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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到失败就是胜利的开始的人” ——《向死之先》与陈鹏的“中年变法”
来源:中国作家网 | 马兵  2022年02月15日09:33

讨论陈鹏,是绕不开“先锋”两个字的,这不独由于他固执的标榜,也因为他的小说所体现的确凿师承——他对马原的崇敬人所共知。既然是“先锋”,那就要面对“先锋”那个悖论的宿命,即尤奈斯库的名言所示:“一个先锋派的人就像一个出身城内的敌人,这个城市是他决意要摧毁的,是他要反对的;因为就像任何统治制度,一种已经确立的表现形式也是一种压迫形式。先锋派的人是一种现存制度的反对者。”渐进中年的陈鹏在最新的小说集《向死之先》里向人们展示了他对自己既已形成的审美定势的突围,尤其前三部《正面全裸》《向死之先》和《黑夜之黑》所组成的可以称之为“暗黑三部曲”的系列,对于垃圾、暗夜和死亡经验的处理精警而尖锐,小说弥散出伤悼的抒情气质悲郁而迷人。与此同时,他开始从技术主义的路线回撤,节制自己对缠绕反复的“叙事圈套”的倾心,那些他前期小说中标志性的叙事元素,诸如空白、后设、延宕、非逻辑的拼贴、时空的措置等等不是没有留存,但更均衡地渗透在被巨大的垃圾场或者暗夜逼迫的小人物持续破碎的命运之中,就像他在小说的自序中反复谈到的,他现在关注的是人如何“确认活的意义”,是“我们的精神、道德、信仰”到底出了哪些问题——这一“精神及物性”的写作立场的确立或许正是支撑陈鹏“中年变法”的内核。

按小说集的顺序,我们先从《正面全裸》谈起。小说的主人公老王获得了利用城市垃圾场发电的发明,这个视垃圾为荣光的狂人野心勃勃却免不了成为巨大垃圾场的祭献。同陈鹏此前的很多小说一样,《正面全裸》的叙事者是那个生活日渐颓堕的媒体人杜上,他因与老王的哑女莉的欢会而被牵扯进来,急需一个意义支点的杜上在和老王的接触里却发现自己在堕入更大的虚无之中……我相信,很多人读到这个小说会第一时间联想到赫拉巴尔的《过于喧嚣的孤独》,老王心理结构的深处很有几分打包工汉嘉的气质:“虽然我从来并不孤独,我只是独自一人而已,独自生活在稠密的思想之中。因为我有点狂妄,是无限和永恒中的狂妄分子,而无限和永恒也许就是喜欢我这样的人。”还有,小说着意写到,废旧图书的发电效率是普通塑料垃圾的数倍,老王的下属将一本杨绛翻译的厚厚的《堂吉坷德》扔进机器,机器提供的电量让白炽大灯亮得惊人,“亢奋地罩住我们”。这几乎是对汉嘉“软心肠的屠夫生活”的重演:“珍贵的书籍经过我的手在我的压力机中毁灭,我无力阻挡这源源不断、滚滚而来的巨流。”当然,还有老王的结局,就像汉嘉将自己打进废纸包那样,他也把自己作为垃圾引燃整座垃圾场。身份莫名、行踪也莫名的哑女莉很像是汉嘉念念不忘的茨冈小姑娘,不同的是,莉在小说里的功能显然更多,既构成小说容留的让叙事产生恍惚感的先锋元素,也是让杜上与老王产生思想链接的必要中介,更是给杜上以解决匮乏感的意义指向的征象。与《过于喧嚣的孤独》的再一点不同在于,老王也许更接近汉嘉的青年时期,对自己所作所为尚没有笃定自为的信念,需要外界的赋义,因此老王同时代玉石俱焚的硬磕带给读者强烈的疼痛感和丧失感,他并未在牺牲中获得救赎。而杜上则在浓烟烈焰中奔逃向玫瑰酒店,无论莉在与不在,他开始相信“希望一直都在”。请注意小说结尾出现的“希望”,在接下来的两篇小说中,它也会在小说的尾声准时出现,它从空无和死亡中生长,却将成为与小说反复书写的垃圾场、黑暗气质并列的“精神重量”,并将前者纳入被俯视的位格。

与小说集同名的《向死之先》理应是陈鹏偏爱的一篇,因为这里面有70后一代珍藏的回忆,《英雄本色》里叼着牙签从容赴死的小马哥定格下一代人心向往之的江湖恩怨,是残酷或者扮酷青春物语记忆中最核心的部分,也是小说中方休和黑启德等人日后不断召回的片段。巨大的垃圾场再一次出现,黑启德给方休等一众弟兄安排的工作就是看守废土泥污。除此之外,在方休潦草的青春之后每一步的经历似乎都伴随着垃圾场的肮脏和臭气,令他无从摆脱,并且顽固地提醒他和他的生活也不过是一团糟粕。本雅明对波德莱尔笔下的捡拾垃圾者有过一段评论,他说:“当新的工业进程拒绝了某种既定的价值,拾垃圾的便在城市里大量出现。拾垃圾的对自己的时代十分着迷。”黑启德和他的伙伴们也是一群被时代拒绝了某种既定价值之后滋生的“拾垃圾者”,然而很难说,他们对自己的时代着迷。在本雅明的理解中,时代的总体性不断溃散为碎片,垃圾就是这不断崩溃过程中的散乱之物,而拾垃圾者“像拾捡财宝的吝啬鬼”那样用心挑选这被“大都市抛弃的一切、丢失的一切、鄙视的一切和打碎的一切”就不妨理解为对碎片的聚拢或捏合,虽然这样并不能真的再召唤出整体性来,但至少是一种疗救式的缝合。就像陈鹏自己在序言中谈到的那样:“捏拢才是要义。否则,我们很容易倒下,被卷走,被灭掉。”黑启德的垃圾生意并不一样,他并非一个主动的“拾垃圾者”,不过是瞅准了这行当里的暴利。但他的确通过开办垃圾转运场的方式实现了把昔日伙伴召集在一起过“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的日子的誓言,在对江湖旧梦的重温中为自己撑起一面坐成老大的仗义旗帜。只是,黑启德或许暂时解决了自己的问题,但并没有解决方休的“无尽空虚”。这个昔日的头领,而今的穷困潦倒和寄人篱下者,每一次面对黑启德对往事的追问都闪烁其词,因为他深知,技校岁月的暴力和义气注定是要被时代也是自己丢弃的,就像摇滚青年普猛潦草的死亡一样,提醒他二十年来的生活就是一个不断走向残败的过程。

因为不断穿插对旧日的回忆,《向死之先》保留了很多抒情的段落,普猛与赵启航的爱情,录像厅里的械斗,还有巨大圆月之下的凭吊,让同龄人读起来充满着共情。陈鹏将青春的暴力、暗夜和垃圾场抒情化自有他批判的意图,他不但借小说致敬青春,更反思这致敬在时代洪流中的脆弱。小说有一幕相当精彩,黑启德让手下在烂泥巴地里不停地挖,没有人知道他想要挖什么东西,在方休眼里:“坑内除了死一般的垃圾臭泥巴脏水之外还有哪样?哪样也没有。”但这个形似坟墓的坑洞却印着月亮晶莹的影子,正是在这一刻,往昔无数的碎片向方休涌来,天启一般令他忽然想起了阳台上的茑萝。如《正面全裸》一样,女性成为了希望的某种可能。小罗琴不告而别,但她留下的关于茑萝的期盼却成了方休力图抓住的一根稻草,让他在最虚空的那一瞬间平和地“相信未来”。也是在那一刻,方休真正成了他无数次梦想成为的小马哥,成为赫拉巴尔意义上的“最大的英雄”——“最大的英雄是那个每天上班过着平凡生活的普通人,是那些在社会的垃圾堆上却没有陷入混乱与惊慌的人,是意识到失败就是胜利的开始的人”。

《黑夜之黑》里的孔孟也是一位这样的英雄。与前两部小说不同的则是,女性不再是一个拯救者,王小米把孔孟卖房的钱席卷一空,让他本已窘迫的生活变得更加不堪,但王小米依然是让孔孟重新迸发生命尊严的一个诱因,正是带着儿子去保山寻找她的过程,让孔孟有机会回望成长的来路,有机会在与勇武的父辈的交流中再次“探寻意义和价值”。这个曾经的优秀拳手已经在多年的陪练挨打中消磨了意志,然而妻子的离别让他的拳头再一次硬了起来,他如威严的老虎一样把儿子高高举起,而此时漆黑的天上出现的星星,像刺破黑幕的眼睛。

孔孟的人生会有根本的转机吗?方休和杜上呢?这并不是陈鹏关注的重心,如上所论,这三个在中年危机中挣扎的男人与其说获得了新生的机会,毋宁说是在黑暗的中心找到了一抹亮光,让他们从龟缩的状态中挺身向前,这才是陈鹏看重的。换言之,自救的结果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唤回尊严。明乎此,我们也许可以对这个“暗黑三部曲”系列稍作总结了:“垃圾”“黑暗”和“死亡”等并非先锋文学的专属,但是却内在地赋予了先锋文学特别的叙事潜能,从技术路线回调的陈鹏在这一点上仍旧倔强甚至是刻意地体现了他先锋的秉性(这从小说的命名中就能看出来)。卡夫卡在写于1921年10月19日的一则日记中,这样写到:“无论什么人,只要你在活着的时候应付不了生活,就应该用一只手挡开点儿笼罩着你的命运的绝望……但同时,你可以用另一只手草草记下你在废墟中看到的一切,因为你和别人看到的不同,而且更多;总之,你在自己的有生之年就已经死了,但你却是真正的获救者。”用这句话来形容杜上他们三个,大约是恰当的吧。陈鹏在序言中特别谈到“不希望给人末路之感”,他的确做到了,虽然茑萝、月光与星星都有些缥缈和虚幻,但是我们理应对杜上、方休和孔孟致敬,他们代替我们让废墟和垃圾场成为重新确证自我、救赎自我的纪念碑。这也再次证明了,无论曾多么痴迷于小说的技艺,陈鹏本质上还是一个现代主义的信徒,他选择站在消解中心、悬置意义的后现代写作的另一面。

小说集的最后一篇《麻醉》与前三部的主题有一定的连通性,写的也是生活在意义持续退却中的小人物的故事。小说并没有着意镶嵌垃圾、黑夜之类的阴郁意象,大段大段关于肛肠手术及术后恢复的写实段落让人怀疑小说构思缘起自作者的亲身经历。然而无论是“麻醉”的命名,还是病房小世界的设置,其实都为小说提供了微观而又具有辐射力的人性试练场。耿占春曾指出,可以将陈鹏的某些小说“视为一种对社会场所的社会学描述或人类学描述”,在这些场所里,“人与社会联系的解体,人与社会的分离”被不断捕捉并放大呈现。的确如此,陈鹏有一种化抽象为具象的叙事能力和虚构能力,他对意义的强调背后是一种本质论的人性观,他不是要写哪一个人,而是要写所有的人,他不是要写哪一块碎片,而是要把碎片团捏起来,即便不成,也要在一块碎片中折射其他的碎片。但是他会把这个“所有”还原到某个具体的情境和社会场所中,化成一个个体,用比现实主义作家还扎实的细节让这个个体丰盈起来。甚至可以说,他化用了现实主义“这一个”的理论,借此传递先锋派对人性本质寓言性的宣谕。《麻醉》也是如此,三个接受手术的病人,小李与女友沉溺在身体欲望里,冯戈怀揣暴富的野心,而叙事者老杜则在女友的疏远里心事重重。给他们治病的医生其实也是病人,小马医生的死就是一个明证。一面是对麻醉和治疗的恐惧,一面却又希望一直耗下去不出院。病院充满里不合理,却兀自构成一个自治的世界,释放令人“麻醉”的惰性的体制力量——小说在根本上是一则关于精神麻醉的寓言。

让我们回到陈鹏在兹念兹的“先锋”。笔者以为,对于70后以先锋为职志的小说家而言,先锋之于他们不仅仅意味着着巨大的“影响的焦虑”,还意味着一种严重的时代错位感,在“先锋文学的终结”已经被写入文学史的时候,再度先锋无疑是需要十足的勇气和对文学的虔敬的。前文已论,陈鹏这本新作是他创作生涯一次重要的“变法”,但不炫技并不意味着远离。陈鹏最尊重的作家之一福克纳在荣获诺奖的发言中说:“如今年轻人的作品已经忘记了处于矛盾中的人类心灵问题,而这本身就能够创造出好作品。”陈鹏显然并不是这样的年轻人,恰恰相反,他坚定地按照福克纳说的路子在走:《向死之先》在根本上是对人类精神的探勘,它通过“提升人类心灵”,提醒我们“牢记勇敢、荣誉、希望、尊严和同情这些昔日的光荣,来帮助人类生存下去”,这是“作家的荣幸”,也是先锋最大的荣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