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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徽文学》2025年第4期|张象:变兔
来源:《安徽文学》2025年第4期 | 张 象  2025年06月17日08:17

我来到隔壁,想蹭个床睡。

看窗外的女人,回头看我一眼,哎,刘丹?我挑门口的床躺下,没有回答她。她走到我跟前,一双小眼睛瞅着我,你认不得我了吗,老同学?我坐起来,研究着她脸上潦草的岁月,那暗黑眼袋,那花白短发,都是初次见面,不敢称同学。她急得直跺脚,我是郝彩霞啊!

你记不得咱一起在县中念书了?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咱都爱唱歌,你有一个复读机,是你舅舅给你买的,让你学英语,不学英语的时候,就会放上磁带听歌。我有一个歌词本,蓝皮皮的笔记本,我在上面抄了很多歌,《九妹》《懂你》《大花轿》《长相依》《霸王别姬》,都是当时流行的歌,还有一些老歌。上早自习时,咱经常早早地背完书,插着耳机,听着音乐,看着歌词本唱歌,同学们还没背完,哇啦哇啦,把咱唱歌的声音都盖住了,老师听不见,同学也听不见,就不害羞,觉得可有意思了。你记不记得,你还在音像店淘来一盘老磁带,台湾的刘……刘文正,里面有一首《耶利亚女郎》,还有一首咱最喜欢的《飞行船》,说起这首歌,有一件事,你肯定记得。

有一个星期五黑间(方言,指夜晚),我又跟你去你小姨办公室睡。星期六刷题,自己做饭吃,洗衣服,没出去。星期天去鹿水集市买学习用品,圆珠笔、碳素墨水、铅笔、橡皮,还有几个本子,又去新华书店看书,看完顺路去吃麻辣烫,就是广场上那家小胖麻辣烫。记得吧,他家的麻酱可好吃了。吃完回办公室,天黑了,我记得很清楚,上楼时碰见那个打扫楼道的背锅(方言,指驼背)女人,她搬个绿色小马扎,坐在刚上楼梯的那儿,楼道里的灯不明亮,她端着一碗鸡蛋火腿挂面汤,吃得直流汗,跟她打招呼,她也不理,看了咱一眼,不说话,生怕咱要吃她的。

咱进门就开灯,打开电风扇,接凉水,打热水,开始擦洗身体,你先擦的,擦完我也擦了。那个办公室的灯泡可能是旧了,不是太明,不过不影响,咱回去就是洗漱、睡觉,黑间也不看书,顶多在床上睡下了,关上灯,唱一会儿歌。睡的是一张铁架子床,床上铺的是新棉花做的褥子,痛软(“痛”是这里的方言,表示“很”的意思),床底塞着两个纸箱子,不知道放的甚。咱躺在床上唱歌,一人一首,你唱《懂你》,我唱《执着》,你唱《挪威的森林》,我还不太会,但是抄过歌词,你唱到“那里湖面总是澄清”时,闻见一股臭味,你停下来说我放屁了,我说我没放,是你放的,你也不承认,咱都笑起来。你又唱“那里空气充满宁静”,听到一声大响屁,比风扇声音还大,感觉可近了,就在床底,咱都傻了。你说过,办公区星期天不上班,隔壁都没人,我一下就头皮发麻,吓得动不了。你比我强,碰了碰我的手,嘴里还没停,“雪白明月照在大地”,啪的一下,把电灯摁开。你又唱,“藏着你……快出来,看见你了!”床底窸窸窣窣动了下,又不动了。“开甚的玩笑,赶紧出来走,都几点了还开玩笑!”你一手握着我的手,一手握着手电筒,好像很生气。

冷不防,一个人呼地从床底滚了出来,站起来,脊背朝咱,一把拽开插销,跑了。我只看见一个后脑勺,寸头,没看清他穿的甚。你立马跳到地上,把插销插好,又在门上顶了个凳子,鞋都没穿,把两个纸箱子塞到床底,上了床。咱都吓得不轻,奇怪这个人怎么进的屋。你跟我说,这狗日的你好像见过,以前常来你小姨办公室。我夸你反应快,发现你手心都是汗。

第二天一早,五六点,咱起来要去县中上自习,不敢开门。你说咱唱歌,唱《飞行船》,大声地唱。我就跟你唱:“有一个地方,充满着希望。”很大声地唱:“也许在那南方,有我的梦想。”更加大声地唱:“希望就好像那神奇的飞行船,无忧无虑尽情地向前航……”唱到最后,嗓子都裂了,有点血腥味,咸滋滋的。这时分,终于听到那个打扫楼道的背锅女人远远地骂:“一大早的,鬼哭狼嚎,叫魂了……”“妈呀,你怎么在这儿?”我还没来得及夸你聪明呢,就听见背锅女人一声尖叫,又一声惊叫,还有几声大叫,一声巨响。咱都不敢说话,不敢动,猜有什么东西掉下去了。

当天下午,背锅女人跳楼的新闻就传遍了整个县城。传言痛多,有人说她手脚不干净,偷了单位食堂的挂面和火腿,被人发现后没脸见人,跳楼了。也有人说挂面和火腿不是她偷的,是过期产品没人要,那个一只眼装了狗眼的后勤主管允许她拿,实际上她跳楼另有原因。据说是和后勤主管搞破鞋,搞了几年后勤主管有了新相好不要她了,她心寒得不行,就破罐子破摔了。只有咱俩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她有可能不是自杀,但是那时候楼道里还没监控,一早她看见的是谁,除了她,没人知道。

后来,你小姨的单位搬了,我再也没有去过她办公室,但是她单位发生的事,一直在我心里,没法忘记。我在爬楼梯的时候,吃挂面的时候,吃火腿的时候,看窗外的时候,都会想起那个背锅女人,想起她坐在楼道里吃挂面汤的情形,想起她坐的小马扎,想起她从六楼掉下去脑浆都摔出来了,想起她看咱最后一眼的那个眼神。我还会想起那个寸头男人,每天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看看床底有没有人,每天出门第一件事,就是把门锁好,再检查三遍。我想他是甚时候进的办公室,怎么进的,藏在床底是为了做甚,为甚后来又跑了,他跑了以后,是不是在门口守了一夜?那天早晨背锅女人看见的是不是他?如果是他,他为甚要把背锅女人推下去?或者,为甚背锅女人看到他要跳下去?每天就是这样胡思乱想,眼看要中考,甚也学不进去,我就退学去打工了。你后来上了高中,上了大学,越走越远,痛好,我真为你高兴……

“咦,怎么这个点了都不睡?”不觉到了十二点,冯护士和几个同事来巡房,发现我也在,数落我:“搁这儿开会呢?”我忙赔笑脸:“老乡,楼道里睡久了,让我缓缓呗。”冯护士板起圆脸:“缓缓?缓缓你也不能睡病床啊。”“您看这,空着也是空着……”我刚说半句,冯护士旁边一个塌鼻子护士说:“绝对不行!赶紧下来!我们还要接新病人呢,这病床都做过无菌处理,你睡了不就白做了吗?”

“大夫,她是我的同学!”女人忽然从我旁边的陪护椅上起来,指指我。我很麻溜地下床,趿拉上拖鞋说:“谢谢啊,姐,我真不是刘丹。”女人的儿子,把自己从手机里拔出来,不再玩游戏,戴好眼镜向我们走来。他偷偷指了指女人,又指指自己脑袋,我半懂不懂,安慰女人:“整挺好,姐,经历挺丰富。”塌鼻子护士说:“我管你们什么关系,这都几点了,各就各位,赶紧去睡!”女人被儿子扶着,往窗边床走,护士们转身离开,冯护士回头瞅我一眼:“老乡,别纠结了,你就睡那个得了,那个挺好。”她指了指中间空着的陪护椅。

我来到隔壁,想睡个陪护椅。

外面刮起了小风,有点儿冷。按照原计划,我准备和大姐轮流睡床的,现在床不让睡,陪护椅就算了,大姐在我母亲的病房,已经睡了有个把月了。女人坐在床上,没穿鞋,相当认真地在啃一只梨,啃得目不转睛,看见我也不作声。她儿子在旁边,捧着手机玩游戏。我找到中间一把陪护椅坐下去,陪护椅是蓝色的,可以折叠,一会儿我拉开它,它就是一张简易的床。

你知道刘丹吗?我坐着玩手机,女人忽然问我。梨已被吃得面目全非,她去卫生间扔梨核,洗了手,回来路过我身边。我笑,今天不说是我了?她的单眼皮上粘着眼屎,短发上有头屑,嘴唇上有梨肉,她从蓝白格子的病号服里摸出一张纸擦了嘴,说,刘丹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念初三时,刘丹跟我是同桌,我们都爱唱歌。有一天黑间,我记得很清楚,星期五,我不想回家看后妈的眉眉眼眼,就让刘丹带我去她小姨办公室。刘丹本来不想去,因为说好了她妈妈第二天带她去买凉鞋,她当时穿的是一双白色的网鞋,鞋面有透气孔,但是一跑步就很热,她都捂出脚气了,每天晚上泡脚,不过她是我最好的朋友,还是答应了。后来我很后悔,要是知道后面的事,我肯定不会强求她。

那天黑间,我们吃了饭,做完作业,打着手电去她小姨的办公室。上楼时碰见那个打扫楼道的背锅女人,她坐在绿色小马扎上吃一碗挂面汤。她吃得满头大汗,跟她打招呼,她笑了笑,没有说话,继续低下头吃她的。

我们进了门,开了灯,开风扇,接凉水,打热水,准备擦身体,泡脚。她小姨的办公室有一张铁架子床,床上铺的是新棉花做的褥子,痛软和,床底塞着两个纸箱子,箱子里放着一些洗漱用品和生活用品。在床底寻洗漱用品时,刘丹把一个纸箱子拖出来,突然叫了一声。我问怎么了,有老鼠?刘丹不说话。我说……我甚也说不出来。一个男人从床底钻了出来。那个办公室的灯泡不太明,昏昏沉沉的,不过我还是看得一清二楚,那个男人短头发,额头上有一道中指头长的疤,三角眼,痛凶,一只手握着一把木把子、有点弯的杀猪刀,架在刘丹的脖子上,一只手绕过她的脖子,拽着她的马尾辫,好像下一步就要把她的头割下来。我吓得哭起来,背靠着墙,腿软得厉害。刘丹背对着我,脸朝着那个男人,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是我看见她的胳膊、腿不停地晃动,她抖得厉害。我不知道怎么办,喉咙里像被一疙瘩大馒头噎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房间里安静得怕人,只有风扇呜呜地转,很心烦。

把钱都掏出来!男人恶狠狠地说。我和刘丹都没有动。掏,你俩都掏!男人手里的刀在刘丹又白又嫩的脸上拍了拍,刘丹的花裙子下开始滴水。这么不中用?男人瞥了刘丹一眼,拿刀指了指我说,你先掏,快!我看见我的手抖动着从牛仔裤的裤兜里掏出一把东西,有皱巴巴的卫生纸,有一个黄色橡皮筋,一个黑色发夹,一张小纸条,还有按大小叠在一起的几张票子,最外面一张是二十,越往里越小。才这么点?拿过来,装我兜里!男人又拿刀指了指我,对刘丹说,你也掏!刘丹说,我,我裙子上没有兜,没有装钱。男人隔着裙子在刘丹身上摸了两把,嘿嘿嘿地笑,手放在刘丹胯上说,真没兜?那你平时在哪儿装钱?刘丹说,在,在书包里。男人迅速看了看四周,说,书包呢?拿出来,老实点!我指了指窗户边上办公桌后面的椅子。男人说,去,拿过来。我真的不想,但我不敢不走过去,我觉得自己每条腿都有八十斤重。

我走到椅子跟前,提起刘丹的那个粉色书包,把带米老鼠图案的一面对着男人,慢慢走过去。走到跟前,男人说,拉开。我一拉开,那个蓝色的复读机就冒了出来,男人说,有电吗?我不明白。男人烦了,说,他妈的,听不懂人话,我说那个录音机有电吗,放上磁带听首歌!刘丹缩了缩僵直的脖子,低低地说,复读机,不是录音机。你闭嘴,快!男人又用刀指着我,我只好把复读机拿出来,又摸出一盘磁带来,放进去,摁下播放键。我记得很清楚,第一首歌就是《飞行船》:“有一个地方,充满着希望,在我心中激荡……”不听这首,换一个,男人说。我只好按快进键,又按播放键,这次是《耶利亚女郎》:“很远的地方有个女郎,名字叫作耶利亚……”男人好像很喜欢,一边让我继续掏书包,一边跟着音乐唱起来:“耶利亚,神秘耶利亚,耶利耶利亚,耶利亚,神秘耶利亚,我一定要找到她……”实事求是地说,他唱得不错,可惜他是个坏人。坏人竟然长了一副好嗓子,跟谁说理去。他正唱得起劲,突然,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几点了还不睡,鬼叫甚?唱得比驴都难听!”“放你妈的屁!”男人气坏了,推开刘丹就冲出去,接着听到一阵争吵声。我和刘丹都呆住了,她看看我,我看看她,几乎同时扑向了门,把插销插好,又在门上顶了两个凳子,抱在一起发抖……

我们一黑间都没敢关灯,也没敢睡着,天快明的时候,实在困得不行,眼看就要睡着了,却被敲门声吵醒。我们都不敢开,假装听不见。有几个人叫喊,说是派出所的,跟你们了解一下情况。

见了公安,我们才知道,那个打扫楼道的背锅女人死了。公安说是在楼底发现的,身上还有刀伤。公安把我跟刘丹带去派出所问话,一个女公安在本子上写,我们把看见的、听见的都一五一十地汇报了。公安把那栋楼查封了可长时间,当时没有监控,查起来费劲,后来这个案子查得怎么样,结果怎么样,公安没有通报,我也没去问……在这中途,公安又去学校找了我们几次,协助调查,补充笔录。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跟刘丹的传言在学校里长了腿。有种说法是,我们那天黑间让一个蒙面人抢了,最惨的是刘丹,不但被抢了所有的钱,还被抢了复读机,抢了磁带,蒙面人还祸害了她。还有一种说法是,被祸害的不只刘丹,是我们两个都被祸害了。有人说一个男的同时祸害两个女的,怎么可能?很快又有人出来“解疑”,参考电视剧里的情节“补充”,肯定是两个人都被绑住了,嘴里还塞着臭袜子……还有人传得更玄乎,说实际上是两个蒙面人……最离谱的传言要数这个:说蒙面人其实祸害的是三个女人,除了我和刘丹,还有那个背锅女人,是蒙面人祸害背锅女人时,我跟刘丹趁机跑了,蒙面人一怒之下就把背锅女人给害了,我们都是卑鄙的幸存者。本来就有心理阴影,传言又多,走到哪都感觉背后有人指指点点、说三道四,闹得我们在学校里都抬不起头,每次去学校都可愁了。不知道为甚,刘丹跟我也走远了,打饭、上厕所都不喊我,我喊她,她也总是找借口推托,在教室、宿舍、路上碰见,也不打招呼,我主动跟她说话,她也很冷淡。

有一天早晨,我们班早起打篮球的男生发现操场新漆的篮球架上挂着一个人。走近一看,是个女生。一拨拉,吓死,竟是刘丹!据说连身子最壮、胆子最大的男生都不敢动,七嘴八舌喊保安,保安也不敢动,慌慌忙忙报了警,警察来把我最好的朋友放下来时,她身子还是软的,舌头没有像电视里那样吐出来。我跑去看她,我记得很清楚,她还穿着那双白色的旧网鞋,她的脸上,很黑很长的马尾辫上,还擦着篮球架上的蓝漆……

“停,为啥跟上次讲的不一样?”我听得手脚冰凉,忍不住问。

“甚上次?”女人一脸茫然。

“昨天晚上啊。昨天晚上你不是把我认成你同学……了吗?”那个名字已经滑到我嘴边,硬咽了回去。

“昨天晚上?”女人又一脸茫然,像在努力回忆。

我想起她儿子指脑袋那个手势,没有再说话。夜已经很深了,窗外的大风咆哮如野兽。我打了个哈欠,躺上陪护椅,心里想,怎么都比楼道里强,楼道里有风,有从身边经过的陌生人,现在又多了一个吓人的故事……

我来到隔壁,想听个结尾。

女人却不在。五一假期医院放假,我母亲的病房没人回家,隔壁这个病房,现在有三张床没人睡。窗边病床上凌乱的被褥,床头柜上散放着的香蕉,以及黑色发夹、透明水杯、白色的充电线,都说明这里有人。但是人不在,我不好再待。我刚要走,女人回来了,背后是她儿子。她儿子对着我苦笑:“一阵一阵的,犯病时最近的事记不得,连门也找不见,以前的事却记得,但是也不全对。”

儿子把母亲摁在床上,吓唬她:“妈,我不想把你绑住,可是你以后不敢再乱跑了啊,小心有坏人打你。”女人坐在床上,蓝白格子的病号服锁住了她的白天黑夜,她的眼神像两根筷子,不会拐弯,随着脑袋转动,戳到我脸上,喃喃地说:“坏人……”

我刚在陪护椅上坐下,赶紧又站起来:“啥玩意儿?昨天晚上,咱不还在一起聊天呢吗?”

她儿子正在给她剥一根香蕉,要扔我一根,我摆手说不用。

她儿子说:“妈,这不是昨天晚上那个大姐吗?我说的坏人在外面,不在家里,所以你不要乱跑。”

我接着他的话说:“没错,外面坏人很多,你最好的朋友刘丹,不就是因为遇上坏人了吗,她被警察救下来以后呢,救过来了吗?”

女人腾地站起来,背对着我,不接我的话,也不吃儿子剥好的香蕉。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双手搁在窗台上,两眼望着想象中的远方,像在努力追忆很久远的事情:“坏人……谁说坏人不在家里!”她又转过身来,背靠窗台,看着我和她的儿子说话。

我小时候,家里就有坏人。坏人脸上不写字的,她长得也不丑,说话也不凶,从来不打我们,也不骂我们,对她自己生的儿子管教得却严,打得鼻青脸肿,骂得死去活来。我犯了错她从来不说,我小时候营养不良,老是猫着腰,外人都说,孩子,把腰挺直,不然时间长了就成背锅了,嫁不出去,但是她从来没说过一个字。我十二岁时,长得还没一根扁担长,和十岁的妹妹抬着扁担,中间挂个桶,去深沟里抬山泉水,来回要一小时。一般我们吃的都是井水,井水是旱井的水,雨水从天上落下来,在院子里汇成小溪,流到旱井里,经过沉淀,再用铁桶把水吊上来,灌到水瓮里,拿铝马勺舀水添到铁锅里,大火烧开,用来煮面,做汤面,蒸馒头,都没问题。但是熬米汤就不行,用井水熬出来的米汤白冽冽的,清汤寡水,得用泉水,泉水熬出来的小米汤金黄金黄的,黏香,对坐月子的女人尤其好,可以催奶、下奶。我们去抬水时,她正生下儿子,我们那儿是农村,当时计划生育不是很紧,生三个四个很常见。我爹在照顾她和儿子,做饭,倒尿,洗尿片什么的,走不开。为了给她熬米汤,就让我跟妹妹去抬水。那时我们力气小,抬一回水要歇五回,每次抬到半路都渴得不行,就蹲下,低头,趴到桶上喝生水,凉凉的,甜甜的。邻居大爷看见了说,嫑,喝凉水肚子疼呀!还喝?不听话,看我告诉你家大人!结果,她只是笑,说了句,都长大了,咱也管不了!我从小爱看书,黄昏的时候窑洞里看不见,为了省电,就去院里看,邻居大爷说这样看容易坏眼,她从来没说过。后来,我还没上初中就近视了,坐在第一排都看不清黑板上老师抄的题,成绩从前十名退步到后十名。老师找家长,我爹去跑大车拉煤不在家,我记得很清楚,她跟老师说,我是后妈,打不得,骂不得,管不得,能学多少算多少吧,平平安安长大,找个人嫁了就行了。从始至终,她都没问过我一句,你是为甚成绩退得这么快?没问过,我完全是自生自灭。配眼镜?最便宜的都得几十块,我提都不敢提。有一次学校统一让买一本老舍的《骆驼祥子》,只要六块钱,她不给,说你爹两个月没有朝回拿钱了,我没钱,要买找你妈要去。这是说的甚话了?我妈要是能给我钱,鬼跟她开口,看她的眉眉眼眼了?

我妈是我十岁那年走的。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是个暖天,农历六月二十几,天明得痛早,五六点太阳就出来了,但是有好几天,我妈每天天不明就起,大概三四点就一个人出去,问她,说是去地里锄草。

我跟妹妹一个十岁,一个八岁,我们一开始还相信,后来觉得不对劲,天还不明,咱妈就去地里,又没携手电,能看清个甚?看不清她去地里做甚了?后来,那天,又是天不明她就出门了,她不知道,她一出门,我跟妹妹就手拉手,偷偷地在后面跟着,天还痛黑,还好有月明,能看见路,我跟妹妹都有点害怕,不过知道我妈就在前面,就比较放心,但是妹妹被圪针挂住裙子,跌了一跤,我帮她摘下裙子,她怕我妈听见,忍住不哭,悄悄地站起来,裙子上的土都没拍,继续走。跟到后面,发现我妈真的是去了地里,她钻进了一片玉米地。但她不是在玉米地里锄草。她把我们吓坏了,她是在玉米地里哭!她一个人跑到黑洞洞的地里来,一屁股坐在一人高的玉米地里,也不怕脏,两手捂住脸,使劲地哭,哇哇地哭呀!我妈本来就身子不大,坐在玉米地里更小了,月明下,望不到头的玉米地把她淹住了,玉米叶子挺长的,长得像胳膊,遮住了她的脸,我们只能在缝缝里看见她的一个肩膀在动,只能听到她像野兽一样号叫,玉米秆子很高很大很稠,她没有发现我们,妹妹要去找她,我拦住没让。我想,妈趁天不明就跑到没人的玉米地里一个人哭,就是怕我们知道了伤心,所以我们要假装不知道。

后来天明了,我跟妹妹去念书了,那一天学校发了奖状,我跟妹妹都有奖状,每人还得了一支圆珠笔,想着回去了可以让妈高兴。没想到,等散了学回到家,妈却不在。我们以为妈又去地里了,就自己拿出书本做作业,等做完作业,妈没有回来。等得肚子咕咕叫,妈也没有回来。等得眼皮直打架,妈还没有回来。等到又一个天明,妈还是没有回来。我跟妹妹打死也不相信,我们没有妈了。可是妈真的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我跟妹妹再也没有见过妈。我们不恨妈,我们就是觉得,她要走也不告诉我们一声,我们一点准备都没有,还有可多话没跟她说,还有奖状和奖品,没给她看呢……

我吃了那么多苦,很多都是因为后妈,但是我真的不恨我妈,我恨我自己。我妈走了以后的很多年,每天黑间睡不着时,我都在想同一件事:如果不是因为我,我妈是不是就不会走了?

民间传说,六月十九是观音菩萨成道日,那一年的六月十九,我们村也像往年一样举行庙会,唱戏,唱的晋剧《打金枝》,我妈爱看,她还会唱一段。我当时只有十岁,看见一些描眉画眼三花脸的人在台上叽里呱啦,舞枪弄棒,唱得甚也听不懂,觉得可没意思了。我感兴趣的是每年唱戏都会有很多卖东西的,比赶集时卖得还花哨,有炒花、糖棒、碗团、凉皮、冰棍、瓜子、花生,还有卖衣裳的,卖鞋的,卖玩具的,水枪、气球、掼炮、花子火、布娃娃、鸡毛毽子、琉璃咯嘣,甚至还有卖活物的,小狗、小猫、小鸟、小鱼、小乌龟、小松鼠、小兔子,还有一些别的,昆虫之类的。我当时看上了一只小兔子,让我爹给我买,以前每年唱戏他都会给我跟妹妹买个玩具。我记得很清楚,卖兔子的是个戴眼镜的后生,他穿个白里透黄的旧背心,一抬胳膊腋窝的黑毛就露出来,痛长,可难看了,他说二十块一只。我爹就不买了,说人家都卖三块,你卖的是金兔子啊?后生说,你不要嫌贵,我跟你家孩儿说过了,这兔子好,是从东北进的雪兔,能活十五年,养得好能长到二十来斤!他的一条眼镜腿断了,用透明胶布贴着,他扶了扶眼镜,眼镜后面的眼睛实在,不像说假话。我爹蹲下身子,揪住兔子的两只长耳朵提起来,看了看,兔子在他手里挣扎着乱动,黑眼珠害怕地乱转。我爹说,东北那疙瘩,我跑车也去过,这根本不是雪兔,雪兔雪兔,毛是白的,你这除了肚子是白的,毛都是土色的嘛,怎么能是雪兔呢?

突然有个人喊我爹,我一看,是大柳树底下吃碗团的二亮妈。二亮妈四十来岁年纪,痛会打扮,大波浪头,可惜是个寡妇,二亮爹前几年在鹿水煤矿透水事故时死了,赔了一些钱。她有两个儿子,其中一个就是二亮,二亮是我的同学,随他妈,痛精干,不像他哥,是个傻子。二亮妈痛会打算,用赔偿的钱盖了新房,痛好看,不露砖,二层住人,一层开理发店,她自己会剃头,又请了两个女人帮忙烫染,生意痛好,很快她那里就成了男人集散地,传出一些风言风语。我爹估计也没少去,因为二亮妈一喊,他就屁颠屁颠地跑过去,也不嫌丢人,完全把我要买兔子的事扔在脑后,我喊他也不理,头也不回,远远地,我好像还看见他拍了拍二亮妈圆鼓鼓的屁股……我气炸了,当时就跑回家,跟我妈说了,让我妈跟他算账。没想到,我妈没有骂他,也没有打他,没有跟他吵,我妈就是每天天不明就起,半夜三四点一个人出去,后来……

“小兔子是很可爱,我也喜欢,小时候养过好几只!”我安慰她。她说了很久,累了,早已就近躺在中间的床上。我也侧卧在她床旁的陪护椅上。她儿子在靠窗的床上打着很响的呼噜,手里握着手机,手机屏幕在一个游戏的页面上闪烁。其实我心里想的,是另一句话。

“养?我买兔子可不是为了养。”女人又红了眼,“我买兔子是为了吃。”

“吃?你吃兔子?”虽然我知道这个世界弱肉强食,吃兔头,吃兔肉火锅的大有人在,可当年一个十岁的小女孩也吃,我还是很意外。

“不是我吃,是给我妈吃,我在一本书上看到一个土偏方,说女人吃雪兔的子宫,可以生儿子,我想让我妈生儿子,生了儿子我爹就不会和她厮打了……”几十年过去,命运已经给了她太多的颜色,可是此刻,她的眼里还是泛出那个十岁小女孩的天真来。

“算了,都是命,最可笑的是,我爹没给买的那只兔子,还不是真的雪兔,他说他在东北见过,真的雪兔是白色的,不是土色的……”

我坐起来,又躺下。又坐起来,看着她。她眼里的天青色已经糊成一片云,似乎正在等待一场生命里的大雨,把所有的不甘,所有的委屈和遗憾,都冲洗殆尽。

忽然我想起一件事,我问她:“你刚才说买兔子是什么季节?”

“季节?暖天啊,就是夏天,农历六月二十几嘛,怎么了?”

“我知道了!”我靠近她,抓住她的一只手,她的手像一把凉爽的风,夹着水汽。

我继续说:“我觉得那个人没骗你,那只兔子,它就是一只雪兔。雪兔在我们老家又叫变兔,因为它会为了保护自己变色,每年夏天,它的毛是褐色的,就是你说的土色,到了冬天,它又变成白色,卧在雪地里都分不清楚哪是雪哪是兔,所以才叫雪兔……”

雨终于下起来,雷声大作,隐在心里,闪电热烈,铺在天上,造化的河流滚滚向前,多少豪杰斗天斗地,终究复归尘土。过往的岁月被撕开了,一页一页扯掉,伤口愈合,洗刷不净,总有一块疤痕盘踞在那里,与生命新的时态共同升起,冷热不惊,生死同在,永不坠落。

一块鱼肚般新鲜的白,透过窗帘缝隙踅进来,时间被吓了一跳,几粒鸟鸣撞上医院的玻璃,房间里的人知道,天要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