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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地上的文学梦
来源:沧州日报 | 齐斐斐 刘耐岗  2020年12月15日08:32

首都国际机场刚刚起飞的飞机不停地在皮村上空轰鸣而过。这个聚集着4万多打工者的“城中村”,顽强生长着郭福来和工友之家这样的群体。他们住在狭窄逼仄的房子里,每月生活费不过千元,可是却可以随时谈《诗经》、谈《简爱》,可以爬上屋顶与夕阳合影,可以透过小窗看天空掠过的飞机……

那是他们生命里的一缕光。

成长:黄土地上的“诗人”

郭福来今天回来得不算晚,在一家河南面馆的门口,记者见到了这位老乡。不高的个子,黑黑的皮肤,说起话来有些腼腆,可能是乡音亲切,他有些激动,说话时一直在笑。

话语间得知郭福来是连续上了18个小时的班,然后从燕郊赶回来的。这些年,这样的奔波,他已习惯。皮村的路曲折狭窄,有的胡同只能容一个人行走,看不见的地方也有人居住,红色的墙皮在高高低低间错落,人们就在这千丝网中穿行。

这路像极了郭福来的人生。51年前,郭福来出生于吴桥县安陵镇后张家洼村。和父母一起下地干活,在中学当老师的父亲给他讲了很多童话故事,再大一点,就是唐诗宋词。广阔的平原上,这颗诗词的种子也在郭福来心里悄然生了根。

受经济条件所限,郭福来读完了初中课程便去参了军。期间,写了很多军旅诗词,文学水平不断提高。退役结婚后,为了补贴家用,忙完地里的活,他就摆地摊卖点针头线脑、袜子手套之类的小玩意,后来又在村里开了一家小卖店。

文学之于“练摊”,相去甚远,可在郭福来看来,一张纸烟盒,都是他诗词的天地。灵感一来,身边有什么,就用什么。没钱买书,他就到邻村收破烂的师傅那里,用废弃的纸盒子换旧书。看完再卖,然后再买,如此循环。

“写出几百首诗,还能发表,这要感谢我的同学、朋友们,是他们扶我蹒跚地走上了文学创作路。”2007年,郭福来的《我的心站在诗意的门口》发表了,之后,朋友帮助他积极参与这种平台的征文比赛,多次获奖。

郭福来的妻子有眼疾,几近失明。两个孩子中,小儿子遗传了母亲的疾病。因为经济拮据,郭福来让妻儿在家照顾小卖店生意,他则跟朋友去了北京打工。

扎根:一个有些神圣的地方

不知拐了几个弯,才到了郭福来的居所。这是一幢筒子楼,一楼的进口处就是他的家。七八平方米的小屋,木板搭起的床上,凌乱地铺着被子和一些衣物,紧靠床的两张桌子上,整齐地摆放着几套文史散文类的书。在郭福来的床头,半米高的书特别显眼,一个用矿泉水瓶子剪成的笔筒被白胶布粘在墙上,几支各种颜色的笔,笔帽都油光光的,可见主人每天都在用。如此逼仄的环境,仿佛有个立身之所就有了全世界,郭福来透过仅有的一块玻璃看着窗外巴掌大的天空,思绪回到了6年前。

初到北京时,一幢十几平方米的彩钢房,就是郭福来和工友们最初的栖身之所。这所房子最热闹的时候就是晚上。离别家乡的人们,最幸福的就是看到回家的灯。那缕黄色的光里,他们在一起吃饭,一起取暖,一起聊家乡事。这间临时的居所,冬冷夏热,门始终是关不严的,这也就为老鼠提供了更好的玩耍之地,随时随地都可以看到它们。特别是晚上,人们的呼噜声伴随着窸窸窣窣的老鼠声,整夜都不得安宁。

郭福来特意挑选了上铺,为的就是不用因为工友们来回走动而频繁起身,可以多看会书。正因为在上铺,对于地下的情况,他所看到的世界,是人和鼠的游戏,大眼瞪小眼之间,一篇《工棚记鼠》面世了。

郭福来爱好文学,到哪里都离不开书。闲暇之余,就跟所有人打听,皮村哪里有书店。有的工友就说,工友之家的书可以免费看,还有免费的文学小组,他二话不说就跑过去了,找到了负责人付秋云。

小付是一名“90后”,很早就出来打工,在参加完工友之家的培训之后就留下来工作,是工友之家的接待员,也是打工文化博物馆的讲解员、文学讲座的主持人,还是图书室的管理员。每次有工友来借书,小付都会推荐他们来参加文学小组。

工人文学小组是2014年成立的,当时工友之家组织过很多其他兴趣小组,教大家音乐和计算机。有几个爱读书的工友问,“咋不能成立个文学小组呢?”小付在网上贴出了招聘启事,找到了中国艺术研究院的张慧瑜老师,义务为工友们讲解文学理论。小付觉得,每一位工友的文章都透着汗水和泥水。课堂以讨论为主,每个人都可以发言。

几年过去了,其他兴趣小组已经没有人再来,只有文学小组一直坚持到现在。每周日的晚上,都会有来自各高校、各个文学出版社的老师们,为大家讲解文史艺术等,参与人数最多的时候能有上百人。他们中有育儿嫂,有建筑工,有送水工,职业五花八门,因为爱好文学走到一起,风雨无阻。他们脸上挂着的不是疲惫和麻木,而是文化滋养下的欢愉和满足。

就在文学小组成立的第二年,郭福来来到了皮村,在跟文学小组接洽后,心里的激动无以言表。“好像活了几十年,终于找到了适合自己的组织,能为生活奔波,也能用笔书写工人阶层的喜乐悲欢。”说到郭福来,小付一个劲儿点赞。读了他的《工棚记鼠》,小付哭了,文字间印着打工者的辛酸,直击心扉。

听课、读书、创作,从此郭福来的打工生活变得多姿多彩。在文学小组的帮助下,他打开了诗歌创作的闸门,在“网易人间”“尖椒部落”“北京文学”等文学平台上发表了很多作品,写的都是自己的真情实感,收获了很多粉丝。

2015年,《新工人文学》创刊,郭福来担任编辑,他和工友们在文字中宣泄着对这座城市的诉说。

归宿:理想与现实的高岗

初冬的温榆河,束水如练。两岸的红色枫叶还没有完全凋零,树叶不时轻抚着来往的人们。皮村离尹各庄很近,大约6公里,只隔着这条长河。小海就住在尹各庄,管理着工友之家的分会。

写诗对在服装厂打过十几年工的小海来说同样重要,在流水线上写了400多首诗。他本名叫胡留帅,喜欢海子,管海子叫“长着络腮胡子的哥哥”,因此他给自己起名叫小海。他喜欢看海,在宁波打工的时候, 经常一个人去海边看月亮,背李白的诗。他也喜欢晚霞,天气好的时候,都会在阳台上让工友给他拍一张夕阳的剪影。听摇滚也能让小海原地复活,“我不要过那样的日子,但是我不知道该过什么日子。”他给喜欢的歌手排着发私信,跟他们说自己的烦闷和梦想。歌手张楚回复了他,介绍了北京工友之家歌手许多给小海认识,许多人邀请小海来皮村。他一咬牙,买了一张打折的飞机票,来到这个以后称为“家”的地方。

果不其然,小海来到皮村就加入了文学小组,他经营着工友之家的公益商店,一件衣服三五元钱,小店总是热热闹闹。同样是对生活对感情有着极其敏感和浪漫,郭福来和小海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兄弟。除了文学小组的活动,二人经常在一起探讨文字的魅力,还经常一起参加各种活动,受央视《朗读者》的邀请,代表工人阶层朗读自己书写的诗篇。

现实的开荒地,理想的试验田。郭福来说,文学小组是一个开放的空间,在这里,人跟人之间的距离都很近,不论多大年纪,都以兄弟姐妹相称。他们用文学来排遣半生苦累,用情感来抚慰彼此的遭遇。68岁的徐克镯,是一名装修工,小学二年级文凭,喜爱文学,来到文学小组后,书写了很多作品,不少作品在各报刊杂志上刊发。

文学力量在于影射和带动。目前文学小组已经拥有会员几百名,郭福来说,他的儿子和女儿在他的带动下,都在写文章,在《新工人文学》上刊发。

深夜,飞机轰鸣。郭福来的思绪在海甸河上飘荡。他的非虚构小说《爱情穿过北京城》,正在酝酿。“夕阳落到接近水面的时候,整条海甸河泛着红晕。郭丰逸在河边快站了一个小时,尽管他苍白的脸被落日涂上了一层橘红,却也难掩他满脸的无奈和绝望……”一段段文字在草稿纸上划过,载着他文学的梦想,追逐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