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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25年第6期|刘庆邦:河东河西(中篇小说)
来源:《天津文学》2025年第6期 | 刘庆邦  2025年06月17日08:03

 编者按

《河东河西》是著名作家刘庆邦最新创作的中篇小说,讲述的是上世纪末煤矿工人群体的命运浮沉。标题“河东河西”暗喻命运的无常与循环,小说通过男女主人公从农村走向煤矿、又因时代变迁被迫回归土地的人生轨迹,折射出普通劳动者的生存困境与精神韧劲。作者笔下的人物并非英雄,却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即便遭遇现实捶打,仍以自己的方式努力活着。谨以这部充满历史重量与人性温度的作品,致敬每一个在时代转折处负重前行的平凡生命。

  河东河西 

 // 刘庆邦     

 一 

村里有的青年男人,有幸当上了煤矿工人,离开家乡,到远方的地下去挖煤。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黑煤在地底埋得很深,很深,超过了百尺、千尺,比传说中任何地宫都深,最接近原始的地心。要把煤挖出来,就得往低处走、深处走,而不是往高处走。可是,给人们的感觉,当煤矿工人不是像水一样往低处流,而是像登山一样往高处走。这不是从工作岗位上衡量的,是从人的地位上的改变,也是从身份、待遇、心理上的改变所得出的判断。

不错,这块地方上的人,被一道又一道河拦着,被一片又一片庄稼包围着,被一个又一个矮趴趴的村庄限制着,祖祖辈辈都是农民,风里雨里,春夏秋冬,都是从土里刨食。遇见旱灾、水灾、蝗灾等饥馑年代,有人也曾端起要饭碗,拖上打狗棍,到外乡逃过荒,要过饭。要饭的人并不走远,可能连火车都没看见,只绕了一个圈子,只要没饿死,还会回到其所在的村庄,继续从黑黄的黏土地里刨食吃。赶上兵荒马乱、烽烟四起,村里的青壮男人当兵去了。有的成了战场上的炮灰,一去不返,连一把骨灰都没有留下。有那命大的男人,身上虽伤痕累累,却回到了家乡。他们刚回乡时,身上还穿着当兵时的黄军装。过了几年,军装变色了,穿烂了,给孩子们做了尿布,他们在冬天又穿上了黑色的撅肚子棉袄,下雨天又打起了赤脚,很快被土地同化,完全恢复了农民的模样。

忽一日,外面的人来到农村,要招一批工人。在那个年代,城里人也到农村招过工人,那时招的是纺织工人,去当工人的,有小伙子,也有大闺女。他们去的厂子,被称为“国棉”厂。一个“国”字,使他们的身价顿时增长了许多倍,脸上无限荣光。谁知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一到“三年困难时期”,城里要减轻负担,疏散人口,就把他们统统赶回老家去了。这一次要招的不是纺织工人,而是煤矿工人,不是去车间纺纱织布,是去井下挖煤。两相比较,当纺织工人是在城里,当煤矿工人是在山区;前者的工作岗位是在地面,后者的工作岗位是在地下;纺织工人的工作环境是白色的,煤矿工人的工作环境是黑色的;纺织工作比较轻松,挖煤工作要沉重得多,可谓天壤之别。

招工的人实话实说,也是把丑话说在前面的意思,他们一点儿都不避讳说到挖煤工作的艰难、辛苦,甚至还说到了井下工作的危险。他们不怕吓退农村里的年轻人,不愁招不到工人。他们懂得,年轻人被泥巴吸住腿,像被蚂鳖吸住腿一样,当农民早就当够了,一心二心要摆脱“蚂鳖”的纠缠,到外面找点事儿干。他们才不怕吃苦受累呢,只要能走出去,脱掉农民的衣,换上工人的装,累掉腰子他们都乐意。

招工的指标不是无限,是有限的,每个大队只有一个名额。那时的一个人民公社,下面一般辖有一二十个生产大队,每个大队大约有两千多名社员。这样算下去,分给每个大队的一个招工名额,就不是百里挑一,而是千里挑一、两千里挑一,能当上工人很不容易。什么样的人能够得到机会,当上煤矿工人呢?一是和公社干部有关系的人,是公社干部家的亲戚;二是大队支书的儿子;三是比较年轻的大队干部;再就是迟迟找不到老婆的寡汉条子,需要给予照顾,或是早早没了爹娘的孤儿,是生产队里急于推出去的累赘。

不管原来是什么样的人,一旦当上煤矿工人,情况立马发生改变。由农民阶级变成了工人阶级,由农业户口变成了非农业户口,由私家的人变成了公家的人、国家的人。在物质待遇方面,以前在生产队里挣工分,一天挣的工分合不到两毛钱。到了煤矿井下就可以挣工资,平均下来,一天可以挣到两块钱,比靠工分挣到的十倍还多。以前用工分分到的粮食,年年都不够吃,常常需要吃糠咽菜,勒紧裤带,才能把一年撑下来。当上下井的挖煤工呢,一个月国家供应的粮食标准是六十斤。乖乖,六十斤哪,每天合两斤,连大肚子汉都足够吃。这样的粮食,被城里人说成是商品粮。农村人没听说过商品粮,也不知道“商品”是哪两个字。听字听音,他们按自己的理解,把商品理解成“烧饼”,把商品粮理解成“烧饼粮”。是呀,用来打烧饼的一般都是小麦面,都是好粮食,一当上煤矿工人就开始烧包儿,吃的可不就是“烧饼粮”嘛。以前他们穿的衣服都不好,不是打满了补丁,就是赤皮露肉。一到煤矿,一有了工作,他们就领到了成套的工作服。工作服海蓝色,是用厚墩墩的纯棉劳动布做成的,好看又结实。这样的工作服半年发一套。除了崭新的、带有新棉芳香的工作服,每隔半年,还可以领到一双筒腰胶靴。胶靴的黑色漆皮闪着亮光,亮得几乎可以照见人影。第一套工作服和第一双胶靴,他们都有些舍不得在井下穿,但工作需要,也是劳动保护有规定,他们不得不穿。半年之后,在领到第二套工作服和第二双胶靴时,他们就收藏起来,等到回家探亲的时候穿。

第一次回老家探亲,他们果然穿上了工作服和高筒胶靴。在下雨天,地上起了泥巴,穿胶靴比较合适。但为了显摆,在晴天好地的情况下,他们也把高筒胶靴穿在脚上,走起路来夸夸响。矿上不许他们把矿灯带回家,倘若允许带矿灯回家的话,他们把充满电的矿灯往头顶一戴,那就更加大放光明。比方说吧,在没当煤矿工人之前,他们像一只只趴在树根上的知了猴儿,身上还沾着泥土,一点儿都不显眼。一当上煤矿工人呢,他们就脱去了外壳,发生了蜕变,变成了知了。他们不仅可以在树间飞来飞去,还哇哇叫着,声音十分嘹亮。

 二 

哪个庄有一个人当上了煤矿工人,三乡五里的人很快就会知道。他们一传十,十传百,说哪哪庄的谁谁当工人去了。有人去镇上赶集,路过那个庄,一个人会对另一个说,这个庄谁谁的儿子到矿上当工人去了。他儿子当了工人,连当爹的都跟着拽了起来。如果庄里有一个年轻人外出当了兵,别的人不一定愿意多议论,因为当兵是尽义务,没有工资。当兵还是阶段性的,当几年还得回到农村,继续当农民。有一个词叫复员,什么叫复员呢?按农村人的理解,从当兵的身份重新恢复到公社社员的身份,可不就是复员嘛。相比之下,当工人可以拿工资,而且,一参加工作就可以长期干下去,一直干到退休为止。退休后,还可以拿退休金。

有了这样优越的条件,找对象很有利。农村的那些女孩子,一到了该找对象的年龄,听风风暖,看花花红,都变得耳聪目明起来。别看她们表面上还是羞羞答答,看见媒人就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实际上,在她们心里,耳朵都张得圆圆的,眼睛都睁得大大的,一碰到有合适的小伙子,她们不知不觉就和自己联系起来,心跳就有些加快。是的,作为女孩子,一般来说一辈子只找一个对象,只嫁一个男人,找对象是关乎一辈子的大事。俗话说,男怕选错行,女怕找错郎,哪个女的不想找一个正确的、如意的郎君呢?

女孩子天生就是为嫁人准备的,从娘家嫁到婆家,从这庄嫁到那庄,从近处嫁到远处。也可以说,这是每个女孩子的宿命。女孩子既然铁定要嫁人,她们嫁人不怕远,而是怕不远,嫁得越远越好,嫁到天边才好。可是,那时要嫁一个远方的男人是很难的,男孩子大都在农村里窝着,不是打牛腿,就是打羊腿,哪里有远走高飞的机会呢?好了,有人当兵去了,就找一个当兵的吧。虽然当兵的还会回来,但当兵总算到远方去过了,总算长了一些见识。又好了,有人当上了煤矿工人,走过一河又一河,走过一山又一山,一去就不再回来,机不可失,那就赶快找一个煤矿工人吧。

当地的女孩子很快得到了消息,这批要去当煤矿工人的人,年龄有些参差不齐,有的超过了三十岁,有的连二十岁都不到。从文化程度上说,有的初中毕业,有的小学毕业,有的连一天学都没上过。婚姻状况呢?有的已经结婚,并有了孩子;有的刚结婚,还没有孩子;有的把亲事定下了,还没有举行婚礼。上述情况大约占这批工人的一半,另一半还都没有对象。没对象不要紧,去当煤矿工人的事情一旦确定下来,他们的身价顿时倍增,都变成了香饽饽、甜馍馍。去给他们介绍对象的媒人或亲戚,纷纷找上门去,给他们介绍一个又一个。拿做买卖打一个不太恰当的比方,他们以前是卖方市场,东西在那里摆着,无人看,无人问,老也卖不出去。确定了煤矿工人的身份呢,他们一下子变成了买方市场,要挑来挑去,货比三家,才能挑到一个比较满意的。

从招工的来到这个公社,到分配名额、报名、目测、填登记表、造花名册,再到招工者约一辆解放牌卡车,把这批工人拉走,前后不过一周时间。当地的农民不习惯说一周,他们不知道一周是多少天。有人说一周就是一圈儿,他们还是不能理解,月有圆缺,圈儿有大小,一圈儿到底能圈住多少日子呢?他们也不习惯拿星期说事儿,认为正在学校里读书的孩子们才会拿星期计时。农人天天下地干活儿,早上顶着星星去,晚上披着星星归,星星不息人不息,说什么星期不星期。如果有几天时间,他们习惯说成五六天,或七八天。也就是七八天的时间吧,那些以前没定住亲的男孩子,差不多都找到了对象。

举个例子吧。陈庄有一个男青年,弟兄四人,还有一个妹妹,他是家里的老大。老大当年都二十五岁了,还迟迟没找到对象。他找不到对象的原因很明显,一是家里只有三间土坯房,房子太少,也太破旧。将来四个弟兄分家,每人还分不到一间房。二是家里太穷,没有存钱,也没有多少存粮,连老鼠都不愿意到他们家里去。三是这家的男主人有些游手好闲,不太愿意为孩子们操心负责。他老婆催他托人为大儿子介绍对象,他竟然说谁生的儿子谁管,他不管。大儿子听到招工的消息,偷偷给村支书家送去家里唯一的一只羊,才当上了工人。大儿子有幸当上了煤矿工人后,媒人不请自来,好像这家新栽了梧桐树一样。

有一个闺女,她爹是公社里的干部。他爹不是书记,也不是社长,只是一个干事。但干事也是干部,干的也是干部的事。农村判断一个闺女是否好看,并不看重闺女的长相本身,首先要看她家里有没有人当干部,看她爹是不是公社的干部,或是不是大队的支书。只要家里有人当干部,就会被人高看,不好看也是好看。有那穷人家的女孩子,哪怕长得如美玉无瑕,也往往会被埋没,被人当成一块泥巴。那个公社干部的闺女虽说个头不高,皮肤也不白,就因为她身上有干部闺女的标签,她的眼光就高起来,找对象就挑起来。别人给她介绍的对象不算少了,有当兵的,有大队支书的儿子,还有会拉弦子的青年,她一个都没看上。她心里预定的有一个目标,要找一个当工人的人。在她看来,当工人的人,就是公家的人、国家的人。她爹是国家干部,她至少要找一个国家工人。她之所以咬定这个目标,还有一个原因,她在那个年代,曾到县城当过两年多纺织工人。当工人期间,她每天身穿胸前印有红字的工作裙,头戴白色的工作帽,开饭时去食堂吃饭,那是相当神气,感觉很是不错。她原以为自己会当一辈子纺织工人,不料下放一刀切,就把她又切回了老家。煤矿到他们公社招工的事,她也听说了。只可惜,煤矿只招男工,连一个女的都不要。她恨不能女扮男装,当一个新的花木兰。可她明白,花木兰的故事是文人编出来的,只能发生在戏里,不可能出现在现实里。听戏的人谁愿意相信,别人信就信吧,反正她是不信。自己不能当煤矿工人,凭她的条件,找一个当煤矿工人的对象总该可以吧。有姥娘家的亲戚给她介绍陈庄的陈青年,跟陈青年一见面,她心里就同意了。陈青年个子高高的,脸白白的,五官端端正正,长得不赖,比她想象的要好。她心里说,就是他了。但她表面上还端着,没有说话。没说话,就是没有表示反对,就是同意。既然同意了,那就把钉钉在板上,去公社办个登记手续吧。于是,在与陈青年见过面的第二天,二人就去公社的婚姻登记处领了结婚证。既然领取了结婚证,陈青年和干部家的闺女就成了合法夫妻。男方家趁热打铁地提出,趁陈青年去当工人还没有走,那就把婚结了吧,把天地拜了吧。

 三

公社干部家的闺女名叫王国丽,陈庄的青年叫陈利明。王国丽跟陈利明认识才刚刚三天,二人就要举行成婚大礼,王国丽就要嫁到陈家,跟陈利明住在一起,这未免有些操之过急,未免太仓促一点儿吧。就算种一季小麦,从秋后播种、冬天雪藏,再到春天抽穗、夏季收割,前后还需要七八个月时间呢。一个人出生后,好不容易从幼儿长到少年,又从少年长成青年,哪能说结婚就结婚呢,哪能说开花儿就开花儿呢,哪能轻易从一个姑娘家变成一个媳妇家呢?可是,王国丽竟然同意了。

王国丽也知道了陈利明家房子少,家里穷,她不是很计较,她有自己的看法和主张。她的看法是,就算家里房子多、房子好,赶个集,走个亲戚,总不能把房子背在身上吧?谁会看得见呢?找对象是找人,还是人最重要。找个对象若是长得好,对象往她身边一站,她脸上才有光。若两个人一块儿赶集,或一块儿走亲戚,对象长得有模有样,才会得到别人的夸奖。陈利明家房子少,那怕什么。等当上工人的陈利明挣了工资,她让陈利明把钱攒下来,他们再盖新房就是了。王国丽知道,再过三天,陈利明就要背上行李出发,到煤矿去了。这一走就是一年,要等到有探亲假的时候才能回来。在一年十二个月时间里,陈利明一个人在外头,会遇到春暖,也会遇到花开,会不会发生别的事呢?反正她和陈利明已经办了结婚手续,从法律上讲,她和陈利明已经是夫妻关系了,举行婚礼不就是走一个形式嘛,不就是放放鞭炮,热闹一下,让乡里乡亲都知道嘛!王国丽不怕别人说闲话,不怕别人说她一心想嫁给工人,也不怕有人嘲笑她急于把生米做成熟饭,嘴是两张皮,谁想说什么就让他说去。如同女孩子长大了一定要嫁人一样,仪式早晚都得走,早走晚不走,要走就走吧。

结婚典礼对王国丽来说,跟走一个过场差不多,她冷冷静静,说不上高兴,也说不上不高兴。说不上高兴,因为她和陈利明才认识三天,跟陌路相逢差不多,谈不上有什么交往和感情。说不上不高兴呢,因为习俗有规定,结婚是大喜事,她不能表现出任何不高兴。好在她被人盖上了红盖头,一路蒙头盖脑,稀里糊涂,坐着花轿,就到了陈庄的陈家,成了陈家的大儿媳妇。

只过了三天,陈利明就和别的当上工人的人一起,到镇上坐卡车走了。新婚燕尔的夫妻,通常都有一个蜜月期,把结婚的头一个月说成蜜月。而陈利明和王国丽谈不上过蜜月,时间所限,他们在一起的时间只有一个月的十分之一。宝贵的三天,不知小两口是怎样度过的,也许惊心动魄、轰轰烈烈,也许云淡风轻、波澜不起。临别时,彼此都没有表现出对对方的恋恋不舍,王国丽连到镇上给陈利明送行都没去。王国丽只是一再对陈利明说,到矿上安住事后,你要马上给我写信。

陈利明没说话。

我让你给我写信,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

陈利明这才“嗯”了一下。

你不是说你上过小学嘛,我看你到底会不会写字,会不会写信。王国丽自己是初中毕业,她原来给自己定的找对象的标准,最好能找一个高中毕业生。如果找不到高中毕业生,至少得找一个和自己学历相等的初中毕业生。找来找去没找到,看在陈利明当了工人的份儿上,她只好降低要求,找了一个小学毕业的人。

写信有那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了。你一去几百里,我成天见不着你的面,你要是不给我写信,谁能证明你是我男人呢!

我从来没写过信,只能写一下试试。

你以前没干过的事多着呢,你以前还没结过婚呢,这一次不是结了嘛。我让你给我写信,不是试一试的问题,是你必须写的问题。而且,你不能让别人替你写,你必须亲自动手给我写。

你的要求还怪不少呢。为啥?

为啥还让我明说吗?你天天钻地窟窿,我听人说地底下黑得很,跟阴间差不多,大鬼小鬼都有。你要是不给我写信报平安,我怎么能放心呢!

陈利明把王国丽看了看,再次确认,他的确有了老婆,的确有了牵挂他的人。他说好吧,等到了矿上安稳下来,他就给王国丽写信。他说他写信可能写不成句,要王国丽不要笑话他。

王国丽说,不会的。她问陈利明,有一句话叫见字如面,你没听说过吗?

陈利明摇头,说没有。

看来你的文化水平是不行。见字如面,就是说,我只要看到你写的字,就跟见到了你这个人一样,念念你写的信,就像跟你说话了一样。王国丽又说,记着,你给我写信,要寄到王家庄俺娘家的地址,信封上一定要写成我的名字。千万不要寄到陈庄。

那又是为啥?

你一走,我可能还要回到俺娘家去住。

那不太合适吧,俺娘还想着让你帮她做饭呢!

你不在家,我住在这里干什么,天天一个人哭吗!做啥饭,我不会做饭。在王家庄,都是俺娘做饭,我没做过饭。

在陈利明去当工人的第二天早上,王国丽的婆婆果然把王国丽喊成他大嫂,让他大嫂起来做饭。婆婆第一次在布帘子外面喊他大嫂,王国丽装作还没有睡醒,没听见。婆婆撩开布帘子,走进王国丽住的人们所说的洞房,再次喊他大嫂起床,让他大嫂去做早饭。

对于婆婆擅自走进她所住的东间屋,王国丽有些不高兴。在此之前,这间屋由公公和婆婆住,因为大儿子陈利明要结婚,公公和婆婆不得不临时从东间屋里搬出来,搬到西间屋,和几个孩子同住一间屋。因她和陈利明结婚结得比较仓促,陈家几乎没有给她筹备什么婚品。大床是旧的,据说是陈利明的曾祖母留下来的。铺床席是旧的,席篾子已经有些发黄、松懈。连床边的土坯墙都未及重新泥一下,破得斑斑驳驳。房间有一口新箱子、两条新被子,还有一床新单子,那都是娘家陪送的嫁妆。虽说新房不太像新房的样子,王国丽既然住进来了,以后还会长期住下去,就不想让别人再进来。她问,做啥饭?

你想做啥做啥。

我不知道做啥。

蒸点儿红薯面锅饼子,锅底下再烧点儿红薯茶,就行了。

我不会做。

那你会吃吗?

王国丽听出婆婆在说难听话,在摆婆婆的谱儿压制她,她可不吃这一套。她说,我吃也不会。

连吃饭都不会,那你怎么能长这么大呢!

我是俺娘把我养大的,不是吃别人的眼角子食吃大的。

那你还让你娘养着你呗,你嫁人干什么,结婚干什么?

你这样说话,不是撵我走嘛!一盆水泼在地上容易,收起来难。说了这话,你可别后悔。

婆婆觉出来了,这个娘家姓王的儿媳妇可不是个软柿子,她气得哼了一声说,不就是仗着你爹是干部嘛!她把布帘子甩了一下,出去了。

 四 

王国丽起床后,梳了头,洗了脸,对着窗台上的一面圆镜子,往脸上扑了一层香粉,还往两腮涂了一点胭脂。闺女家出了门子,按由来已久的规矩,三天以后要回门,回到娘家去。她是在按回门的要求打扮自己,要把自己打扮得整整齐齐、漂漂亮亮,以新人的面貌出现在娘家人面前。虽然丈夫陈利明去当工人不在家,但她工人家属的身份,这是确定的。农村有军属的说法,谁家有儿子参了军,门口都会钉上一块金属牌子,上边写的是“军属光荣”。农村没有工属一说,有儿子外出当工人的人家,门口当然也不会有工属光荣的牌子。但人们心里都清楚,当军属只是名义上的光荣,当工属却有实惠上的意义。王国丽明白,陈利明刚去当工人,还没领到工资,不会往家里寄钱。王国丽作为一个工人的家属,她相信,到了一定时候,陈利明一定会给她写信,并一定会给她寄钱。现在虽然还没有收到陈利明的信,也没有收到陈利明寄的钱,她心里的底气已经有了,脸上几乎有了工人妻子的表情。

虽然一大早王国丽与婆婆闹了点儿不愉快,回门临出门时,她却并没有失礼。她把自己的衣物、化妆品等包进一只用红细花布做成的小包袱里,跟正在灶屋拉风箱烧火的婆婆打招呼说,娘,我回门去了。

婆婆听见大儿媳妇第一次喊她娘,早上生的气顿时消了不少。她从锅灶前站起,拍拍身上沾的草木灰说,这么早就回吗?吃了早饭再回吧。

又说到吃饭,王国丽这次没说她不会吃,只说不吃了,趁太阳还没升高,走着凉快一些。

那好吧。等你回门回够三天,我让你的三兄弟去接你回来。

王国丽心说,三天以后,她回来不回来还不一定呢。她嘴上说,到时候再说吧。

回到王家庄的娘家,王国丽不再下地干活儿。在没嫁人之前,她是生产队的女劳力,每天都要听着上工铃的号令下地,挣工分。一个女劳力,干一天的满分是八分。在好天好地的情况下,她每天都能挣八分。因为她干活儿从不惜力,干啥活儿下的都是满劲。她没有因为爹是公社的干部,就自己娇自己,出工不出力。越是干部的闺女,越应该干出个样子来才对。她没有因为曾在县里当过纺织工人,再回家当农民就不乐意,种地就扑不下身子。脱下纺织工装换上农装以后,她割麦、栽红薯、掰棒子,照样干得很好。从王家庄嫁到陈庄之后,王国丽就不再是王家庄生产队的队员,没有资格继续在王家庄生产队挣工分。城里人有户口的限制,你的户口在哪里,就只能在哪里工作、生活。农村人很少听说什么户口不户口,基本上没有什么户口的概念。就算有人偶尔听到户口之说,也有可能会把户口理解成糊口。是呀,在这个村是靠种粮糊口,到那个村也是靠从土里刨食糊口,到哪里不要糊口呢?所以说,农村人都没有户口本子,女孩子从这个庄嫁到那个庄,也不用白纸黑字地迁户口。而实际上,户口还是在起着作用。一个女孩子嫁到哪里,户口跟着人走,等于自动把户口转移到了哪里。王国丽嫁到陈庄呢,她的户口就到了陈庄,可以在陈庄的地里干活儿,挣工分。

在回门期间,王国丽哪里都没去,只能天天守在家里,帮娘做点家务。

可是,王国丽刚拿起笤帚要扫地,娘说,搁那儿吧,我扫。她刚拿起针线要缝衣,娘说,你歇着吧,我缝。不知娘是心疼她,还是真的把她看成别人家的人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感情涌上心头,使她突然觉得很委屈,眼里涌满了泪水。

不料眼泪也是惹不起的,从那以后,不管她是低头还是抬头,眼里汪着的泪水再也没干过。只要她开口叫一声娘,不管是跟娘说话,还是不跟娘说话,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流出来。以至刚回门第二天,她的双眼就被眼泪浸泡得红肿起来,肿得像两颗桃子一样。她不能理解自己,不知道自己怎么变成了这样子。她也没法劝自己,不知从哪里劝起。

娘也不劝她,顶多烧一碗鸡蛋茶,给她喝,卧两个荷包蛋,给她吃。

鸡蛋茶放凉了,她一口都不喝。荷包蛋变硬了,她当然也不吃。只是眼泪流得更汹涌些。

王国丽难免会想起陈利明。那个成了她男人的陈利明,那个去远方当煤矿工人的陈利明。新婚头一晚,王国丽一开始不同意做那件事,说不兴,太丢人。按陈利明的意见,要是不做那件事,婚不是白结了嘛。三天之后,他就要到外地当工人去了,这一去一年之后才能回来。三天时间很宝贵,还是歪好做一做好一些。陈利明求她,求得都快要哭了,她才勉强同意了。不料陈利明一开头就有些收不住,做得连三赶四,连五赶六,好像要在三天之内把一年的活儿都干完。有了如此难忘的经历,她对陈利明应该已经很熟悉了吧!可不知为什么,当她想起陈利明时,陈利明像是在醒着,又像是在睡着;像是在走着,又像是在站着;像是离她很近,又像是离她很远。她想起了陈利明的眉毛,却想不起陈利明的眼;想起陈利明的鼻子,却想不起陈利明的嘴。一会儿好像清清楚楚,一会儿又好像模模糊糊。一对鸳鸯一辈子在一起,一双天鹅一辈子在一起。看来人一旦结了婚,也应该天天在一起。倘若不在一起,光靠想,是想不清楚的,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不管怎么说,陈利明该安住事儿了吧,该给她写信了吧。

王国丽回门回到第四天,她的婆家三弟,受公公婆婆的指派,到王家庄接王国丽回家。三弟正在镇上的中学读书,这天正好是个星期天,三弟可以接受接大嫂回家的任务。王国丽听陈利明跟她说过,三弟很爱上学,学习成绩也不错。王国丽就是从镇上的中学毕业的,如今三弟又在那所中学里读书,她觉得三弟跟她的弟弟差不多,不由得对三弟产生了一种亲近感。她主动跟三弟说了一会儿话,问到学校的几位老师,还提到校园里的操场、苹果园,还有甬道两侧的柳树。王国丽当然要留三弟在家里吃午饭。她让娘用麦面给三弟烙了葱花儿油饼,擀了细面条,还炒了一盘鸡蛋和一盘豆角。

吃完了午饭,三弟对王国丽说,大嫂,咱们回家吧。

王国丽听见,三弟的声音跟陈利明的声音一模一样,要是不看三弟,她还以为是陈利明在跟她说话呢。这都是遗传基因在起作用,真是神秘而又神奇。可王国丽却对三弟说,你自己回去吧,我今天先不回去。

三弟的样子有些为难,但他没有问大嫂为什么。

王国丽解释说,我在王家庄等你大哥的来信。我估计,再过一两天,你大哥的信就该来了。

 五 

草该发芽儿的时候,一定会发芽儿。树该开花儿的时候,一定会开花儿。世间的一切,都归时间管着,时间到了,该发生的都会发生。时间不到,再着急也没用。王国丽不着急,她对时间保持着足够的尊重。她的计算是,陈利明参加工作后的第一个星期,她不会收到陈利明的来信。第二个星期,她也不一定能收到信。到了第三个星期,收到来信的可能性才大一些。这是因为,到煤矿的第一个星期,陈利明都在接受矿上的安排,一切都忙忙乱乱,不可能静下心来给她写信。到了第二个星期的后半期,陈利明才有可能消停下来,才会想起给她写信。就算第二个星期写了信,邮路长,平信走得慢。一路辗辗转转,第三个星期能收到陈利明的信就算不错。

王国丽虽然是这么算的,但时间刚过去了一个星期,她有些管不住自己的念头似的,就开始盼望陈利明的来信。王国丽上中学的时候,语文老师曾教过同学们怎么写信,老师教的不过是写信的格式。比如:不管给谁写信,姓名和称呼一起头要顶格写。信的落款处,一定要写上自己的名字,并注明写信的年月日。写信的格式是知道了,可王国丽长这么大,还从来没给别人写过一封信,也没收到过任何人给她写的信。是呀,她活动的范围不过巴掌那么大,所认识的人都在附近住着,低头看不见,抬头就看见了,有啥事,有啥话,当面说就是了,干嘛要写信呢!信是距离的产物,人与人之间拉开了一定的距离,才会通过写信的方式沟通信息,并交流感情。比如她和陈利明吧,两个人结婚了,却不得不分开,一个奔向远方,一个留在家里。他们怎么保持联系呢?只能通过书信往来这种方式。王国丽之所以要找一个在外面当工人的人,别的诸多条件是一个方面,另一个方面,冥冥之中,她是不是希望读信和写信呢?除了过物质生活,通过读信和写信,她是不是也想过一下精神生活呢?

一个星期过去了,王国丽没收到陈利明的信。

两个星期过去了,王国丽还是没收到陈利明的来信。

第三个星期眼看也要过去了,王国丽几乎有些望眼欲穿,仍没得到陈利明的半点信息。

王国丽知道,镇上邮政所的邮递员,都是骑着自行车下乡送信。自从开始盼望陈利明的信,她对骑自行车的人就格外留意。每看到村口的路上有骑自行车的人,她都要看看那个人是不是邮递员。直到看清楚骑自行车的人不是邮递员,她才不看了。

王国丽知道,邮递员穿的衣服是绿色的,骑的自行车也是绿色的。因盼信心切,她变得对绿色格外敏感,甚至对绿色有些亲切。陈利明当工人走的时候是初秋,现在已经到了中秋。初秋时节,遍地的庄稼正在生长,到处都是绿色。到了中秋呢,已经成熟的庄稼绿色更浓。看着满地绿色的庄稼,王国丽有时会产生错觉,以为邮递员骑车骑到庄稼地里去了,把自己变成了一棵庄稼。

王国丽还知道,邮递员下乡送平信时,一般只送到各大队的队部。王国丽娘家所在的王家庄,就是一个大队,大队部就设在王家庄。她一走一走,就走到设在庄子外头的大队部里去了。大队会计是她的一位堂哥,她问堂哥,最近有没有她的信?堂哥说没看到。堂哥微笑着问她,是不是在等妹夫的信?对于妹夫的说法,王国丽还不太习惯,说他叫陈利明。堂哥让王国丽放心,要是有她的信,一定会派人及时送到她手上。

然而,四个星期都过去了,初为人妻的王国丽仍没有收到丈夫陈利明的信。这是怎么了?这是为什么?王国丽这才有些急了,有些坐不住了。陈利明临行时,她跟陈利明说得好好的,让陈利明及时给她写信。陈利明也答应了给她写信,怎么就收不到陈利明的信呢?一个人说话不算话,诚信何在!王国丽怀疑,也许陈利明把信寄到陈庄去了,写的是他爹的名字。

于是,王国丽到陈庄去了。她回到婆家,一见到婆婆,上来就问,陈利明来信了吗?

婆婆说,没有,连他的一根信毛尾都没看见。这孩子,一走就把爹娘忘了,真是白养他了。怎么,他也没给你写信吗?

王国丽没回答陈利明给她写没写信,到她住的东间屋去了。往床上一看,她未免有些生气。床上放的新被子被折叠起来,放在木箱的箱盖子上。床上胡乱扔着的被子,是公公婆婆所盖的粗布印花被子。不用说,在她回娘家期间,公公婆婆又睡到了这张大床上。这有点儿太不讲规矩吧?太不像话吧!她大声问,这是咋回事儿?

婆婆进东间屋来了,脸上很窘迫的样子,她说,我看你老也不回来,到夜里老鼠老在你们的床上跑来跑去,我就临时睡过来了,权当帮你们吓吓老鼠。婆婆没有说到王国丽的公爹,好像只有婆婆一个人睡了过来。王国丽才不相信呢。他们两口子在这张大床上生了儿、育了女,睡习惯了,见床空着,就又睡了过来。

王国丽说,有你们这样办事儿的吗?要是让别人知道了,还不笑话死!

他大嫂,你别生气,你一回来,我马上把被子抱走。婆婆说着,把打有补丁的粗布被子窝巴窝巴,抱到西间屋去了。

王国丽没有把自己的新被子从箱盖子上抱下来,一转身就往大门外面走。

他大嫂,你还要走吗?婆婆问王国丽。

我去镇上赶个集。

 六 

王国丽来到了镇上的邮政所,在柜台外面问邮政人员,请问,有我的信吗?

邮政人员在柜台里面坐着,正在往信封的邮票上盖邮戳,盖得砰砰响。他抬头看了王国丽一眼,问,你叫什么名字?

王国丽。

要是有你的信,邮递员会给你送去。

我丈夫在煤矿当工人,都去了一个多月了,还没往家里写信。王国丽见邮政人员对她有些爱答不理,就说出了她父亲的名字,并说她娘家是王家庄的。

邮政人员对她的态度果然好一些,他说,这么长时间不给家里人写信,是不太合适。你可以给他写信呀,可以批评他嘛。

我还不知道他的地址。咱公社那一批去当煤矿工人的有十好几个呢,我不知道别人有没有往家里写信的。

好像有,昨天有一封寄到赵庄的信,就是从煤矿寄来的。

你能记得具体地址吗?

邮政人员摇头,那我可记不住。

那我去赵庄把地址抄下来。

王国丽来到赵庄,打听着找到收到煤矿来信的人家,抄下煤矿的地址,回到家就坐下来开始给陈利明写信。因她心里没好气,信一开头就是质问的口气。她说陈利明,你走了都一个多月了,为什么不给我写信?我天天盼着你的信,从天明盼到天黑,又从天黑盼到天明,眼都快盼瞎了,也没盼到你的信。你临走的时候,咱们说得好好的,你一安顿下来,就给我写信。你说的话讲的话,难道都忘了吗!去当工人的,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家都往家里写了信,你为啥不写?我跑到赵庄,才抄来了你们煤矿的地址,你看我这事儿办得多丢人!我来问你,难道你当上了国家的工人,拿到了国家的工资,吃到了国家的粮食,就把我忘了吗?你到底安的是什么心!你不给我写信,我先给你写信,我稀罕你,巴结你,行了吧!收到我的信后,你必须及时给我回信。我限你一个星期时间,在一个星期内如果我再收不到你的信,我就跟俺爹借点儿路费,到煤矿去找你,看看你到底还认识不认识我!

让王国丽没想到的是,她刚把信寄走第三天,就收到了陈利明的信。王国丽有些高兴,心说,看来人该生气的时候是得生点儿气,该发脾气的时候是得发点儿脾气,不然的话,别人就不把你当回事。这不,她刚在信里把陈利明质问了一通,陈利明就害怕了,及时给他回了信。等她把信封拆开,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却原来,陈利明给她的并不是回信,而是来信,来信里,陈利明一句都没说收到了她的信。两封信好像两股道上跑的车,一辆车往矿上开,一辆车往家里开,两辆车在中途并没有碰面,没有任何交接。陈利明的信写得比较简单,口气很平和。陈利明在信里说,他一到矿上,矿上就给他们发了工作服、胶鞋,还发了毛巾、肥皂和手套,一切都很好,让王国丽不要挂念他。陈利明还说,他一到矿上下井,就开始上夜班,夜里下井,白天睡觉。他一睡就是一整天,就没有顾上写信,请王国丽谅解他。在信的最后,陈利明写了一句话,既让王国丽觉得有些可笑,又以此得出判断,这封信的确是陈利明自己写的。“你怀运了吗?”这是陈利明的原话。陈利明一定是不会写“怀孕”的“孕”,就写成了“运动”的“运”。下面带“子”字的“孕”,不是带“走”字的“运”。两口子在一块儿的时间一共才三天,哪能那么容易怀孕!

王国丽没有马上给陈利明写回信,她要等到陈利明收到她的信,给她写了回信,她再给陈利明写回信也不迟。这一次陈利明没让她失望,几天后就给她回了信。陈利明说收到了她的信,夸她的字写得很好看,语句也很通顺。陈利明再次解释了没有及时给她写信的原因,表示对不起她。陈利明说,他其实很想念王国丽,每天都想,睁眼闭眼都在想,做梦还梦见了王国丽。王国丽如果能到矿上找他,他当然很欢迎,很高兴。

收到陈利明的回信,王国丽心里踏实多了。已经有陈利明的两封信在手,她不必再急着给陈利明写信。在庄上遇见熟人,有人问她,陈工人给你来信了吗?

来了。王国丽回答。

陈工人先给你寄信,接着就该给你寄钱了。

我还没想那么多。

煤矿工人工资高,你就等着享福吧。

王国丽当然不会去矿上找陈利明,她在信上说的不过是气话。她没有去矿上的路费,哪能真的跟爹借钱,哪里张得开口。还有,陈利明刚去矿上当工人不久,她追着陈利明就到矿上去,显得太离不开男人了吧,难道八辈子没见过男人吗?至于陈利明给她寄钱的事,她以前还真的没想过。庄上的熟人不知道陈利明的名字,只知道陈利明是陈庄的,姓陈,就把陈利明叫成了陈工人。这种叫法让王国丽觉得有些可笑。陈利明以前是农民,难道可以叫陈农民吗?她现在还是农民,难道可以把她叫成王农民吗?别管怎么说,人家把陈利明叫成陈工人,还是强调了陈利明的工人身份和社会地位。当工人嘛,就要挣工资,这是肯定的。是别人的话提醒了她,她想,陈利明确实应该给她寄钱。

再给陈利明写信,王国丽就提出,陈利明每月挣了工资,除了自己吃的、用的,剩下的钱应该寄给她。她收到钱后不会随便动,要攒下来,留着买砖、买瓦、盖房子。陈利明家弟兄四人,只有三间房子,将来肯定不够住。等他们攒够了钱,另外盖了新房,就搬到新房子里住,把三间旧房留给三个兄弟。她提到,她回门后回到陈庄的家里一看,趁她不在家的时候,爹娘竟然又睡到那张大床上去了,太不像话!这都是因为家里太穷,房子太少,床也太少,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所以房子必须盖,不盖新的房子,家里今后的日子就没法过。她特别嘱咐陈利明,千万不要把钱寄给陈爹。她听别人说过,陈爹是个手里存不住两毛钱的人,也是一个不顾家的人,钱一旦到了他手里,三花两花就会花光。在信的最后,王国丽没有回答陈利明提出的问题。陈利明在怀孕的事情上写了别字,她要当成一个笑话,等陈利明回来探亲的时候再当笑话说。

 七 

两个月后,王国丽收到了陈利明寄来的钱。邮递员骑着自行车,一直把汇款单送到了王国丽家的大门口,高喊着王国丽收钱。

王国丽应着来啦来啦,赶紧迎到大门外,签名把汇款单收下。第一次收到从外面寄来的钱,跟天上掉下来的钱差不多,王国丽高兴得脸都红了。她看了看汇款单上的钱数,是二十元。王国丽觉得钱很不少,对她来说几乎是一笔大钱。她当纺织工人那会儿,一个月的工资才十几块钱,两个月才挣二十多块钱。她这一次就收到了二十块钱。她捏在手里的虽说还是汇款单,而不是现钱,她一拿到镇上的邮政所,立马就可以换成现钱。这让她觉得陈利明很听话,对她很不错,她嫁给陈利明,真是嫁对了。要是陈利明在她跟前,她也许会主动亲陈利明一下。

王国丽去镇上邮政所取回的钱是两张,一张十元,两张二十元。她把钱攥在手里,又把手揣进裤兜儿里,在集市上走了一圈,什么东西都没买,连一分钱都没花。

王国丽的婆婆到王家庄来了,在王家院子里一见到王国丽就问,他大嫂,我听说他大哥打钱来了?

你听谁说的?

我听王家庄的人说的,说利明一下子寄来了二十块钱。

王国丽没有否认陈利明寄来了钱,她说谁的嘴这么快?

婆婆说,见面分一半,我也不说多要,把钱分给我们十块吧。我生了他,养了他,他现在能挣钱了,总该给他爹娘花点儿吧。

那不可能!

你公爹听说利明给你寄来了钱,气得乱蹦,在庄子里转着圈儿骂利明,骂利明忘恩负义不孝顺,娶了老婆忘了爹娘。他叫着喊着,要来王家庄跟你要钱,我怕他跟你闹事儿,怕他说话嘴不把门,死活拽着拦着,才没让他来。他要是来了,听你把分钱的门封得这么死,不知道他撒泼会撒成什么样呢?

不是我不分给你们钱,是陈利明写信对我有安排,说他寄回的钱不能乱花,要攒下来盖房子用。等攒得差不多了,趁他哪年回来探亲,就开始盖房子。他寄回的钱,要是像放在筛子里一样,来一个漏一个,来两个漏一双,等他回来,我怎么跟他交代呢?

利明说攒钱盖房子我赞成。他下面的三个弟弟也一年比一年大,哪个不得寻家里人呢,哪个不得成家呢?只是以后的日子是日子,眼巴前儿的日子也是日子,哪天的日子都得过,都得从天明过到天黑,再从天黑过到天明。只要过日子,每天总得吃盐吧,总得点灯吧。不瞒他大嫂说,家里连买把咸盐的钱都没有了,连买洋油的钱都没有了,眼看就要吃淡饭,眼看夜里就没灯可点,不然的话,我也不会来这里跟你张口要钱。

王国丽把婆婆看了看,眉头有些皱。她怀疑婆婆是在向她叫穷,说的不一定是实话。她见婆婆上身穿的是一件带大襟的黑粗布夹袄,两个肩头打的有补丁,衣襟下面打的也有补丁。婆婆下身穿的是一条黑粗布单裤,裤子上上下下打的补丁更多。婆婆穿的一双布鞋,鞋上倒是没打补丁,只是婆婆脚上没穿袜子,鞋口露出了黑黑的脚面。她对婆婆说,你先回去吧,钱的事儿等我想想再说。

婆婆发现王国丽在看她,顿时变得不自在起来,她说,别管怎么说,我到你们家来,也算是来走亲家,我空着两只手来,可是有点失礼呀!我连一身像样的衣服都没有,穿得跟要饭的一样,不用你说,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儿丢人哪!婆婆说着,眼里涌满了泪水。

王国丽见婆婆眼里含了泪,心一软,才松了口,她说,我不能给你十块,顶多给你五块。

给五块也行,也算我没有白跑一趟。

王国丽说,我取回来的二十块钱,都是十块钱一张的整钱,还没有换成零钱。等我哪天换成零钱,才能给你。

婆婆的样子像是有些失望,说,那我今天还不是白跑一趟嘛!

王国丽的娘在堂屋里听见了她女儿和婆婆所说的话,从屋里走了出来,对王国丽说,要不这样吧,我借给你五块钱,你先给你婆婆吧,省得你婆婆再跑一趟。说罢,回到屋里,拿出了五块钱零钱。零钱是三张,两张两块的,一张一块的。钱都有些旧,旧得皱皱巴巴。娘没有把钱直接交给亲家母,而是递给了王国丽,说,咱丑话说在前头,这五块钱可是我借给你的,等你把钱换开,还得给我。

你当了好人,我当然要把钱还给你,一分钱都不会少。王国丽从娘手里接过零钱,递给了婆婆。

婆婆接过钱,像是怕钱扎翅膀飞走一样,赶紧把三张钱窝在一起,攥在手心里。

娘对王国丽说,趁你婆婆来,你干脆跟她一块儿回去吧。

王国丽心里沉了一下,说,你是烦我了吗,是在撵我走吗?

娘说,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我是想让你去陈庄挣工分,挣了工分好分粮食。

我不去挣那个工分,干一天活儿挣的工分,等分成粮食,一天还不合两毛钱呢!

好好好,你不想回去,就不回去。不管你在王家庄住到啥时候,只要有你弟弟妹妹吃的,就有你吃的。

第二天,镇上逢集,王国丽拿上一张整钱,到集上去换零钱。她要把娘借给她的五块钱及时还给娘,省得娘老惦记着。要把整钱换成零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因为镇上没有储蓄所,更没有银行,没有把整钱换成零钱的地方。而要把整钱换成零钱,只能通过在集市上买东西,付给卖家整钱,让卖家找回零钱。王国丽看到街边蹲着一个卖鸡蛋的妇女,鸡蛋在竹篮子里放着,大约有二三十个。鸡蛋白花花的,每一颗鸡蛋都很新鲜。王国丽也蹲下来,问妇女鸡蛋咋卖的。妇女说三分钱一个,要是买得多,五分钱两个。王国丽说不贵,那就买十个吧。她像是要考一下妇女的计算能力似的,问,十个鸡蛋多少钱?妇女果然算错了,说十个鸡蛋三毛钱。王国丽说,看看,算错了吧。两个鸡蛋五分钱,一个鸡蛋就是两分五,十个鸡蛋两毛五才对。妇女脸上红了一下,承认自己算错了。王国丽也提了一只竹篮子,妇女开始往王国丽的竹篮子里拾鸡蛋。王国丽心想,她天天在娘家吃饭,给家里买点儿鸡蛋,也算做点贡献。妇女边拾鸡蛋边说,我看你像个有钱人,这些鸡蛋干脆你都要着吧,一共才二十八个。

王国丽说:我哪里是有钱人,我可买不了那么多。妇女数够十个鸡蛋,王国丽掏出十块钱,让妇女找钱吧。妇女吃了一惊似的,一下子愣住了,说,哟,这么大的钱,我可找不开。

你出来卖鸡蛋,怎么不带点零钱呢!

我是带零钱了,我带的零钱一共才七分钱。

那我就不能买你的鸡蛋了,你找不开钱,可不能怨我。王国丽把鸡蛋一一捡起,又放回妇女的篮子。

妇女的样子像是有些失望,问,你是陈庄的吧?

王国丽说,是的。

那我听说过你,怪不得你这么有钱呢。

王国丽又看见一个卖包头白菜的老大爷,老大爷卖的白菜是用架子车拉来的,有十几棵。白菜像是刚从菜园里拔出来的,每一棵白菜的叶子都包得很结实,看上去瓷丁丁的。王国丽问老大爷白菜多少钱一斤,老大爷说二分钱一斤,让王国丽买一棵吧。王国丽说,她看着白菜不错,是想买一棵。老大爷抱起一棵白菜,刚要放到秤盘子里约斤两,王国丽让老大爷别急,说她带的钱是一张十块头的,问老大爷找开找不开。老大爷一听就摇头,说找不开,他才卖出去两棵白菜,只卖了三毛多钱。王国丽说,那就回头再说吧。

王国丽只好到商店里去。商店是国营的,所卖的商品比较多,钱也比较多,只要多少买点儿东西,把整钱换成零钱不成问题。那么,王国丽买点什么东西呢?钱被婆婆要走了五块,剩下的钱她也要花一点儿,不然就对不住自己。她想的是,她不买则已,要买就买别的农村妇女不买的东西,或买不起的东西。只有在买东西方面和别的农村妇女拉开距离,才能显出他们家有挣工资的人,别人才知道她是工人家属。她在商店里转来转去,挑来挑去,最终选中了三样东西——一条红围巾、一块手绢、一双袜子。别的妇女买围巾,一般是买方巾,她买的是紫红的长条围巾。别的妇女很少买手绢,日常所用的是被说成驴皮布的粗布手巾。她买的手绢是白细布,上面印的是牡丹花。她买的袜子是尼龙的,彩色的。以前她从没有穿过尼龙袜子,穿的都是用棉布缝成的袜子,或是用棉线织成的袜子。她见过学校的女老师和商店的女营业员穿的尼龙袜子,那是又漂亮又结实,很让人羡慕。好了,她现在也有了尼龙袜子。

 八 

秋风一凉,王国丽就把红围巾围在脖子里,并把彩色的尼龙袜子穿在脚上。她围围巾的办法是,围巾从脖子里绕过,一半搭在前胸,一半拖在后背。有风吹来,会把拖在后背的围巾吹到前面。她抓到围巾,再甩到后面去,很潇洒的样子。她有时会把手绢掏出来,有汗无汗都在鼻尖上搌一搌,再把手绢装回口袋。她的手绢是折叠在一起的,叠得方方正正,从不全面展开。在戏台上唱戏的人,手里一般都持有道具。王国丽的手绢,也像是一个道具,象征意义大于实用意义。她从集市上走过,有人会认出她来,说这是谁谁谁,她男人在外面当工人。王国丽听到了别人对她的议论,脸上的骄傲又增加了几分,走起路来,不知不觉间也带了节奏。

王国丽和陈利明结婚后的第一个春节,陈利明没有回老家过年。陈利明给王国丽写信,说矿上过年不放假,还要天天下井挖煤,要过革命化、战斗化的春节。第二个春节,陈利明仍没能回老家,他给王国丽写信解释,现在全国各地缺煤的地方很多,矿上过年不但不停产,还要大干、苦干、夺高产。为了鼓励职工们节日期间坚守岗位、持续生产,矿上给矿工发双工资。

按当地农村的规矩,出嫁的闺女不许在娘家过年,只能在婆家过年。闺女一长大就是人家的人。既然成了人家的人,必须在人家过年。在过年期间,王国丽不得不硬着头皮,回到婆家。第一年过春节还罢了,因为陈利明去当工人还不到一年。第二年过春节,陈利明仍不回还,王国丽就有些不悦。两个人结了婚,却不在一起过,这跟不结婚有啥区别呢?一年不在一起,两年还不在一起,说得难听一点,这跟守寡有什么两样呢?这真是有一得必有一失,嫁给当工人的,花钱是方便一些,可两口子分居两地,井水够不着河水,也不是长久之计啊。看来给煤矿工人当老婆,也不是那么容易的。王国丽从过小年那天回到婆家,过罢年三十,又过罢大初一,趁着正月初二回娘家走亲戚,王国丽又在娘家住下了。

在这年的麦子快要成熟的时候,当布谷鸟在麦田上空飞来飞去鸣叫之际,陈利明请了探亲假,终于回到了家乡。王国丽是以埋怨的口气,欢迎陈利明归来,她说,你还知道回来吗?你还知道家里有老婆吗?我以为你早就把我忘了呢!

陈利明只是笑,笑了还笑。

当地人读字发音,不把“国”念“国”,而是念成“乖”,那么,陈利明一开始把“王国丽”喊成“王乖丽”,后来喊成“乖丽”。这次回来,陈利明把丽也省略了,把王国丽喊成了乖。乖,乖,你怎么这么乖呢,你真是我的好乖乖啊!

王国丽表现得是很乖,对陈利明几乎是有求必应,百依百顺。她记得,陈利明第一次给她写信,问她怀孕没有。拿陈利明写别字打趣之后,她这次要争取怀上陈利明的孩子。等有了孩子,孩子就可以和她在家里做伴儿。

陈利明的探亲假只有十二天,还没等王国丽确认自己是不是怀孕了,陈利明就又该回到矿上去了。王国丽有些不舍,就哭,哭了又哭。哭泣之中,王国丽再次提出盖房子的事。陈利明支持王国丽盖房子的想法,表示他会继续给王国丽寄钱。

陈利明走后,王国丽开始用攒下的钱买砖,买瓦,买梁,买檩,筹备盖房所需的材料。她没有再回到娘家,把所买的建房材料都码放到婆家的院子里。为防止小偷儿偷材料,每买进一批砖瓦,她都要在码放整齐的砖瓦上撒上一些石灰水,给砖瓦做上专属标记。

王国丽这次真的怀孕了,头胎生下了一个女儿。王国丽写信向陈利明报喜,并让丈夫给女儿起名字。丈夫给女儿起的名字叫陈喜梅。丈夫在信里说,梅是梅花的梅,也是煤矿的煤,他希望女儿既喜欢梅花,也喜欢煤矿。

赶上村里大搞排房化,要重新规划和分配一批宅基地,王国丽就在老宅以外的村子东头要到了一块新的宅基地。等陈利明第五次回家探亲的时候,在王国丽的操持下,所建的新房已接近完成。新房坐北朝南,是四间。三间堂屋,一间灶屋。房子不是混砖到顶,里层是土坯,外层才是青砖,这样的房子叫外包青。房顶上覆的也不是全瓦,三分之二是麦草,三分之一是细瓦,这样的房顶叫瓦剪边。在当地多是土坯房和草房的情况下,能盖一套这样的新房已经相当不错。一家盖外包青、瓦剪边,三乡五里的人都会知道。之所以能盖得起这样的新房,还不是因为他们家有人在外面当工人,月月能挣工资。要是光靠工分分粮卖钱的话,恐怕到猴年马月都盖不起房子。新房刚一盖好,王国丽就带着女儿喜梅,迫不及待地从老房子里搬了出来,住进了新房,成了另一户人家。

喜梅三岁时,王国丽生下了第二个孩子。陈利明期望王国丽能生一个男孩儿,他预先给男孩儿起的名字叫陈喜刚。当陈利明得知王国丽所生的又是一个女孩儿时,有所不喜,拒绝给第二个孩子起名字。丈夫不给二女儿起名字,王国丽就自己为二女儿命名,她起的名字中间仍带一个喜字,叫陈喜莲。

应该说喜莲的出生正当时,因为人民公社的建制取消了,生产队解散了,实行分田到户。分田是按人头分,谁家的人口多,分到的田就多,人口少,分到的田就少。这个地方是平原,田畴平坦,河网纵横,气候温和,很适合人口的繁衍和增长。但土地是不会增长的,原来是多少土地,几百年几千年之后仍是多少土地。由于人多地少,按人头分田时,每个人才合一亩地多一点。如果家里只有王国丽和陈喜梅母女俩,她们只能分到两亩地多一点,有了陈喜莲的出生呢,他们家就是三口人,一下子多分到一亩多地,加起来是三亩多地。王国丽懂得土地的重要,她高兴得差点放了一挂鞭炮。

土地归生产队的大集体那会儿,人人都不觉得土地是自己的,跟土地亲切不起来。一旦把土地分到各家各户,土地好像才真正到了他们的怀抱,他们对土地百般爱护,怎么亲都亲不够。大家种田像开展比赛一样,看谁更勤劳,对土地付出更多。看谁家的庄稼长得更好,打的粮食更多。

王国丽是个要强的人,在种地方面,她当然也不甘落后。每季种庄稼,从整地、播种、施肥、打药、浇水,到收割、运输、打场、储存等,都做得井井有条,一丝不苟。公公婆婆指望不上,弟弟妹妹也帮不上她的忙,只有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忙里忙外,家里一把,地里一把。她是一个女人,在种地方面不得不把自己当男人使。那时还没有收割机,割麦全靠人工。烈日当头,当她一个人在地里割麦,累得汗流浃背几乎晕倒的时候,难免想起丈夫陈利明,心想,要是陈利明回家帮她割麦就好了。掰棒子的时候,也是只有她一个人。虽然她把两个孩子都带到了地里,但孩子的手还够不到长在玉米棵子上的棒子,她只能让喜梅看着喜莲在地头玩。玉米种得很密,长得也很高,钻进玉米地,像钻进一片树林。有一次正掰着棒子,她突然产生一种无助感和孤独感,心想,陈利明要是跟她一块儿掰棒子该有多好。一座长满荒草的孤坟陡地出现在她面前,恐惧之后,她对找一个当工人的当丈夫有一些反思,树上的鸟儿成双对,夫妻俩还是相随相依,生活在一起好一些。这样两地分居,天各一方,何年何月才是尽头呢!

 九 

陈利明再次回家探亲,给王国丽带回了好消息,国营煤矿有了新的政策,煤矿工人的老婆、孩子可以农转非。政策明确规定,煤矿工人凡是在井下生产一线干满十年者,在井上生产二线干满十五年者,他们的配偶和子女就可以从农村转出来,转到矿区去生活。

王国丽没有听说过农转非这个词,她问陈利明,啥是“农转非”,“非”是哪个“非”?

陈利明把矿上领导的解释转达给王国丽,说所谓“农转非”,就是从农业户口转成非农业户口,也就是说,过去是农民,一转成非农业户口,就不再是农民了。陈利明说,“非”是“非常”的“非”,“非”的意思就是“不是”的意思。

“非常”的“非”我认识,我还以为是“飞翔”的“飞”呢!

你理解成“飞翔”的“飞”也可以,你一翅子从农村飞到了煤矿,可不是等于飞翔嘛!

我们娘儿三个是从农村户口转成城镇户口吗?

文件上说的是农转非,不是农转城,意思差不多吧。

我的天爷,这个消息带给王国丽的可是天大的惊喜。她一直不甘心当一辈子农民,一心想脱离农村,当一个城里人。她之所以要嫁给陈利明,看中的就是陈利明的非农民身份。由于陈利明是个工人,他们家总算有一个人脱离了农村。王国丽还听说,等到陈利明到了退休年龄,就可以有一个子女顶替陈利明参加工作。这也是她愿意嫁给陈利明的另一个原因。这下好了,彻底好了,好到家了,不光陈利明脱离了农村,他们全家都将告别农村。她问陈利明,这是真的吗?我不是在做梦吧?

陈利明说,我连喊你三声“乖”,如果你每一声都答应,就说明你不是在做梦。

那你喊我吧。

陈利明连喊了三声“乖”,王国丽答应了三声,一声比一声脆生。答应过三声之后,乖一头扎进陈利明的怀里去了。

陈利明说,我这次回来,顺便到镇上办一下转移手续,你和孩子就跟我走吧,咱们到矿上去住。

说走就走吗?我思想上一点准备都没有,觉得有点儿突然哪!

什么突然,我每回休完探亲假要回到矿上去,你不是把枕头都哭湿嘛,不是要求跟我到矿上去嘛。这一下正好达到了你的要求,你可以长期在矿上住,咱们可以天天在一起。

那咱省吃俭用辛辛苦苦盖下的房子,说不住就不住了吗?还有咱家里的三亩多地,说不种就不种了吗?

陈利明说,房子还是咱们的,咱们什么时候想回来看看,打开房锁就能住。趁矿上的家属楼里还有一些空房,你和孩子去了就有房住。要是去晚了,别的家属把房子住满了,咱们就没有房子住了。你在陈庄是住平房,到了矿上住楼房,一步一步往上走,不是更好嘛!至于土地嘛,既然你和孩子的户口迁走了,就不再属于这个地方的人,土地就会被村集体收走,分给别的人家去种。

王国丽塌下眼皮,不说话了。

乖,你怎么不说话了?

我在想,我这一辈子嫁给你,真是嫁对了。

废话,你不嫁给我,还能嫁给谁呢?我这一辈子能娶到你,也是娶对了。

陈利明对王国丽说道,他有一个好哥们儿,他们同一年参加工作,一直在同一个采煤队和同一个工作面挖煤,跟共患难的弟兄差不多。就在上个月的一天夜里,工作面天顶上的一块石头落下来,一下子就把那哥们儿砸没了。要是那哥们儿还活着的话,他的老婆和孩子也可以农转非转到矿上。人一没,就把老婆孩子落下了。

你跟我说这个干什么,我害怕!王国丽跟陈利明商量,临搬到矿上之前,他们要办两件事,一是请村里的干部们吃顿饭、喝顿酒,感谢干部们对他们家的照顾,也是向干部们告别;二是要到王国丽的娘家去一趟,跟娘说说她要到矿上去了,什么时候能再回来还不一定。王国丽的父亲已去世了,她要到父亲坟前烧点纸,跟父亲说几句话。

一时间,陈庄的人都知道了,王国丽一家要搬走,要搬到一个叫金头矿的地方去。对于农转非的说法,庄里人的理解跟王国丽一开始的理解是一样的,也把“农转非”的“非”想象成带翅膀的“飞”,“飞翔”的“飞”。是呀,喜鹊会飞,大雁会飞,飞到南,飞到北,飞到东,飞到西。王国丽带着两个孩子,一下子从农村转移到矿区,可不就是飞嘛,可不就是等于扎了翅膀嘛!

有当嫂子的在村街上遇见了王国丽,说喜梅她娘,我听说你要飞走?

王国丽没有解释这个“非”不是那个“飞”,只说在哪儿都一样,都是穿衣吃饭过日子。

嫂子说,我早就看出你这个小媳妇是个胳膊底下长翅膀的人,现在翅膀上的毛扎全了,果然要飞走了。来,让嫂子摸摸你的翅膀在哪里。说着就伸手往王国丽的胳膊底下摸。

胳膊底下都是痒痒肉,没等嫂子摸到她,她乐得已经不行了,把两只胳膊夹得紧紧的,说好嫂子,饶了你妹妹吧!

陈利明和王国丽请村干部去家里喝酒时,还请了几位长辈。他们两口子向干部和长辈们敬酒时,那些喜酒的人也是把“飞”挂在嘴上,一再拿“飞”说事儿。他们说,你们遇上了好社会,赶上了好政策,能飞就飞吧。能飞多远就飞多远,能飞多高就飞多高。

季节正是春天,春风荡漾,桃红柳绿。这天上午,王国丽到她所承包的麦田里看了看。麦苗已经起身,满地都绿汪汪的。她选种的是优良品种,上了足够的化肥,今年肯定又是一个好收成,一亩地至少可以打八百多斤小麦。可惜,今年的麦子她收不成了。她跟村干部和公公婆婆都说好了,今年这一季小麦,交由公公婆婆收割,不管打多少小麦,全归公公婆婆所有。等收完了小麦,她名下的三亩多土地就交给村集体。

王国丽备了纸张、手叠的金元宝、银锞子,还有刀头肉、白蒸馍、水果等祭品,让陈利明陪她去娘家,到父亲坟前烧纸。王国丽点燃了纸,陈利明放响了鞭炮,王国丽站在坟前跟爹说话。爹,爹呀,今天还不到清明节,也不是十月一,我和利明来给您送钱花,是因为我们要走了,我们全家要搬到矿上去了。爹,爹呀,您醒醒,起来拾钱吧!我这一走,来回路就远了,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看您呢!说到这里,不知为何,王国丽突然悲从心来,膝盖一软,就跪在了地上,呜呜地哭了起来。

 十 

陈利明和王国丽拉家带口,带着大包小包,累累赘赘,一大早从家里出发,坐了汽车坐火车,下了火车再上汽车,直到傍晚,总算来到了金头矿。金头矿藏在一个山窝子里,三面环山,一面临水。山里和水边,分布着一些村庄。王国丽对金头矿并不陌生,有一年秋天,王国丽曾带着大女儿喜梅到金头矿来过一回,在金头矿的探亲家属楼里住过十多天。在那些天里,陈利明带着她和女儿,把金头矿的各处都走遍了。还带她们走到矿区以外的山里,摘了小灯笼一样的熟柿子和玛瑙一样的酸枣,都留下了美好的印象。那时王国丽不曾料到,有朝一日她和孩子也会搬到矿上来,成为矿区的居民。这真是地不转云转,山不转水转,夫不转妻转,人一辈子不知道会转到哪里啊!

陈利明一家在采煤队的单身职工宿舍里临时住了三天,矿上就给陈利明在探亲家属楼里分配了一间房,陈利明一家就搬到家属楼里去了。王国丽那年来矿上探亲时,就住在这栋楼上。那一回是短时间住,这一回要长期住。这栋楼不是居民楼,建筑格局跟单身职工宿舍楼一样,都是筒子楼。每个房间都是单独成间,房间里没有厨房,也没有厕所,只有床铺。这栋楼房共四层,陈利明家分到的房子在三层,阴面,朝北。房间隔壁就是公共厕所,厕所里虽说有些臊烘烘的,但去厕所很方便。房间里只有两张用长条凳支起来的木床板,床板下胡乱扔着一些酒瓶子、烂胶靴、废报纸等,别的什么东西都没有。王国丽把从家里带来的大包小包放在床板上,想把房间打扫一下,却找不到笤帚和铲灰斗。陈利明临时去矿街上买了一把笤帚和塑料铲灰斗,王国丽在地上洒了水,才把房间打扫干净了。

陈利明把他的被褥从单身职工宿舍里搬过来,铺在一张床板上。王国丽把她带来的被褥铺在另一张床板上。光床板上铺上了被褥,就可以躺在床上睡觉。睡着了觉,可以做一个梦。醒来,再睡一觉,感觉就有家的样子了。

作为一个家,家里人就不能天天再去食堂买着吃。去食堂吃饭的人太多,买饭要排队,饭菜不便宜,也不一定合口味。王国丽让陈利明去矿街上买了煤火炉,做了蜂窝煤。煤矿工人在井下拼死拼活把煤采出来,在矿上烧煤总算不用花钱买。井口堆着小山一样的煤,食堂的院子里也堆着大堆的煤,谁家要烧煤,去取一些就是了。王国丽去买了锅碗瓢勺,买了面板、擀面杖、切菜刀,还买了大米、小米、面粉和油盐酱醋。最近,陈利明上的是中班。中班就是白天班,早上八点上班,下午四点下班。差不多在整个白天,陈利明都是在井下黑夜一般的环境里干活儿。等陈利明从井下出来,交了矿灯,洗了澡,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下来。这天,王国丽提前做好了晚饭,等候陈利明归来。来到矿上安家后,这是王国丽做的第一顿饭。她给丈夫做了手擀面,还做了四样菜。菜有炖小鸡儿、油煎豆腐、醋熘绿豆芽儿,还有一盘葱丝拌猪肝儿。

陈利明一看,说嗬,这么多好吃的!

王国丽说,这是咱们来到矿上后,在家里做的第一顿饭,不能太简单。你要不要喝一点儿?

一定要喝两杯,不然对不起这些菜。他问,两个孩子呢?

喜梅带她妹妹到同学家看电视去了,等你喝了酒,我把面条下到锅里,再喊她们回来吃饭也不迟。

她们不错,一来到矿上就有了同学。

王国丽给陈利明倒了一杯酒,在小方桌对面坐下来,看着陈利明喝。她说,你一定饿了,先吃几口菜垫垫底吧,别空着肚子喝酒。

我老婆对我最好了。陈利明连着吃了几块豆腐,还吃了两片猪肝儿,才香香地喝了一口酒。哈,真好喝,终于盼到了这一天!他对王国丽说,你也喝一点儿吧,权当是陪我喝。他知道,王国丽喝白酒是可以的。

好吧。王国丽又拿出一只酒杯,只给自己倒了半杯,她举起酒杯,来,我陪你!

陈利明把杯子和王国丽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把杯子里的酒喝干了。

酒喝了一会儿,陈利明的脸色开始有些发红,眼睛也明亮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王国丽。

你老看着我干什么?

怎么,看看不行吗?我看的是自己的老婆,又不是看别的女人。

你是不是喝得差不多了?要不我去下面条儿吧?说着站了起来。

国丽我问你,你是不是觉得很幸福?

王国丽没有从正面作出回答,说,这还不是沾了你的光。

不是你沾了我的光,而是你自己有眼光。你一眼就看上了我,咱们才认识三天你就嫁给了我,说明你的眼光厉害,有远见。

走着说着吧。别的都挺好,我只是觉得房子少了点儿。只有一间房,我怕孩子大了,跟我们住在一间房里不方便。

房子会有的。我听说矿上准备盖新的家属楼。

我希望家属楼能早点儿盖好。到时候如果能分给我们两间房,就方便多了。

身份的转变、地方的转变,使王国丽的生活方式也跟着转变。每天,丈夫去上班,孩子去上学,她再也不用下地去摆弄庄稼,只在家里给丈夫和孩子做做饭就行了。有时天下大雨,雨点子打得窗玻璃砰砰响。她心里一惊,担心会淹到庄稼。但她很快哑然失笑,想到她已经离开老家,庄稼不再属于她。天放晴后,她会走出矿区,到附近农村的庄稼地边走一走。在她看来,山地的土地比较薄,土壤里夹杂着不少小石子,就肥沃程度而言,比她老家的土地差远了。地里的庄稼长得也不好,不管是玉米苗还是谷子苗,都长得瘦瘦弱弱,像是营养不良的样子。不管地面的庄稼长好长坏,不管粮食打多打少,王国丽都觉得跟她没多大关系。跟她有关系的,是埋在这里地下的煤。只要地底下有煤,只要丈夫通过挖煤挣到工资,他们就能买到粮食,想买什么粮食都可以。

王国丽还想到过她母亲。她父亲虽然在公社当过干部,但母亲从来没有离开过农村,一直是农民,从东地转到西地,连县城都没去过。她想,等矿上的家属楼盖好,等她家分到了新房子,她要把母亲接来,让母亲在矿上住一段时间。

王国丽认识了隔壁的邻居孙嫂。孙嫂的丈夫是采煤队的副队长,等于是陈利明的领导。孙嫂一家也是通过农转非从农村转到金头矿来的。孙嫂家也有两个孩子,是一对双胞胎男孩儿。孙嫂比王国丽大几岁,因都是从农村来的,差不多有着相同的经历,就有一些亲近感。平常日子,孙嫂也很少外出,一个人在家里看电视。孙嫂邀王国丽跟她一块儿看电视,看一个电视连续剧。王国丽一看,就被连续剧的剧情吸引住了,白天看了,晚上还想看。晚上去孙嫂家看电视,显然不太合适,王国丽只好忍着。忍了一段时间,她终于有些忍不住,对陈利明提出,咱们也买一台电视机吧。她说出的理由是,两个孩子老去别人家看电视,人家嘴上不说,心里会不高兴的。

陈利明没有反对王国丽买电视机,他们拿出了家里的大部分积蓄,买了一台电视机。

这样一来,王国丽就不用再去孙嫂家看电视连续剧了,在自己家里就可以连续看。如果电视是一台戏,好像她把戏台搭在了家里,一个人就可以看一台戏。她不仅可以看省里的戏,还能看到北京的戏,她不仅可以看中国的戏,还能看到外国的戏。两个女儿也不用去同学家看电视了,在家里就可以看动画片。孩子看动画片的时候,她也跟着看得饶有兴趣。在提高物质生活的基础上,她的精神生活也提高了不少档次。

矿上的工人俱乐部,每个星期都要放映一场到两场电影。王国丽除了在家里看电视,俱乐部里放电影时,她也拉着陈利明跟她一起去看。夫妻一起去观影,有人观看他们两口子,她心里有些得意,有一种近乎浪漫的感觉。

这年的春节前,矿上为了庆祝全矿超额完成了全年的生产计划,并慰问辛勤劳动了一年的职工,请来省里的剧团,在俱乐部里进行了两场演出。剧团全国闻名,剧团的女主角更是大名鼎鼎,王国丽小时候在老家就听说过这个女演员的名字。不出煤矿,就能听到大牌演员唱戏,让王国丽有些感动。戏里的戏情,更让王国丽感动,她感动得热泪盈盈,心想这场戏她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随着全国煤矿的煤炭生产得越来越多,煤炭产能几乎到了一种供大于求的饱和状态。在这种情况下,煤炭工业的管理部门,不再要求各地的矿工春节期间坚守劳动岗位,更不再要求矿工在节日期间夺高产,提倡给矿工放假。

于是,金头矿就给全矿的职工放了假,从腊月的除夕放到来年的正月初五,一共放假六天。中国人历来重视春节,春节是团圆节,也是快乐节,听说今年春节放假,大家都很高兴。那些还是单身在矿的矿工,纷纷买车票回老家过年去了。而那些农转非来到矿上的家属,他们没有回农村老家,选择留在矿上欢度节日。

陈利明征求王国丽的意见,今年咱们在哪里过年?

你说吧,你是一家之主。

依我说,过年就是过老婆,老婆在哪里,哪里就是年。既然我老婆来到了矿上,还回老家干什么!

我发现你的嘴越来越甜,越来越会说。

陈利明给父母写了信,寄了二十块钱。王国丽给母亲写了信,也寄了二十块钱。

 十一 

过罢春节,有的回家过年的单身职工还没回矿,留在矿上过年的矿工开始下井上班。

过年期间,矿山下了一场雪。雪下得还不小,正下时,杏花瓣子一样的大雪朵子漫天飞舞,远山近廓一派朦胧。雪停时,地上的积雪已有半尺厚,使原本以黑色为主色调的矿区变得一片银白。也许因为矿工常年在黑暗的环境里工作,他们对白色的雪格外喜欢,一见下大雪,眼里不知不觉间就涌满了泪水。不管雪落在房顶上,还是落在煤堆上;落在树上,还是落在矿车里;落在街道上,还是落在井架上,都让他们觉得很好看。他们老看,老看,老也看不够。他们看月亮看不够,看花儿看不够,看白雪更看不够。月出有时,花开有时,而下雪不定时。每次下雪,对矿工来说都像是不期而遇,让矿工们格外欣喜。

陈利明和王国丽带着两个孩子,下楼去团雪球、堆雪人。他们看到,在工人俱乐部门前的广场上,在篮球场里,已有不少家长带着孩子在那里堆雪人、打雪仗,雪球乱滚,笑声飞扬。他们没有跟别人凑热闹,来到矿区北面一片没有人迹的新鲜雪地,在那里玩雪、堆雪人。自从有了孩子以后,陈利明这是第一次带孩子玩雪。两个孩子在他面前好像还不是很放松,团了雪球不敢往他身上投。他引逗似的把雪球投在孩子身上,孩子才敢把雪球投向他。在他们老家,孩子都是管父亲叫爹,或叫大。而他们的女儿一出生,一学会说话,王国丽就教她们管陈利明喊爸。她这样教女儿,是有意把自家的孩子与农村的孩子相区别,以显示她女儿的爸爸是有工作的人。所以,喜梅和喜莲从小就是喊陈利明爸爸。陈利明躲躲闪闪,雪仗打到热闹处,两个女儿一迭声地喊着“爸爸,爸爸”,可把陈利明高兴坏了。

陈利明这天去下井,只去了半天就回到家里来了。以前,陈利明上白天班,要上整整一天,等到傍晚快吃晚饭的时候才能回到家。这天还不到吃午饭的时候,陈利明就回来了。王国丽问,怎么回事儿?

陈利明说没事儿。

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还没有正式开工吗?

陈利明有些不大高兴,只“嗯”了一声,就仰躺在床上去了。他没有脱鞋,双脚在床沿儿外面耷拉着。

王国丽站在床边问他,现在给你做饭吃吗?

不吃,不饿。

我看你有点儿不高兴啊,到底怎么回事儿呢?不能跟我说说吗?

陈利明没跟王国丽说实话,他说,在春节期间,在井底水仓值班的人没有及时开水泵,水仓里的水满了,满得漫了出来,漫到了巷道里,使巷道变得像水巷一样。矿上为了安全,暂缓采煤生产,开足水泵的马力,把水排一排再说。

对于井底有水仓和水泵,王国丽听人说过一些。说是矿上的人吃的水和用的水,就是从几千尺的井底抽出来的。用水泵把水抽到水塔上,经过沉淀和过滤,就从高处流到了各家各户。王国丽说,你跟我一说,我不就知道了嘛。不是你不想上班,是矿上不让上班,这不能怪你。不让上班,咱就继续在家休息,接着过年。不出正月都是年,过了春节,还有元宵节呢。

陈利明没有再说话。外面有外面的事,家里有家里的事,外面的事不一定都在家里说。男人有男人的事,女人有女人的事,男人的事由男人撑着,不一定让女人知道。

要睡你就好好睡吧。王国丽帮陈利明脱掉了脚上的鞋,把陈利明的双脚搬到了床上。

陈利明一翻身脸朝里,脸面向墙。他们家的床不再是硬板床,床上放了一块里面装有弹簧的席梦思床垫子,硬床变成了软床。陈利明本来要买一整张带有不锈钢床头的席梦思床,王国丽为了省钱,就只买了一块床垫子。陈利明的眼睛闭着,脑子却开着。好比井下越黑,他头顶的矿灯显得越明,他的眼睛越是闭着,脑子里情景就越清晰。早上,陈利明他们和孙队长一起,刚来到采煤工作面下附巷的巷口,就被三个陌生的壮汉拦住了。那三个壮汉头顶矿灯,足蹬胶靴,腰扎皮带,彻头彻尾完全是矿工的穿戴。但他们每人手持一根麻花钻的钻杆,都是凶神恶煞般的样子。带头的壮汉大声命孙队长他们站住。

孙队长站下了,用矿灯把那个对他们下命令的人照了照。

那人偏头躲过矿灯的光柱,喊瞎照什么,再瞎照我捅死你!说着将钻杆枪刺一样平端起来。

我们来上班,你们是干什么的?

我们是大隗矿的,井上是大隗村的土地,井下就是大隗村的地盘。

孙队长并没有被对方的嚣张气焰所吓住,他轻蔑地笑了一下,说可笑,金头矿是国营煤矿,井下的每一块煤都归国家所有,跟大隗村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从哪里又冒出一个大隗矿呢!

你不要拿国营矿吓唬人,这个我懂。国营矿归全民所有。既然归全民所有,也归大隗村的村民所有。

金头矿已经投产三十多年,春节的前一天,我们采煤一队还在这个工作面采煤,工作面怎么成你们的了?

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们已经在我们这里挖了三十年煤,下一个三十年该我们挖了。

你们这样做,不是等于抢劫吗?

少废话,你们趁早滚远点儿。不然的话,别怪我们手里的家伙认血不认人!说着,那三个手持钻杆的家伙又向前逼了两步。

孙队长和陈利明他们对对方所拿的麻花钻杆都很熟悉,那是往煤壁上打眼用的。钻杆顶端的钻头是用合金制成的,相当锋利,不管多么坚硬的煤壁,电钻一开,很快就打出一个洞来。这样的钻头倘若捅在人身上,不把人的肠子捅出来才怪。孙队长他们手里拿的也有工具,他们的工具不过是刨煤用的镐头和铲煤用的铁锨,谈不上是什么武器。他们没有和手持钻杆的家伙们硬碰硬,退到比较安全的地方去了。

井下安有防爆电话,孙队长用防爆电话给矿上的生产调度室打了一个电话,向调度值班者汇报了在井下遇到的意外情况。值班者说,这个事情比较重大,他得向调度室主任汇报一下,主任再向矿长请示一下,才能给孙队长回话。孙队长他们在电话机那里等了好一会儿,调度值班者才打回电话,让孙队长他们先升井吧。又说,矿长的意见,这个事情关系到工农关系,比较复杂,只能由矿领导出面,妥善进行协调处理。

 十二 

第二天一早,孙队长给调度室值班者打电话,问今天能不能下井。值班者说,事情还没有处理好,他们想下井看看也可以。只是不要和大隗矿的民工发生正面的肢体冲突,要是因发生冲突而受伤,后果自负。

后果自负的说法让孙队长有些心寒,但他们还是下井去了。这一次,孙队长和陈利明他们没走下附巷,而是通过材料巷往上爬,来到了上附巷。下附巷的巷口有人把守,他们不知道上附巷的巷口有没有人把守。倘若上附巷的巷口没人把守的话,他们就到工作面看一看。这个工作面是新的,刚采了几茬煤。在他们看来,这个储煤丰富的工作面,跟一位刚揭开红盖头的新娘子差不多。他们爬坡来到上附巷口,喘息未定,就听见有人命他们站住。孙队长他们一看,把守巷口的也是三个壮汉。壮汉们手里拿的倒不是麻花钻杆,是自制的炸弹。这种炸弹的弹壳是玻璃酒瓶子,瓶子里装置有炸药、雷管和导火索。其中一个家伙举着炸弹说,谁敢过来老子就炸谁!

孙队长和陈利明看见过有人用这种自制炸弹在水库里炸鱼,炸鱼的人把瓶口的导火索点燃,像扔手榴弹一样扔进水库里。炸弹在水里咕咚响一下,翻起一阵浑黄的水花儿。随着水花儿泛起,一些被炸昏的白鱼就漂了上来,一捞就是一条。这表明,这种玻璃炸弹的威力是相当大的,万一对方把点燃的炸弹扔过来一枚,炸碎横飞的玻璃碴子会比飞刀还厉害,不把人炸得血肉模糊才怪。孙队长回头看看他的部下,他们的神情都很惊恐,像是准备随时卧倒的样子。孙队长说,我们不是去采煤,只是想到工作面儿看一看。

工作面除了煤,还是煤,有什么可看的。想看,回去看你们自己的老婆,你们的老婆怎么也比煤白一些。

孙队长说,这样吧,为了表明我们去工作面不是为了跟你们抢煤,我们把工具都放在这儿,只空着手进去走一趟,还不行吗!说罢,就让矿工们把手里的工具都放在地上。

陈利明手里拿的是一把刨煤用的鹤嘴镐,“鹤嘴”被他打磨得明晃晃的,用起来十分得心应手。孙队长让他们把工具放在地上,他感觉像是在战场上缴械投降一样,心里很是别扭。但他见别的工友都把工具放在了地上,他也只好把镐头放下。

尽管如此,那些手持炸弹的人仍三夫当关,虎视眈眈,不让他们进去。

孙队长他们听到了从工作面传过来的隆隆的炮声,并嗅到了从巷道里飘过来的硝烟味,知道被大隗矿雇来的农民工们正在疯狂地盗采煤炭。如同别人在抢他们的“新娘子”,他们虽有些痛心疾首,却无计可施,只好空手返回井上。到井上后,他们接到通知,采煤队临时放假一周。一周后是否上班,等候通知。

金头矿的煤里,油分含量比较高,特别容易沾身。以前陈利明上班,每班在煤窝里一滚,全身上下都沾满了煤油煤粉,连鼻子孔里、耳朵眼儿里,都是一挖一疙瘩煤。不管他在澡堂里洗澡洗得多仔细,眼睑上还是会留下一些煤油。煤油不光是黑色,仔细看还有一些发蓝,像爱美的女人画的眼影。陈利明一回到家,王国丽就习惯性地看他的“眼影”,她看出丈夫虽说也洗了澡,但眼圈上并没有留下“眼影”,这说明丈夫今天又没有挖煤。她问,怎么,今天又没干成活儿吗?水仓里漫出来的水还没排完吗?

这次陈利明没有再隐瞒,把这两天在井下遇到的情况对王国丽讲了。王国丽吃惊不小,惊得几乎说不出话来。停了一会儿她才说,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怎么能这样呢?金头矿是国家的,井下的煤是国家的,别人怎么敢犯抢呢!

陈利明说,听说现在政策变了,煤矿国家可以开,集体可以开,个人也可以开,叫国家、集体、个人一起上。谁都知道,煤在地底下是凉的,挖出来就会变成热的;煤在地底下是黑的,一挖出来就会变成红的,就可以变成钱。当地的农民见我们在这里当工人挖煤,早就眼红得不得了。现在他们也得到了挖煤挣钱的机会,不发疯才怪,不趁机抢国家的煤才怪。

矿上难道连一点办法都没有吗?金头矿有两千多工人,比小煤矿的人多得多,矿上把你们组织起来,保护你们的矿不行吗?跟他们对着干不行吗?

恐怕不行,我听说小煤矿的那些打手,矿主每天都给他们发高工资。他们要是受了伤,矿主也出钱给他们治疗。大矿反而不行,没人组织我们护矿,没人给我们发工资。我们要是和小煤矿的人打起来,受了伤要我们后果自负。你想想,矿上的领导是这样的态度,哪个当工人的愿意伸头呢!

你们被称为工人阶级,工人阶级不是很厉害嘛!

陈利明叹了一口气,说,这都是过去的说法,现在哪里还讲什么阶级不阶级,有奶就是娘,谁有钱谁就是大爷。

天塌砸大家,那就走一步说一步吧。

陈利明是一个劳动惯了的人,他不愿意天天躺在床上睡觉,也不想天天陪着王国丽在家里看电视,有些百无聊赖,百爪挠心。有工人喊他出去打牌,他担心一来牌就要来钱,不去。还有工友约他去水库钓鱼,他也拒绝去。钓鱼是个耐心的事儿,他哪里有那个耐心呢!在家里待不住,他就一个人到山里田野里去转转,到矿街上去看看。矿街伴随着煤矿而生,街道越来越延长,越来越热闹。一街两行,从吃的到穿的,从戴的到玩的,从洗的到泡的,可以说应有尽有,不应有的也有。只要有钱,什么东西都能买到。只要舍得花钱,自己想怎么“花”都可以。矿街一直通到金头矿生产区的大门口,门外有一片空地。陈利明看到,空地上聚集了一些人,其中有的人是他的工友。工友们聚集到这里干什么,难道他们要找矿长请愿,要求矿上组成护矿队,保卫金头矿的煤炭资源不受侵犯吗?要是那样的话,他也愿意成为护矿队的一员,参加护矿的战斗。他到人群里一打听,顿时有些丧气。你道怎的?却原来,不知从哪一天起,这里自发形成了一个劳动力市场。放假的矿工,是到市场上找活儿干。外面需要劳动力的人,就到这个市场上来招工。陈利明听一个工友告诉他,金头矿不但采煤一队停产放假了,另外两个采煤队也放假了。那两个采煤队的工作面,一个在矿井的东面,一个在矿井的南面,虽说与在西面的采煤一队的工作面不是一个方向,但那两个采煤队的工作面也被另外两个小煤矿强占了。这样一来,金头矿等于被三个小煤矿从三面包围,金头矿想突围已经很难。工友打了一个比方,说就算一匹角马的个头儿再大,也敌不过一群野狗的攻击。工友估计,到这个市场找活儿干的矿工会越来越多。

正说着,一个招工的人骑着电动三轮车过来了。那些等待应招的矿工一看来人像是招工的,还没等他电动车停稳,便呼啦围了上去。那些矿工有的拿铁锨,有的带着行李卷,都是有备而来。来招工的是附近农村的一个农民,他说,他承包了一片苹果园,最近要栽一批新的苹果树。他想雇一个人帮着挖树坑,挖一天十块钱,只管开水不管饭,问有没有人愿意干。

至少有三个矿工举手,说,我干,我干,我干!

招工的农民说,我把话说在明处,一个人每天至少要挖十个树坑,少挖一个树坑扣一块钱。我只招一个人就够了。

三个矿工互相看了看,还是争着举手,表示愿意干。

招工的农民挑了一个长得比较壮实的矿工,让那个矿工坐上他的三轮车,拉着他走了。

 十三 

陈利明回到家,跟妻子王国丽讲了他在劳动力市场上看到的农民到矿上招工的一幕。两口子都觉得不可思议,十分感慨。以前招工,都是去农村招工,招的对象是农民。现在翻过来了,是农民到矿上招工,把矿工招到农村给农民打工。王国丽问陈利明,你心里是不是觉得很别扭,很难接受?

陈利明说,我原来还以为只要当上了煤矿工人,就一辈子有稳定的工作、稳定的收入,全家人一辈子吃穿不愁。我怎么也没想到,堂堂的国家煤矿,会受小煤矿欺负,会走到今天这一步。我心里是觉得很别扭,很难接受。但是,别扭也没办法,难接受也得接受。人只要活着,总得吃饭,总得穿衣。只要吃饭穿衣,就得花钱,离开钱寸步难行。原来,国营煤矿的管理办法也有了新的变化,各个采煤队与矿上签订了合同,实行的承包制,由过去的计时工资制,改成了计件工资制,每个月结算一次。哪个队采的煤吨数多,工人能分到的工资就多,采的煤吨数少,分到的钱就少,不采煤呢,一分钱都没有。现在矿上给采煤队放了一个星期假,等于在这个星期内,工人一分钱都挣不到。陈利明说,这种状况如果再继续下去,说不定哪天他也得出去打工。

王国丽劝陈利明,你也不用太发愁,矿上的工人,还有家属,好几千口子呢,矿上的领导,还有上面矿务局的领导,不会不管我们。

一个星期过去,陈利明他们接到通知,金头矿和周边几个小煤矿的关系仍在协调之中,金头矿的工人还不能复工,假期延长至一个月。在放假期间,矿上没钱给职工们发生活费,只能给每个在册的职工发一吨原煤,代替生活费。

金头矿的井口,是堆有一大堆煤,可这些煤很难销售出去。小煤矿纷纷办起来之后,他们挖煤的成本低,卖煤时就压低了价钱。而国营煤矿产煤的成本较高,按原来的价位卖,就很难卖出去,造成了积压。煤炭露天堆积,在太阳底下暴晒,时间长了会冒烟、自燃。为了避免矿工辛辛苦苦挖出来的煤遭受损失,矿上就把煤分给职工们,让职工们想办法自行销售,换成生活费。

陈利明用盛水的塑料桶,一趟一趟从井口把分到的煤挑了回来,堆在他家所住的楼下的墙根。他无法把煤卖出去,就往煤里掺进了一些黄土,做成了蜂窝煤。

家里有老婆孩子,两个孩子还要上学,陈利明坐吃山空是不行的。他买了一张铁锨,也到劳动力市场上去了。往劳动力市场上走时,他觉得街上不少人在看他,让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甚至有些羞怯。他低下眉,有些掩耳盗铃似的,不敢看别人。来到了市场,他也没有马上往人多的地方站,而是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站到了一边。在矿上还没有停产放假的时候,他的那些矿工兄弟们下井如上战场,在炮声隆隆、硝烟弥漫的“战场”上横枪立马,纵横驰骋,那是何等的英武。而来到劳动力市场的兄弟们,神情都有些落寞,好像他们不是等着出卖自己的劳动力,而是要出卖自己。一个个大男人,还有比这样做更伤自尊的吗?恐怕没有吧。

头两天,陈利明没有找到活儿干。如同煤多了卖不出去一样,劳动力市场上的劳动力一旦供大于求,变成以买方市场为主,找到出力的地方也不容易。招工的人一来,那些等待被招的矿工就围了上去,争相推销自己。陈利明表现得不是很积极,当然抢不上槽。到了第三天,陈利明才总算找到了一份活儿。来招工的也是一个农民,要招一个人给他家新栽的苹果树浇水,浇一天水的工钱是十块钱。因浇水所需的水要从几里外的水库里挑,活儿比较重,工钱也不高,别的人不愿意干。陈利明不怕活儿重,也不嫌钱少,就把挑水浇树的活儿接了下来。每天早上,陈利明带上一个干馒头出门,挑一天水,傍晚才能回到家。陈利明挑了四天水,把果园里的树浇了一遍,人家就不让他干了。四天挣了四十块钱,陈利明把挣到的钱都给了王国丽。

后来,陈利明又陆续找到一些零活儿,有时刨菜园里的地,有时搭猪圈,有时往麦田里喷农药,差不多都是农活儿。干这些活儿挣钱都很少,有时一天只能挣几块钱,只够全家人一天的饭钱。

一个月之后,金头矿的景况不但没有任何好转的迹象,反而越来越糟糕。糟糕的证明是,矿上宣布,全矿再放假半年。放假期间,全体职工留职停薪,自谋生路。待矿上的条件改变以后,再通知大家回矿上班。

我的娘啊,我的天哪,我的地呀,我的井呀!自谋生路,生路在哪里呢?陈利明和王国丽该怎么办呢?

这天,陈利明在厕所里遇见了孙队长,孙队长递给他一根烟,二人吸着烟,吐着雾,说了一会儿话。孙队长问陈利明打算怎么办。

陈利明说,他也不知道。

孙队长说,人总得生活,总得把日子往前过,劝陈利明早点想办法找活儿干。

陈利明说,找活儿很难。

孙队长说,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孙队长向陈利明透露一个消息,说他已经找到了活儿,收入还不错。孙队长所找到的活儿,让陈利明没有想到,他一听,几乎惊了一下。原来孙队长到一家私营小煤矿干活儿去了。

陈利明说,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国营大矿的工人,到私人开的小煤矿去打工,这不太合适吧。

孙队长“嘿”了一声,说,我以为我的思想观念比较落后,我看你老弟的思想观念比我还要保守,还要落后。你得看看现在到什么时候了,现在的经济变成了市场经济,一切由市场说了算,也就是由钱说了算。有钱,就有市场,没钱,就没有市场。现在不要再说什么国营私营,不要再分什么大矿小矿,能挣到钱就是好家伙。孙队长介绍说,到小煤矿干活儿的好处是,矿主每天都给去挖煤的人“开现把”,也就是发现金。大工,也就是技术工,每天可以挣五十块钱。没有什么技术的小工、力工,每天也可以挣三十块钱。因为他是大工,干一天可以领到五十元现金。

陈利明还是有些想不通,说,小煤矿的人那样欺负我们,那样明目张胆地抢我们的煤,夺我们的饭碗,我们不跟他们斗,还要帮他们利用国家的煤炭资源去赚钱,这个弯子我一时还转不过来。

我原来也是这么想的,也想不开,去小煤矿干活儿,也有些放不下脸面。后来听别人说到一些情况,我才明白,我们好好的金头矿,为啥走到了今天这一步。这都是矿长的责任,都是因为矿长与小煤矿的矿主私下里搞交易,把金头矿出卖了,也把我们出卖了 。我听说,在过年期间,小矿主提着密码箱到矿长家里进进出出。你想啊,矿长的工资由国家管着,每个月的工资都是有限的。小矿主送给矿长的好处,恐怕比矿长每月的工资多一百倍都不止。矿长得了小矿主的好处,嘴就软了,眼就瞎了,只能把责任推到工农关系不好上,只能停产放假,牺牲我们普通工人的利益。我听到的这些情况,也可能是别人的猜测,不一定有什么真凭实据,你一听就完了,不要再对别人说。

放心吧,我不会对别人说。我对矿长印象挺好的,觉得矿长不会做出那样的事。我听说咱们的矿长是上过矿业大学的老牌大学毕业生,他对自己的要求一直很严格。

孙队长苦笑了一下说,陈老弟真是一个善良的人哪!

 十四 

陈利明还是找到了一份活儿,这份活儿不再是到农村给农民打工,他也坚持不去小煤矿挖煤,而是应召到城里的一家建筑公司的建房工地参与盖房去了。楼房不是短时间就能盖好,他可以在工地干得时间长一些。虽然他没什么盖房的技术,不过是搬搬砖,和和泥,打打下手,出一些笨气力,工资应该比在农村打工高一些。

在建房工地干了三个月后,陈利明抽空儿回了一趟金头矿的家。王国丽以为丈夫是回家送钱,让王国丽失望的是,陈利明并没有带回钱。丈夫解释说,他们工人住在建房工地的工棚里,建筑工程队管吃管住,吃饭睡觉都不成问题。但是,由于建筑公司把建房项目包给了工程队,要等楼房建成,建筑公司才能给工程队结算工程款。因建筑公司没有给工程队钱,工程队就不能给工人发工资。他这次回家的路费,还是跟别人借的。

家里有限的积蓄越花越少,眼看就要见底,王国丽只能精打细算,省吃俭用,维持着她和两个女儿的生活。大米、白面等细粮比较贵,他们家就以吃玉米面、豆面等粗粮为主。买不起蔬菜,她就到山里挖些野菜,拌点玉米面蒸野菜吃。然而,人的富裕没有上限,贫穷却是有下限的。随着暑假过去,新学期开学,两个女儿需要交书本费的时候,王国丽家的贫穷就彻底暴露出来。

喜梅上小学五年级,喜莲上三年级。在新的学期,一个女儿需交七十元书本费,两个女儿的书本费加起来是一百四十元。按学校要求,书本费在学校放暑假之前就应该交纳。因王国丽实在拿不出这么多钱,校方考虑到他们家确实比较困难,同意延缓到开学时再把书本费交齐。

开学了,两个女儿收拾好了书包,跟妈妈王国丽要书本费。王国丽答应了。可家里满打满算只有三十多块钱,连一百四十块钱的零头都不够,这可怎么办呢?王国丽让小姐妹俩先去上学,她随后去跟别人家借钱。

王国丽到谁家去借钱呢?自从金头矿停产放假后,各家没有了收入来源,经济状况都很不好。特别是那些农转非来到矿上的家庭,家底都薄弱得很,根本拿不出多余的钱。就拿王国丽家的邻居孙队长家来说吧,因为孙队长遭遇了一场意外的事故,家里的情况更糟糕一些。孙队长去小煤矿打工,约上他的堂哥,让堂哥跟他一块儿去挣钱养家。孙队长原来买有一辆摩托车,他骑车带着堂哥,来回到小煤矿去下井。有一天夜里在山路上骑行,一不小心摔进山沟里,兄弟俩一死一伤。伤的是孙队长,死的是堂哥。孙队长受伤很重,等于从阎王爷那里抢回一条命。孙队长被送到医院抢救,小煤矿推得干干净净,不承担任何医疗费用。金头矿拿不起医疗费用。没办法,孙嫂只好东家哭,西家诉,到亲戚家借钱救命。为孙队长治疗,已经花了两万多块钱,孙队长现在仍然住在医院里。孙嫂说,借下的钱对他们家来说是天大的窟窿,不知何年何月才能补上。孙家出了变故,马上影响到两个孩子的学业。孙家的一对双胞胎儿子,学习成绩都不错,双双刚刚考上了高中。大儿子见妈妈已供不起他们弟兄俩都能继续上学,自己放下书包,背上行包,孤身一人到外地打工去了。临行前,他对妈妈说,他长大了,应该为家里分忧。到外面不管能不能挣到钱,起码可以为家里省些学费和口粮。一到外地,他马上给弟弟写信。他给弟弟的信写得很动感情,称他们是穷人家的孩子,说穷人家的孩子难道就不能继续上学吗?说他自己之所以放弃上学,是为了让弟弟好好上学。等他一旦挣到了钱,会马上寄给弟弟,给弟弟当学费。他嘱咐弟弟,要弟弟一定要争气啊!

孙队长的堂哥一家,也在这座家属楼里住。王国丽知道,孙家堂哥死后,他们家像是一下子失去了顶梁柱,家里的困难更严重一些。堂哥家也是有两个孩子,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开学后,正上高中二年级的儿子背着十几个馍去上学,因带的书本费和学费不够,到了学校又回家来了。他没有再去上学,借来上届同学用过的旧课本,在家里自学高中课程。墙上贴着他用白纸黑字书写的自勉的话:“向命运挑战,上帝就是自己。”“一息尚存,绝不松劲。”女儿是学校少年先锋队的大队长,还是班里的班长。家里为她交不起书本费,她最害怕妈妈不再让她上学。但妈妈还是对她说,谁家愿意要你,你就跟上人家走吧,人家养活你,供你上学。女儿来到学校,在班主任老师面前大哭了一场。是班里同学们纷纷伸出援手,你捐一块,他捐两块,才为女儿凑齐了书本费。

王国丽还没有想好去谁家借钱,陈喜梅和陈喜莲已背着空空的旧书包回家来了。喜梅说,交了书本费的同学都领到了新书新本,开始上新课,她和妹妹没有交钱,老师让她们回家跟家长要钱。

王国丽说好,你和妹妹在家里等着我,我看看能不能借到钱。

出了门,下了楼,王国丽在矿街上乱走。她脑子里空空的,蒙蒙的,像是失去了目标,也失去了方向,不知道自己往哪里去,也不知道自己往哪里走。她一走一走,不知不觉间走到了金头矿的生产区,来到了矿井的井口。这是一座斜井,斜井很深很深,巷道里铺设的铁轨很长很长,一直延伸到地底很深远的地方。王国丽在农转非刚来到金头矿时,矿上工会的女工部曾组织一些矿工的妻子到井下参观,让妻子们体验一下矿工劳动的艰辛,以期对矿工的日常生活更照顾一些。王国丽作为农转非来矿的矿工妻子之一,也参加了那次下井体验。她们在狭窄的煤洞子里爬来爬去,每个人都沾了一身煤,出了一身汗,吓得差点尿了一裤裆。有一个矿工的妻子哭了起来,别的妻子受到感染,也都呜呜地哭了起来。王国丽看到,通往井口的铁轨还在,只是铁轨两侧和道心内,煤尘上面是灰尘,几乎把铁轨埋没了。粗钢管焊成的铁栅栏把井口封闭了,里面变成了一片死寂。王国丽透过铁栏的缝隙,使劲往里看,什么都看不见。只有一股股发霉的气息,徐徐地从井里涌出来。曾几何时,这里人来人往,车来车往,是一派热气腾腾的繁忙景象。现在却变得如此荒凉,怎不让人心寒?

王国丽听陈利明说过,金头矿的矿井规模是年产原煤一百二十万吨,属于大型矿井。设计的服务年限是六十年。煤矿达到设计产量的鼎盛时期,曾被省煤炭局的领导和新闻媒体誉为全省煤矿的一枝花。可由于小煤矿麇集而来,在金头矿的井田范围内你夺一块,我抢一块,把一座好端端的煤矿生生糟蹋了。结果,这个矿只采了三十来年就报废了。好比一个男人,本来可以活到六十岁,结果只活到三十出头,刚到而立之年,就立不住了,死掉了。

 十五 

王国丽没借到钱,第二天,她让两个女儿只管去学校,她再想办法去借。

跟昨天一样,两个女儿去学校去了不一会儿,就又背着空书包回家来了。

喜梅的样子有些气哼哼的,一下子把空书包扔到了床上。喜莲也噘着嘴,眼里湿唧唧的。

中午饭,王国丽做的是白水煮面条,在锅里下了一点野菜。王国丽给两个女儿盛的面条稠一些,给自己盛的多是稀汤,稀汤上面飘着野菜的菜叶。她让两个女儿吃饭。

喜梅翻了一下白眼,说不吃。

喜莲的眼皮塌蒙着,也不往饭碗上看。

王国丽说,你们这是要干什么?是嫌你妈没本事,要气死我吗?

喜梅说,我们要省下吃饭的钱,留着交书本费。

真是孩子话,一顿饭不吃才能省几个钱,就算你们十顿饭不吃,省下的钱也不够交书本费的。好了,你们趁热吃吧,等吃完了饭,妈再想办法。

喜梅还是不吃,态度很坚决的样子。

喜莲抬起了眼皮,看看饭碗,有些想吃。

喜梅对妹妹说,不许吃,你要是敢吃一口,我就撕烂你的嘴!

王国丽没想到喜梅对自己的妹妹这般厉害,她也厉害起来,说,你自己不吃就罢了,为啥也不让你妹妹吃?

我就是不让她吃,如果连这一点志气都没有,还上什么学!

两个孩子都不吃饭,王国丽当然也吃不下,再次外出借钱。

王国丽出门碰见尚嫂。尚嫂的丈夫是陈利明的工友,尚嫂也是农转非来到了金头矿。尚嫂又黑又瘦,穿得很破旧。尚嫂穿一件黑上衣,衣襟下面烂了一个洞。尚嫂一见王国丽,显得有些不好意思,用手捂住了衣襟上的破洞。尚嫂问王国丽,干啥去?王国丽跟尚嫂说了两个女儿交不起书本费的情况,说出去找人借点钱。她没敢提出跟尚嫂借钱,她知道尚嫂的丈夫也在外打工,也没挣到钱。尚嫂家也是两个女儿,女儿都在住校读高中,花钱更多。尚嫂说,这真是,煤矿走到这一步,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接着,尚嫂从穿衣服说起,跟王国丽讲她家的经如何难念。她说,我来到矿上以后,没添过一件新衣服,都是捡两个闺女的旧衣服穿,成天穿得破破烂烂,跟讨饭的一样。因为没有一件像样的穿得出去的衣服,我不敢回娘家。娘家人以为我农转非到城里享福,我不能让老家的娘家人看不起我,笑话我。现在一家人吃饭活命要紧,衣服能遮住身体,不赤皮露肉就行了。让人发愁的是,饭也吃不饱了。家里的那一点积蓄,给两个住校的闺女交了学费、伙食费,就没啥钱了。我连顿稠饭都不敢吃,每天都是喝稀的。家里买不起菜,我就到矿街上拾人家扔的烂菜,或者到山沟里挖野菜,回来熬在稀饭里吃。农民问我挖野菜做啥哩,我没敢说自家吃,说是喂鸡。有人对我说,别让孩子上学了,保命要紧。我也想过不让两个孩子再上学,可两个孩子都爱上学,学习也比别人强一些,如果硬把她们拉回家,我怕她们精神上出毛病,那样我们就更没法过了。再说,我们两口子都没上过学,知道不识字的难处,想让闺女上学上出来。现在要是不让孩子上学,我心里煎熬,要是孩子考上大学,也是个煎熬。听说上大学花费更多,恐怕打死我我也供不起。我赶着孩子往前走,谁知越走越下坡,越走越深,再也走不出去了。前面一道道坎儿,一道道沟,坎儿都是硬坎,沟都是深沟,我一点办法都没有,真的过不去了。我愁得夜里睡不着,哭也哭不出来。我想到外面讨吃去,想死了算了。那天我爬到选煤楼上往下看,看到下面有好几条路,咋就没有我走的一条路呢?我试了试,真想从上面跳下去。说到伤心处,尚嫂的眼里含满了泪。她的自控能力很好,一直没让眼泪掉下来,话说得平平静静,偶尔还凄苦地笑一下。

王国丽反过来劝慰尚嫂,让尚嫂坚强些,别太难过。又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要相信一切会慢慢好起来。

王国丽想起了小张。小张是陈利明的徒弟,叫陈利明陈师傅。王国丽刚在矿上安住家时,小张到过他们家,陈利明还留小张喝了酒。小张叫王国丽嫂子。小张还没有结婚,仍在采煤队里的单身职工宿舍楼上住。王国丽听人说过,全矿停产放假后,小张受当地一家养羊专业户的雇佣,给人家放羊去了。小张本来长得白白净净,当上羊倌后,却留了一脸大胡子,胡子茂密得把嘴唇都遮住了。加上他每天在山野里风刮日晒,面目变黑,跟刚从煤窝里出来一样。有爱开玩笑的哥们儿问他,留大胡子干什么,是不是在模仿电视剧的导演,是不是想当画家,艺术上有什么追求?小张笑了,笑得露出了一口白牙。他说,他留的不是艺术性的胡子,而是匪气性的胡子。因为野外活跃着一些抢羊的人,他们以买羊的名义跟放羊的人搭讪,搭着搭着,他们抱起羊就跑了。他怕歹人抢他为东家放的羊,留着毛胡子是为自己壮胆。贼人一看他像梁山好汉“黑旋风”李逵一样,就不敢抢他的羊了。王国丽找到小张,小张手拿羊鞭,刚要去东家的羊圈里赶羊。她跟小张说了借钱的事,小张没让她失望,拿出钱包,把里面的钱全都借给了王国丽。王国丽数了数,连整带零一共是三十四块钱。王国丽说,等你哥哪天带钱回来,我就把钱还给你。

王国丽回到家,把借到的钱给两个女儿看,说明她确实在到处借钱,还说明她借到的钱还不够交书本费,明天再接着借。

第三天早上,王国丽让两个女儿只管再去学校,跟老师说明情况,看看老师能不能先把书本发给她们,能不能允许她们先上课。

和前两天一样,姐妹二人只到学校去了一会儿,就又回家来了。她们一进家,就双双扑在妈妈怀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王国丽说,不哭不哭,我带你们去找老师。王国丽说着,眼泪也顺着鼻凹啦啦地流了下来。她把家里的钱和跟小张借的钱凑到一起,凑了七十块钱,一手扯着一个女儿去学校找老师。两个女儿的书本费还差一半,班主任老师不敢收,让王国丽去找校长。

校长说,学校也很困难,老师的工资已拖欠好几个月发不下来。照这样下去,金头矿的学校能不能继续办下去都很难说。校长向王国丽建议,让王国丽到矿上的工会申请助学救济。

王国丽到工会跑了好几趟,费了很多周折,终于得到了一百块钱救济款。交上书本费后,两个孩子总算领到了新书新本,可以进教室上课了。

 十六 

交上了这一学期的书本费,下一个学期,两个女儿还要继续上学。王国丽必须提前为下个学期两个女儿的书本费做准备。她下定的决心是,不管家里再穷,再缺钱,千方百计也要供两个女儿继续读书。她自己很喜欢上学,结果只上了一个初中,就没能继续上。陈利明还不如她,只上了一个小学毕业。她得向尚嫂学习,尚嫂家里那么困难,咬紧牙关还在供两个女儿读高中,她不能比尚嫂差吧。今年因为没有提前给两个女儿准备好书本费,两个女儿两次三番空着两手去,空着书包回,让孩子受了那么大委屈。下一个学期,她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两个女儿再为交书本费的事儿受委屈。

王国丽曾想过写信向公公婆婆借钱,或向自己的母亲借钱。但她只起了一点点念头,就羞愧难当似的,赶快放弃了。她的想法跟尚嫂的想法是一样的,老家的人都以为她农转非之后到城里享福来了,家里钱多得金摞金,银摞银;新摞新,陈摞陈。她要是跟老人借钱,那不是露底儿了嘛,不是让两家的老人为她担忧嘛!再说了,她来到矿上后,应该不时地给老家的老人寄钱才是。她不但不给老人寄钱,还要跟老人借钱,岂有此情此理!

王国丽也想过重回老家种地。仅靠她一个人种地,两季所打的粮食,供两个女儿上学也不成问题。这个念头跟向老人借钱一样,也是一闪而过。她家的四间房子还存在着是不错,但她和女儿名下的土地已经没有了,已经被收走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她和女儿的户口都转走了,她们哪里还有什么资格再种地呢!也就是说,是她王国丽选择抛弃了土地,土地也抛弃了她,双向的抛弃,使她这一辈子再也回不去了。

陈利明又回矿上一趟,他两手空空,仍没有拿回工资。这天外面下起了雨,一声呼雷,一道闪电,雨下得哗哗的。两口子听着窗外的风声雨声,一时无话可说,都有些走神儿。走神儿都是不由自主,谁也不知道自己的神儿会走到哪里去。走神儿都是各走各的,你东一翅子,我西一翅子,不会走到一条道上去。夫妻二人各自把神儿走了一会儿,陈利明问王国丽,嫁给我,你后悔吗?

王国丽先纠正了陈利明对国字的读音,说她的“国”字是“国家”的“国”,不是“乖”。什么“乖不乖”的,难听。

陈利明点头,表示记住了,是“国丽”不是“乖丽”。

王国丽这才回答陈利明的问题,后悔怎么说?不后悔又怎么说?

我是问你。就是因为不知道怎么说,我才问你。

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难道你没听说过吗!

你这一说我就明白了,也放心了。我真怕你提出跟我离婚。

离婚?你想得美。离了婚,孩子怎么办?我往哪里去?

陈利明告诉王国丽,他听说矿务局在新疆找到了一块新的煤田,到明年,新煤田一旦开始开发,全金头矿的职工就会整建制地搬到新疆去。

你们去开新矿,那农转非来矿的家属怎么办?

我估计,家属楼会和矿井一起建,等家属楼建好,你和孩子就可以搬到新疆去。

王国丽知道新疆,新疆跟在天边一样,离他们老家远得很。他们王家庄的人就有人去新疆开荒种棉花,凡是去新疆的人,都是一去不回头,再也没有回老家。她说,那不是越走越远了嘛。

远就远呗。为了养家糊口,我也不当自己的家。

反正我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扁担抱着走,你走到哪里,我们只能跟到哪里。

对于妻子这样说,陈利明爱听又不爱听,他说,你把我说成一根扁担,我还能接受。你把我说成鸡,说成狗,我听着有点儿别扭,这不是骂人嘛!

王国丽笑了,说,咦,你的自尊心还怪强哩,那只是一句俗话,我啥时候把你当鸡当狗了!

王国丽不能再天天待在家里,她必须行动起来,想办法找点儿活儿干,能挣一毛是一毛,能挣一分是一分。她拿起陈利明留在家里那张铁锨,向矿区一角的矸石坑走去。

煤里面都夹杂着石头,煤里面的石头叫煤矸石。煤矸石虽说也是黑色的,但它不是煤,是石头,里面包含的热量极少。煤矿只要采煤,难免把煤矸石也采了出来。买煤的谁都不愿意要煤矸石,那,煤矸石怎么办呢?矿上就把它们从煤堆里分离出来,视为废物。所以,每座煤矿旁边都会堆起一座山,那座山叫矸石山。也有的煤矿,旁边恰好有一个深山谷,矿上因谷制宜,就把煤矸石倾倒在山谷里。金头矿的煤矸石就倒在了山谷里,形成了一个矸石坑。

王国丽来到矸石坑边往下一看,下面有一百多米深。由于煤矸石经风吹日晒,自燃冒烟,山坡处的热气闪闪波动,蓝荧荧的,几乎望不见底。就是在这样一个像火坑一样的地方,有的农转非来的矿工家属,却冒着被烧伤的危险,三三两两往“火坑”里跳。煤矸石里总有一些小煤块,她们把煤块拣出来卖钱。她们捡小煤块已经很有经验,矸石重,煤块轻,她们上手一掂量,就能分出哪是矸石,哪是煤块。她们脚上都穿着深筒胶靴,围巾捂着嘴,只露出两只眼睛。她们大概因贫困而羞愧,不愿意让人看见她们的面目。她们的手上提着塑料鱼鳞袋子,一拣到小煤块,就放进袋子里。她们浑身上下都沾满了煤尘,像是一块块人形的煤。王国丽只在矸石坑边站了一会儿,没有往坑里下。她没有准备盛煤的袋子,就算捡到了煤,也没地方盛。

往回走时,王国丽看到矸石坑的岸边有一小块菜地,一位矿嫂模样的人正在往菜地里浇水。她站下来,跟矿嫂说了几句话。说话中得知,这里原来是一片乱石滩,旁边的山坡上不断有乱石滚下来。矿嫂在山脚上垒了一道石堰,挡住了乱石。她把原来的乱石一块块移开,再从别处的垃圾堆里筛出细土,挑来铺在平整过的地上,硬是造出了三分地。她又把从生活区里流下来的一股水利用起来,可以为菜地浇水。王国丽看到,菜园里种的有茄子、白菜、辣椒,还有韭菜、菠菜和芫荽,一片绿汪汪的,煞是喜人。矿嫂无不自豪地说,她去年种的冬瓜,有一个竟长到四十多斤。种的菜全家吃不完,还能拿到矿街上卖一些,挣点钱供孩子上学。她的大儿子考上了西安矿业学院,她每个月都得给儿子寄钱。王国丽叫矿嫂嫂子,问她,老家是哪里的?

嫂子没说具体的县,只说是焦裕禄工作过的地方。

出于对焦裕禄的尊敬,王国丽对嫂子也高看起来,说,怪不得嫂子这么能干呢!

能干什么,靠人不如靠己,自己想办法养活自己呗。嫂子接下来说的还有话,嫂子说的话不但使王国丽受到启发,还受到鼓舞。嫂子说,人在地上走,不管走到哪里,都离不开土地。最是土地不嫌人,最是土地能养人。

嫂子说得太对了,我要向嫂子学习。王国丽看到嫂子的菜园南面还有一片乱石滩,她问嫂子,我把那一片乱石滩开起来种菜可以吗?

当然可以。你不但可以种菜,还可以种高粱,种玉米。你要是天天来收拾地,咱姐们儿正好可以做个伴儿。

说干就干。王国丽拿着铁锨来到乱石滩上,开始移动那些大大小小的乱石。她把第一块石头搬到地边,算是一个点。她的计划是,由一个点摆成一条线,由一条线摆成四条线,形成一个长方形,就圈出了一块地面。再把地面整理好,她就可以在土地里播种了。

【作者简介:刘庆邦,中国煤矿作家协会名誉主席,北京作家协会原副主席,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著有长篇小说七十余部,《刘庆邦短篇小说编年》十二卷,出版十部外文版作品集。曾获鲁迅文学奖、老舍文学奖、茅盾文学奖提名、《小说月报》百花奖等众多奖项。小说《神木》改编电影《盲井》获第53届柏林电影艺术节银熊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