生在京城见了我,上下打量了一番说:“原来这么年轻,还以为是位老先生呢!”说我年轻,实过不惑,并不年轻了,也许文章写得有点老气横秋,故有老先生之感。这两篇杂文,连同《张嘉贞缘何不营家产》一文,均被收入《中国新文艺大系(1976一1982)杂文集》,一部有学术价值的杂文精选集,居然选了我三篇,前辈严秀先生真是太抬举我了。由此而论,丹晨、梅朵、严秀都于我有知遇之恩。

我与丹晨兄在文艺报社共事约10年,90年代初,他和主编谢永旺都调离报社,一别近10年。再见面时,他告诉我,近10年来他应邀赴香港中文大学做了多次访问学者,除了讲学、写作外,主要精力放在搜集巴金资料、写作巴金传记。我知道丹晨兄是研究巴金的专家,长期致力于写作“巴金评传”、“巴金传记”,与巴老有40年的交往,也是巴老信得过的一位挚友。他真心拥戴巴老的“讲真话”精神,身体力行,传承发扬。

我是巴金的“粉丝”

谈起巴老,青少年时代,我曾经是巴金的“粉丝”,还是“铁杆粉丝”。记得上世纪50年代,我在上海和平中学求学,校内藏书不多,于是到离家较近的江苏路图书馆借阅图书。这是一家区级图书馆,三层楼房,馆内藏书较丰,尤其是现代文学,诸如郭沫若、茅盾、郁达夫、巴金的小说应有尽有。我对巴金小说情有独钟,曾借阅了一二十部小说,几乎把馆内的巴金小说借阅一遍。当年的图书管理员见我痴迷于读书,有一次笑着问我近视多少度,我漫不经心地回道大约1000度。他劝道,要保护眼睛哦。我笑了一笑,但未听进他的善意劝告,致使近视度数越加发展,成了“瓶子底”。回想当年如痴如醉地阅读巴金小说,主要是被小说中的男女主角为了追求爱情、自由、平等、博爱而不屈不挠地与封建礼教、专制独裁作斗争吸引,当然也是朦朦胧胧、似懂非懂的青春期的一种叛逆反映。毕竟当年还是一个未成年的青少年学生。我曾经把这段痴迷于“读巴”的经历,与丹晨兄交谈过,他听了若有所思地回道:“我也有过这样的经历,可能大多数巴金小说的爱好者,都有这种经历。”无独有偶,丹晨兄“读巴”经历与我竟然如此相似,诚如他在《明我长相忆》一书的“我的记忆”一章中写道:“那时,在我家附近,有一所图书馆,是黄炎培先生主办的中华职业教育社属下的,设在浦东大楼最高层。图书馆规模虽然不大,但比较健全,藏书较丰,够我这个中学生看的了。一个月交两角钱租金,每次可借两本书。几年以后,这个图书馆的文学书,我大致上都借阅过一遍。”“对于我来说,巴金是其中最主要的一位启蒙老师。我是从他那里最早懂得了爱,懂得了爱人类,懂得了人生的目标应该使人变得善良些,对别人有用些,是为了给人间添一点温暖。也许,巴金的作品对中学生更有吸引力些。因为热情洋溢,宣泄苦闷,渴望到更广阔的世界去自由翱翔,正符合青春期的少男少女的心怀。”(《明我长相忆》三联书店2017年初版)

丹晨两访巴老

平心而论,我作为一个热爱巴金的读者,只是走进了图书馆,粗粗地阅读了他10多部小说,浅尝辄止。而丹晨兄则大不相同,他登堂入室,真正走进了“巴金书库”,他不仅读书,而且不断地走近巴老,与巴老有了较多的接触交往,从而加深了对巴老的了解,聚沙成塔,变成了研究巴老的专家学者。1963年2月4日,他以外文出版社《中国文学》的名义,由崇敬巴老的一位青少年读者,变成《中国文学》的青年编辑,首次从北京南下,来到巴老家中,进行了多次拜访(采访)。第一次谈创作,谈《灭亡》《家》《春》《秋》;第二次谈巴老的生平、家庭及日常生活,还参观了巴老的寓所。当巴老领着他参观时,他发现这是一个非常朴素的家庭。“使人吃惊的是到处都是书,连客厅、过厅、走廊、改造过的卫生间(后来知道汽车间也成了书库),都放满了书。中外古今的书籍都有。外文书中又有英、法、俄、德、意、日、世界语……更不必说那间虽说宽大却又被书挤得只剩一些很小隙缝的书房了,似乎一举手、一投足都可能碰翻那些堆在地上的书堆。一排精装的绿色封面的十四卷本的《巴金文集》也陈列在书柜里。巴老大概发现了我的局促,就招呼我到草坪去走走”。丹晨兄真幸运,初访巴老家,就目睹了真正意义上的“巴金书库”,还得到了巴老的签名赠书(后他又大胆向巴老索求《巴金文集》,巴老不以为忤,还一口答应。因家中“文集”不全了,致使巴老又花了多年时间从各处收集、分批陆续寄赠,才配套成他手中的这部《巴金文集》)。这次访问,对丹晨兄以后写作“巴金评传”“巴金传记”来说,意义十分重大,仿佛冥冥之中,老天爷注定了要他来完成这个使命。这确是他走近巴老带有决定性的第一步。

作为一位写巴金的传记作家,丹晨兄是以他的真诚、正直赢得了巴老的信任。“文革”期间,丹晨身在外文局《中国文学》杂志社,也遭到了诸多骚扰冲击。尽管他只是杂志社的一名中层干部,因为他不参加“造反派”,而被“造反派”扣上“保皇派”和“修正主义黑苗子”、“文艺黑线黑干将”等政治帽子,最后又一起下放劳动,名为走“五七道路”,实为“劳动改造”,剥夺人身言论自由。他由自身的遭遇,联想起巴老在上海的处境。上海是“文革”一月“红色风暴”的策源地,也是“四人帮”的大本营,而巴老正是上海文艺界最早被打倒的“黑老k”,是“众目睽睽”的人物。有关批斗巴金的传闻、大字报、小字报及油印小报纷至沓来,由外地传到京城,传到丹晨的手里,丹晨不可能看不到,心里也不可能不担忧。

3年后,丹晨从干校回到《中国文学》杂志社(也许是对外宣传的需要,该杂志未被停刊)。1973年7月,丹晨得到了一次上海去出差采访的机会,获悉巴老已回家,仍住在武康路原来寓所。他想马上去探视,又怕“上海帮”爪牙耳目众多,大白天去拜访会引出麻烦,于是选了一个晚上,来到巴老家叩门。开门的是巴老的九妹(人称九姑),九姑问清情况后,告知巴老与家人去看电影了,他另约了隔天晚上再来。

第二天晚上,丹晨如约前来,终于见到了巴老。10年不见,巴老老了,鬓发苍白,满脸皱纹。他带着迷茫的神情从房间里走出来,却一下子认出了丹晨。他们在过厅的饭桌两边,面对面坐下聊了起来。丹晨首先向他问候,又说北京好多朋友都很想念他牵挂他。巴老谢谢大家的关心,说到自己的情况,只是说“还好、还好”。后又告诉丹晨,两星期前,工宣队找他谈话,宣布“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当丹晨问道:“这个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是什么意思?是指您本来就没有什么问题,就是人民内部,还是敌我矛盾,但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以示宽大?”巴老听了,有点为难,有点结巴:“我也不知道。他们就这么说的,也没有别的解释。”(参阅《明我长相忆》)

这次夜访,是在“文革”特殊时期,是在巴老尚未解放,头上的“帽子”尚在造反派手中捏着的情况下进行的。巴老心有余悸,谈话十分谨慎,所以交谈时间不长。但是,对巴老来说,丹晨能在“文革”黑云密布之际,在他的“门前冷落车马稀”,人人躲着他,惟恐躲之而不及的危难岁月中,敢于冒险上门拜访探望,并把京城友人的牵挂思念带给了他,使巴老内心得到慰藉,从而对丹晨产生了好感。尤其是他事后获知,丹晨回到京城,把巴老的近况转告京中友人,卸下了友人对他的多年思念,更是令他感念。诚如巴老后来在致友人唐弢信中所写:“还有一位陈丹晨同志到上海出差,居然找到我的家里,他也讲起你对我的关心。这些都叫我感动……”从这封信中,可看出巴老对当年丹晨的夜访,是既惊又喜,后又由感动转为信任。

10年前后的两次访问,促成了巴老对丹晨的信任。正是巴老的这种信任,转化为丹晨不避艰难、孜孜不倦、精益求精,数易其稿不断撰写《巴金评传》《巴金的梦》《巴金全传》的动力和助力。至于40年来,丹晨兄如何一步一步走近巴老的,今年初,三联书店出版的《明我长相忆》一书中都有了较清晰的交代,恕我不再赘述了。

丹晨兄是位仁人君子,是位不虚饰、不遮掩的性情中人。诚如他的老友邵燕祥所说:“丹晨其人,好学深思,待人以诚,明敏又温润”(见《风雨微尘》卷首言,东方出版社2017年1月出版)。我与他相交多年,深受教益。每有所作,常向他请教,他不厌其烦,认真批阅,连错别字也不放过,还不吝赐文点评剖析。在《新民晚报》上,他主动撰文《张大千的情和理》,评论我编著的《张大千家书》(2009年4月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2016年元月三联出版社再版《张大千家书》增订本前,征得他的同意,我把他的这篇评论,当作增订本代序刊印)。友有益友、挚友、畏友之别,丹晨兄不仅是我的益友、挚友,而且还是位肯直言批评的畏友。从他身上,我体察到了巴老真诚的待友之道,也看到了丹晨兄身体力行承继巴老“讲真话”、办实事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