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夜鼠》:真实的东西总让人紧张
来源:十月杂志(微信公众号) | 张定浩  2022年02月05日08:02

“你只要去写那些实实在在的、真实的东西。诚实的作品总是使人们的精神紧张。”在《麦田里的守望者》的巨大成功之后一点点遁入隐居生活的塞林格如是教导他年轻的热爱写作的情人。而半个世纪之后,非虚构和纪录片大行其道,而在小说领域,类似埃莱娜·费莱特、卡尔·奥韦·克瑙斯高和露西亚·伯林这样如实讲述自己生活的作者也越来越受欢迎。很多热衷非虚构的评论家会满足于“现实比小说更荒诞”的感喟,但讲出“荒诞”这个词,其实已经表示你预设现实应当具有某种“不荒诞”的形状,然而,是谁来赋予现实这种“应当如何如何”的属性的呢?或者说,是谁在我们头脑里种下有关现实的种种预设以至于让我们觉得如果这个预设稍微被打破的话世界就很荒诞的想法呢?当一个人说到某样事情很荒诞的时候,他已经在暗暗拒绝将之视为现实。“所有动物一律平等,但有些动物比其他动物更加平等。”如果挪用一下奥威尔的讽刺句式,我们也可以说,“所有实实在在的、真实的东西都是现实,但有些东西比其他东西更现实”。

“人类不能忍受太多的真实。”艾略特早在一个世纪之前就对此做过预言。在这个背景下,讲述真实,其实并不容易,并不单纯是一个主观意愿,也不是架上一台录音机或摄像机就可以完成的事,因为真实的东西总让人紧张,所以每个时代的艺术家都在努力为之的一件艰难工作,就是面对这样的紧张,无论是虚构还是非虚构。

“日光底下无新事。”这是陈鹏小说《夜鼠》的开篇。小说讲述了70后老板“陈鹏”和三个90后年轻人开设的发布微信推文的小公司,因为另外一个90后年轻人李特的到来,而面临的种种分崩离析。拒绝洗澡的、热爱叔本华的李特就像夜鼠一样,短暂地干扰了日光下的平静,随后又消失。但“夜鼠”李特只是这篇小说名义上的主角,他是我们在各种各样的小说中常见的“偏执狂序列”里的一员,他们执着于某一样理念,为此牺牲一切也在所不惜,与他对应的,是三个安分守己的90后年轻人,他们象征着这个时代所塑造出的某种稳固现实。而小说真正的主角,也是陈鹏众多小说中共同的主角,是那个叫做“陈鹏”的70后昆明人,他是一个中年男人,向着老年衰朽的边缘靠近,同时又意识到面对年轻人时渐渐拥有的某种权威感,他就在这衰朽感和权威感之间生存,既厌烦,又满足,而李特的到来,从两方面将他的厌烦与满足打破,李特让他回忆起年轻时的自己,李特让他丧失已经拥有的权威。

陈鹏善于在小说中讲述一个真实的自己,讲述自己真实的所思所想,这一直是他小说的特色,也是他小说的力量所在。但有时候,当这个“真实的自己”过于强烈,过于走在前面,也会让周围的一切都蒙上一种失真的色彩,或者说虚焦,这也是他的小说有时会让人不满足的地方。而在《夜鼠》中,作者让偏执狂李特走到了前台,搅动那个小公司,而“昆明人陈鹏”则处于一种相对后撤的位置,和被动的姿态,这种第一人称的次要人物叙述视角,就让世界的某种层次感浮现出来了。

“我整宿没睡好,似有人半夜敲门,他是马克杯上卡通老鼠和丑八怪的混合体,好莱坞电影里的吸血魔兽,化身披着毯子或斗篷的李特,蓬头垢面,一身臭汗。我下床出去,打开门。门外又黑又冷,除了呜咽的寒风什么也没有。我喊了一嗓子,声控灯亮起来,又骤然熄灭。早上我茫然走进公司,沏茶,呆坐,思考。其实什么也没思考,太阳穴疼得要命。九点整,李特经办公室去了阳台,背影倔强而孤单,像小一号的叔本华本尊,格格不入的德意志小老头,一蓬乱发压在透亮的蓝色背景上。我忽然不知此人从哪来,去哪里,为何与我这个中年老男人产生交集。”

办公室里三个团结一致的年轻职员,被排挤到阳台工作的一意孤行的李特,备受煎熬的中年老板,我们会渐渐被作者搭建的这三角关系的剧场空间所吸引,我们会好奇这三种力量的纠缠抗衡会走向何处。或许,我们会隐约想起萨特的《禁闭》,那种因他人的强力存在而引发的不安、折磨乃至地狱般的感受。

“此时,模糊的光在小马脑门上脸上滑动。我们似乎呆在地底。不,呆在地狱。我感到不安。”

不过,作者并没有让这种三角张力关系持续下去,在“我”做出为了李特不惜放弃其他职员的冲动决定之后,李特突然失踪了。“我”有些释然,而“我”的90后职员们开始有点歉疚,而这种释然也好歉疚也好,或许都在李特的预想中,也正是他突然离开的原因。“人类无法忍受太多的真实”,偏执狂李特就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小人物那样,无法忍受太多的善意,而“我”呢,这个每天沉浸在海埂青春幻梦中的中年男人,这个满怀雄心壮志和愤怒的“标准70后”,或许也无法忍受真的去坚守什么。那些被称之为荒诞的东西,在短暂地惊扰现实之后,就从现实中消失,或许会是每个普通人所能遭遇的,最好的事情,就像李特养了又放掉的那几只小老鼠,它们在寒冷的冬夜挠门求助,等他终于决定打开门,又乖乖地消失不见。

 

张定浩,生于安徽,现供职于《上海文化》杂志,著有文集《既见君子:过去时代的诗与人》《取瑟而歌:如何理解新诗》《爱欲与哀矜》《孟子读法》,诗集《我喜爱一切不彻底的事物》等。译有e.e.卡明斯《我:六次非演讲》,丁尼生《悼念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