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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芙蓉》2019年第6期|吴昕孺:七天(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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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芙蓉》2019年第6期 | 吴昕孺  2019年12月05日08:56

第一天

出了胸透室的门,正准备去一楼总台交体检表,发现包没拿,她便折了回去。

早上,她先坐地铁送老公到高铁站,再来到市人民医院体检中心,只好听任那个胖护士将自己的体检表压在了厚厚一叠的最下面。她本来是不准备做胸透的,都说胸透辐射大,网上有些偏激的文章干脆直言做胸透等于慢性自杀。还有一个原因是,每次胸透得把上衣脱掉,而胸透室总会有一个男医生,尽管他们专注于工作或者显得满不在乎,你也没办法放松自己,那种明知道没什么事却浑身不自在的感觉是个女人都会有。她去年就没做。今年做完彩超,偌大的体检中心没几个人了,她突然觉得整个体检中心仿佛是为她一个人准备的,也为了补偿一下做彩超时排了四十多分钟的队,便下意识地乘电梯到了负一楼胸透室。

她敲了敲门,没有回应,便慢慢推门走了进去。进门有个小房间,一男一女两位医生凑在电脑前,一边嘟嘟囔囔,一边用手在荧屏上指指戳戳。男的中年,白面,戴眼镜,蓄一绺山羊胡,颇有些海归派头。女的圆脸,留着时下少见的童头,看上去十八九岁年纪,像个实习生。体检的人果然都走光了。但这两位似乎还沉浸在某件事的讨论和思索之中,压根儿没望她一眼。

我来做胸透。她轻声说道。

进去吧。女孩的声音,她头都没抬,在一张纸上飞快地写着什么。长相挺可爱,声音却冷冷的,像一件不锈钢医疗器具。

右手边开着一张门,里面是胸透室。她对这里并不陌生,除了去年,此前年年都要来一次,但从没见过这两位医生。胸透室面积不小,比她家客厅还要大。她像个行家似的脱下外套,搁到室内唯一一张皮椅上,熟练地走到那个方形仪器前面。仪器矮了下来,显然在针对她的身高进行调整……它紧紧贴住她的胸部,她打了个激灵,不由得后退半步。

贴紧!还是那个女孩,由冰转为火的声音。她或许还没我女儿大。她想。女儿中山大学毕业后,在广州找了个工作。其他都好,就是一直不找男朋友,她和老公着急也没用。不过,他们想得开,下一代有下一代的活法,随他们去。女儿的公司送她和另外三个年轻人去加拿大温哥华培训一年,他们有个一个多月没联系了。

这边有片阴影,看到没?那个男人在说,声音僵硬而缓慢。那些字像是卡在他喉咙里,被他一个个咳出来的,传过来虽然很低,却像一枚枚砂粒,硌人。她一惊,扭头看向那边,透过窗玻璃,中年男正用一支圆珠笔指着荧屏上,应该就是他所说的“阴影”的地方。女孩的脸被荧屏的光反射着,她的眼睛像强光中的两个黑洞。

把衬衣和胸衣都脱了,换上专用服!中年男在那边吆喝。

她赶紧将头偏回来,身体向机器上靠了靠。机器再次发出像卡带一般的,仿佛在四处搜索的声音。过一会儿,中年男冲到这边来,瞪着她喊道:“快脱呀!”他修长的手指在空中画了一道弧线,然后潇洒地转身走开,到门口时,他下达了最后一次命令:快脱!

这是在医院,中年男也到那边去了。他这样的医生,什么没见过,何况我是四十大几的老女人啦,为了健康,暂且把羞耻扔一边吧。她走向那张皮椅,椅围上她的外套旁搭着两件蔫头耷脑的白色衣服,顾不了那么多,她快速拽起一件套在身上,重新把自己贴上那个发出“吱溜吱溜”响声的方形机器。她斜眼觑向那扇窗玻璃,中年男紧盯着荧屏,不时和女孩说着话。她隐约听到“边缘”“右上”“三角”之类像云一样飘过来的词。

好啦。又变成了那个女孩的声音。不知怎的,相较之下,她更不喜欢那个女孩,虽然压根儿想不明白为什么不喜欢她。不过,这和她没啥关系。喜欢或不喜欢都是一种稍纵即逝的感觉。

她穿好衣服,从女孩手里接过体检单,近乎仓皇地跑了出去。揿电梯时,体检单不小心掉到地上,她两手空空,才发现包没拿,她进门时顺手放在小房间电脑桌旁一张小方凳上了。捡了体检单折回来,那两人还在瞅着电脑屏探讨、琢磨,中年男手里的圆珠笔有节奏地敲打桌面,见她进来,两人几乎同时抬起头,又迅速恢复原样。她抱歉地笑了笑,从凳子上拿起自己的包,正待出门,又蓦地停下,转头看着他们。俄顷,她终于回到电脑桌边,谦恭地对中年男说:请教您,那片阴影是怎么回事?

中年男把手里的圆珠笔掷在桌上,严厉的目光满含责备,仿佛她很不应该偷听到了某种秘密。他牙关紧咬,似乎在控制自己的愤怒,以致贴在下颌上的山羊胡微微抖动。那女孩只是仰头望着他,毫不掩饰一副崇拜的表情,仿佛房子里没有第三个人。她现在最好的办法是离开,出去之后跟老公打个电话,控诉一番这对男女,心里会舒服得多。日常中碰到过无数次类似事件,她都是这样解决的。但这回,不甘心尚在其次,“那片阴影”带给她的困扰,不可能像在路上踢开一枚石子那般,随意而轻松。疑惑之下,她再次发问:您说的阴影真的存在吗?

中年男似乎忍耐到了极限,他猛然松开刚刚还抿得像条墙缝的嘴唇,射击似的脱口而出:阴影问题我们这里不负责解释。具体结果七天后会有人通知你。请不要再打扰我们的工作!

她像个全身中弹的人,踉踉跄跄走出医院。门口一个彬彬有礼的瘦高青年递过来一本医疗广告册,她随手接过,头条正好是一位肺部检查出阴影、被确诊肺癌晚期、已放弃化疗的女士,由于坚持喝“滴水观音润肺膏”,至今还活着。她攥着这张纸,仿佛这是她的医疗诊断书。阳光水一样泼下来,却冷若冰霜,让她一连打了好几个颤。她不像是走向外面的四月,而像是走向散发着一股恐怖的白色雾气的冰柜。

地铁2号线十分拥挤。她紧紧靠在不开的那侧门边,不停地用手机浏览器搜索“肺部阴影”的相关资讯,情况大多不妙,“这意味着你的肺部可能病变了,当然包括令人恐惧的肿瘤”。过了11站,她从3号出口出来,赶紧躲到路边一棵古樟的树荫下。倚着庞大的树干,她抖抖簌簌掏出手机,按了几个数字,又退出来把手机塞进口袋。千万不能让他知道。她想,身体已接近虚脱。如果这时古樟裂开一条缝,我一定会钻进去,让任何人都找不到。

偏偏碰到了一个熟人,而且偏偏是住在七楼的那个女人。她们几乎同时搬到这个小区,一家一个同年的千金,两人一起读小学,初中之后就不同校了。女儿去广东上大学之后,一年见面的次数极有限,但她时常能见到这对母女,她们总是化着很浓的妆,声气粗昂,性情敞放,很适合在现实生活中锱铢计较,寸土必争,她们果然也变成了这样一类人。仗着女儿同学这层关系,她偶尔上楼来借东西,比如有一回,她还在门外便嚷嚷:方老师,好笑得很,土豆丝下了锅才发觉没醋了,你家有吧,我用完就送上来。她小跑着,把厨房里用了小半瓶的醋递到门口那只湿乎乎的手上,说,你拿去吧,一瓶醋而已,不用再送上来了。那瓶醋果然没被还回来。她跟老公提起此事,老公忍俊不禁:她可能觉得从七楼坐电梯到十三楼,比下到一楼右拐,走一百米到嘉惠商场,更方便些。有些人天生就是个计算器。老公这句话固然是调侃,不过,她没有接茬。她想,这么一件小事,过去好几天了,我还放在心上,也不是一种“计算”么。她觉得自己的小心眼和七楼那位的大大咧咧,倒是相映成趣。每隔那么几个月,她又分别来借过套袖、剪刀、洗衣刷和84消毒液。她照例说拿去,不用送回,它们也照例没被送回来。她再没和老公说过这些事了,不像第一次,她后面说的“拿去”并不是客套,但对这种人的反感亦随之而增益。

方老师,嘉惠商场这两天搞活动,好多商品特价甩卖,三楼老汪家的媳妇花两百多块就买了一套床上用品。千万莫错过了啊!

这句话把她推回了俗世。她感觉自己又活过来了,只是异常疲累,阳光打在身上,微微刺痛有如针扎。她还没来得及回话,七楼女人就一阵风似的刮过去了。

小区里依然人来人往。走到她那栋要经过一个篮球场,两支队伍正在捉对厮杀,一支穿红背心,一支穿蓝背心。她注意到那个矮矮胖胖像球一样的裁判,在两边滚来滚去,不时吹响衔在嘴里的一只系着红毛线的口哨。红毛线在他山峦般的胸前飘来荡去,好像是被尖厉的哨声吓得丢了魂。她不觉紧走几步,把篮球场上的喧嚣撂在后面。

电梯在十七层卡着,这栋楼的最高一层。看门口堆放着砖头、垃圾,应该是哪一家在做装修。等了四五分钟,显示屏上还是“17”,她决定走上楼去。记忆中,还是多年前小区停电她走过一次的。今天这样的身体状况,我能走上去吗?那就任性一回吧。走到哪,搁哪。她一步步上了台阶,并不觉得脚有多重,但就是挪不动,仿佛它们不是长在自己身上。走到三楼时,她的身体像一台漏光了油的汽车,想动,却动不了。她倚着栏杆歇了会,慢慢做着深呼吸。这时,她听到了电梯的响动,酷似老虎在森林里发出低沉的吼声。她其实从没听到过老虎在森林里发出的吼声,估计世界上听过这种声音的人也不多了。她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将这两种声音联系起来:电视看多了,还是在做白日梦?她又坚持攀了三层,这回得坐在台阶上休息了。心里做过一道简单的算术题,当再次听到电梯“老虎”的低吼时,她没有再为难自己,老老实实把自己送进了“老虎”的肚腹里。

套了好多下,才把钥匙塞进锁孔。推开门,屋内完全是早晨和老公一同离开前的景象,连灰尘都没多一点。她躺倒在沙发上,从包里掏出手机,拨了老公的号码。那个熟悉的声音像温厚的药片,让她稍稍镇定,在听到两次“小方”的叫唤之后——这个小名和女儿同龄,老公叫了二十四年——她用自己感觉和平时差不多的语气对着话筒说:

老公,你到了吗?

还在从机场去宾馆的的士上。

哦……

没什么事吧?

没有。你要好好的。

好的,小方,七天后我就回来了,小别胜新婚呀!

老公每次出差,都会说这句话。其实,比起很多像他们这样的中年夫妇来,他们的婚姻生活算是波澜不惊的。唯有的一次波澜是她怀孕期间,学校一位曾对她穷追不舍的男老师,也是她真心喜欢过的极少几位男士之一,有意无意地告诉她,老公和另外一个女人在烈士公园“幽会”——坐在密林深处的一张木椅上,挨得很近。她从不担心老公的人品,男老师的小报告也不无酸葡萄心理,但他肯定不会无中生有,他同样是一个有品位的男人。这位男老师长得帅气,又很浪漫,业余在晚报上发点诗歌、散文,她一直挺喜欢他,并用拥抱回应过他的热烈追求。但当时刚读完写林徽因的一本传记,她觉得深受启发,毅然选择了一个老同学介绍的、性格更为实诚的工程师做自己的老公,令各路亲友大跌眼镜。

她等了两天,老公都没有跟她提及“幽会”一事,但他低眉闪眼,神情萧然,无疑藏着什么心事。第三天吃晚饭的时候,她当着来招呼她生孩子的婆婆的面,用自己暗暗训练无数次的平静语气问他,最近跟你在一起的那个女孩是谁?他扒饭的动作突然中止,仿佛被人敲了一记闷棍。婆婆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偏头看着自己的儿子,包在口里的饭菜迟迟没有咽下去。她则装作没看见,很响亮地吃着自己的饭,耳朵支棱着,等着他的回应。

他“嗯啊”了一声,然后就像放下一个大包袱似的,流畅地告诉她,“那个女孩”是他的大学同班同学,谈过一个学期恋爱,毕业后去了深圳。她这次是来开会的,打电话要他陪陪她,而且没喊其他同学。他前天陪她吃了晚饭。就是你电话中说的应酬吧?她轻声问道。是的,我怕电话里跟你说不清,就说是应酬了。但你回来还是没跟我说呀。本来想说的,又怕说不清,于是,就想侥幸偷过去算了……她替他说了后面那句。他点点头,顺便把头埋到了饭碗里。他母亲冷眼瞅着他,那种目光无论你在哪个角度都感受得到。昨天下午你也去陪她了?是的,她说还想聊会儿,今天一早她就走了。老公啊,无论是谁,背着自己的老婆或者老公去见昔日恋人,都会有心理压力的。我当着妈妈的面说这事,就是帮你卸除这个压力,免得你心里本没鬼,却生出一个鬼来。下次她要再来了,打电话给你,你照样去陪她吧。我选择了你,就会相信你。

那天晚上,老公格外投入地“爱”了她,那完全不是做出来的爱,而是水到渠成,最终瓜熟蒂落。

从此,老公和其他女生在一起都会事先或事后坦诚地告诉她,美其名曰“全透明”;她呢,再没担心过老公这方面的任何事情,虽然握有老公交付手机的权力,却从不翻看老公的手机。不管老公实际情况如何,内心深处是否藏着小九九,但至少,她未曾感受到过他身上和心里的这类暗影。她觉得,这就够了。朝夕相处,难免会有些松弛和怠惰,老公有时在外面出几天差回来,的确表现得更生猛,更投入。她对性爱并没有特别的要求,但老公事后像个孩子似的蜷缩在她臂弯里沉沉睡去,还是让她很有满足感。

没想到,这次刚把老公送出去,就发生了这样的事。难道先送老公出差后去医院体检与肺部阴影有什么内在勾连,或者去年没做胸透与今年出现阴影有某种隐秘联系……嗨,自己都觉得是扯淡了,别庸人自扰,说不定压根儿就没什么阴影。中年男医生问那个小女孩,看到没,始终也没听女孩说看见呀,或许正好一只蚊子飞过,留下一抹投影,转瞬就不见了呢。嗯,别想那么多,反正静不下心来看书、备课,恰好中央六台在放一个电影《留住有情人》,茱莉娅•罗伯茨是她最心仪的演员,就看了下去。故事比较老套。一个爱情遭背叛的女孩成为了一个身患白血病男孩的护士,她在与男孩共同面对死神的过程中,重新找到了自己的爱情。爱情和死亡总是被文学和影视作品扯到一起,如评论家所言,就是“永恒的主题”吧。她常常对学生说,我们为什么必须有文学?因为,人生会提出很多问题,现实本身解决不了,文学艺术便呈现一些可供参考的答案。虽然那些答案大多解决不了问题,但往往是一种奇妙的安抚。

第二天

昨天晚上,带给她“奇妙安抚”的是一头像狼、像狗又像猫的怪物。它有着猫的绿得像宝石却吓得死人的一双眼睛;耳朵耸立如角,似乎是她在影视里看过的狼的特征;它的体形不大,和一条普通狗差不多,喉咙里发出的却不是狗的“吽”鸣而是狼的“嗥”叫。他们在一道寸草不生的山坳上劈面相遇,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那里,更不知道它为什么会在那里。它们开始了仿佛是相约已久的一场追逐。它撒开腿,吐出长长的火焰般的舌片。奇怪的是,它永远紧逼着,她甚至感觉到它的舌头都舔着她的脚后腿了,吓得她不断加速,拼尽全力,而它并不咬她,也不超越她。她实在是精疲力竭了,当看到山路突然中断,前面是壁立千仞的断崖时,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瘫在床上,身体像一汪被暴雨蹂躏过的泥浆,无数汗珠小虫子一般在她身上爬来爬去,仿佛爬在一堆白骨上的蛆虫。她试着一点点挪动自己,唤回身上的活力。当明白自己还活着,已经醒来的时候,她想,刚才在梦里,既然那个怪物并不想吃她,而只是玩玩追逐的游戏,她当时要停下来就好了。她不跑,它还能追吗,那个游戏不就玩不成了?可是,一旦她停下来,它就要吃掉她呢?这真是说不准的事,不停总会有它的理由。或许,那个怪物就是那片“阴影”变的呢。

把湿透的睡衣换了,从冰箱里拿出昨晚剩下的粥,放到微波炉里热了,吃了一小碗,实在没胃口,但添了些气力。她把碗筷往盥洗池一扔,出了门,随脚去了嘉惠商场,仿佛有个人在前面带着她。

商场确实在搞活动,大幅度降价,前几天她来看过的、标价58元一袋的宁夏枸杞,降到了38元。老公每天要用枸杞泡茶,她自然更关注。她买了很多东西,既带有自虐性,又带有报复性。买单时才发现,提回去太困难了。她一手一大袋,勉力挪到商场门口时,有一只手伸向了她:

方老师,买了这么多东西啊,划得来吧。来来来,我帮你提一袋。

又是她。她把最重的那袋抢过去,让她顿时轻松多了,她自己手上的这袋虽然也鼓鼓囊囊,但全是些平日自己爱吃,出于养生又吃得很少的东西,比如薯片,竟然买了四包加两筒。

你从哪儿过来的,我在商场里没见到你呀?她问道,为了拉近一些距离以示感谢。

我早就买了。刚刚是去侄儿家了,市立一医院体检中心怀疑我侄媳妇患了乳腺癌,他们的口气相当肯定,必须马上复查,我过去看看情况。唉,才三十出头的女孩儿啊!

体检出来的?

是咯,我侄儿说,年年体检,去年还没事,今年一查就出现了“阴影”,他简直不敢相信。但得瞒着我侄媳妇,对她说是小叶增生结节。

是医生告诉你侄儿的?

当然啊!医生如果发现病人患有癌症之类的绝症,尤其到了中晚期,他们一般都是通知家属,不会直接告诉病人的。

难怪,每次体检前必须填一张表,上面要注明配偶或子女的姓名、手机号码。有一回她偷懒没有填,护士硬是拿过来请她补填。她当时不以为然,认为他们大惊小怪,多此一举。她越来越没劲了,腿脚软得像两根面条,幸好她被送上了十三楼——她打开门,东西都放进屋里之后,那个女人才回她的七楼去了。方老师,你不要太累了,早点休息。临走,她说了一句体己话,表明她看出了点什么。

迫不及待关上门,她小步跑进卧房,仿佛其他地方都不安全似的,在手机上按了老公的号码:

小方,我才吃过饭,正准备回房间给你电话呢。

老公,你一定要帮我做件事。

尽管说。

任何人打电话跟你说有关我的事情,都得马上告诉我,晓得不?

明白啦,你放心。

连薯片都吃不下去了。老公在家里时,规定她吃薯片的上限:每周一筒,不能再多。其实,规定是她自己制定的,只是她嘴馋,难以严格执行,故命令老公来规定她。她的观点是,“他制”比“自制”有效得多,也就是说,为老公而控制体重比为自己要有动力得多。可老公才不在乎她这几年长的那些赘肉。“多长点肉,手感更好啊!”他的深情总是表现为某种程度上的没心没肺。老公不在家,商场又特价,她不自觉地就多买了些。撕开一包,薯片从胀鼓鼓的真空包装袋里跑出来,撒在餐桌上,拈着吃了两块,那些平日让她胃口大开的食品忽然搅得她有些恶心。她再次拿起手机:

喂……

小方,你还没午休?我们中午两点上课,我在房间眯一会儿。

对不起,打扰了。

这么生分,不像我的小方啊。

少贫嘴,老公,我交代你的事没忘记吧?

就是那个……谁打电话给我说你的事,我都得马上告诉你,是不?

是的,可不许打一丁点折扣。

那当然。这是玩的哪门子游戏?

你记住就行。

控制住自己不去拿手机,成了她的一项政治任务。她把手机藏到自以为找不到的地方,装满袜子的抽屉底层,书柜最不常打开的那一格后面,堆积着被子、衣服和文学杂志的飘窗角落……熬到下午四点,她实在忍不住,把电话打了过去。小方,我在上课。有事吗?老公压得很低的声音,像是从嗓子眼里挤牙膏一样挤出来的。没人给你打电话说我的事吧?她怯怯地问道。没有呢小方,有我一定会告诉你的。好啦,你上课吧。

东摸西索,天由暗入黑。她听到肚子里咕咕的叫声,到厨房舀了一碗昨晚熬的粥。太酽,她掺了点温水,放到微波炉里热了两分钟,打开电视,边喝边看。粥没味,电视也没味。她在粥里加了一勺蜜,电视里加不了东西,只有换台。她换了十来个台,其中五六个电视台播的是同一部抗日神剧,里面那个独立营营长,在广西卫视中还是个大学生,在安徽卫视就去日本留学了,换到湖南卫视他和日本女间谍成了恋人,浙江卫视大约放到了尾声,他在和女间谍上床之后,一枪把她给毙了……中央五台在放“欧冠集锦”,老公最喜欢看欧冠,时常半夜调了闹钟起来看,他说欧冠比世界杯还好看。她对足球一窍不通,老公不在,她就代老公看了会,想着老公平时看足球揎拳撸袖、振臂跺脚的样子,她又摁了老公的号码:

五台在放“欧冠集锦”,你快看。

我们还在分组讨论。集锦有啥看头,看直播才来劲。

有人给你打电话没?

有啊!

什么电话?谁打的?

你呀,小方,你今天给我打了三个电话。

莫开玩笑,真没有别的电话?

我发誓没有。只要有,我一定会第一时间告诉你。你就不要担心这事了,好不?

好吧。

小方,你不对劲呀,出了什么事,有事就告诉我!

没事,你好好开会。

她有点恼火自己的脆弱,恨不得把手机扔掉,旋即又为那脆弱找到了再合适不过的托词:知道自己患上绝症之后还能像钢铁般坚强的,世上能有几人?她一直健健康康,没住过院,更没动过手术。虽然学校里曾有一位同事的父亲和另一位同事的母亲因为癌症去世,但她和老公两个家族都没有一个癌症病人,平时她觉得癌症是离他们最远的事物之一,不期然仿佛天外飞石,重重地砸在她柔弱的身上。

她命令自己,至少今天不能再给老公打电话。怕手痒,她故意把手机留在家里,提着上午从嘉惠商场买的一袋东北野生黑木耳和一袋新疆吐鲁番葡萄干,去了七楼。敲开门,女人在家,惊诧于她的来访:方老师,是你啊,稀客稀客!快,快,里面请,不要脱鞋,不要脱,里面脏死了,我今天没拖地的,快进来坐。你还带了东西啊,哪里好意思咯……

她还是女儿读小学时,进过这张门的。女儿那时在这里玩得忘了时间,她下来喊她。沙发上坐着两位老人,在看电视。她朝他们笑着点点头,老人显得羞涩而拘谨。她在小区里碰见过他们,他们出门极少,看上去腿脚都不太灵便,而且现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寒暄几句后,两位老人说要休息了,便互相携着回房间去了。她和她,坐下来继续聊天。她才知道,她老公曾是一家建筑公司的小包工头,因为长得帅傍了一个富婆,就买了这个房给她们母女俩,自己跟着富婆跑到广东去了。五年前,那个负心汉溺水身亡,他唯一的姐姐在出嫁生了两个孩子之后患败血症,早就走了,两位老人好歹是女儿的爷爷奶奶,没人照顾,她就把他们接过来了。

最近不常看到你女儿?她信口问道。

她呀,哪有你家千金出色,在职院学的导游专业,毕业出来做了两年说又累又赚不到钱,就离开旅行社去了一家保险公司。保险也不好做,处处求人,亲戚朋友们都躲着她,好像她有传染病似的。

那是观念问题。保险在国外很流行的,中国人接受还有一个过程。

天知道。像你家女儿就不用操心了,方老师你真有福气!

一年见不上一两次,什么福气!你有个女儿在身边,多好。

一样的,老不回来,和在美国、欧洲差不多。男朋友也不找,生怕一回来我盘问她,不到逢年过节总没影儿。

我家的也是,什么都可以谈,只不要问她有没有男朋友。他们这代人想法和我们不一样,由他们去吧。

你家女儿那么优秀,找男朋友还不是一碗饭,方老师你根本不要担心。我家这个才是老大难……

她从没喜欢过这样的谈话方式和语调,对此,她时常用到一个成语“俗不可耐”。今天晚上,她竟然主动找上门去,还颇有兴致地一路聊了下来。躺在家里的床上,她仍然在回想她去七楼的动机和场景。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害怕了——害怕绝症像一把突如其来的刀子,遽然切断她与生活的一切联系:丈夫、女儿、远在湘南一个县城的公公婆婆,还有她的学校、同事、学生,等等。她在学校深受历届学生的欢迎,她会讲课,深谙如何把一件事情讲得清晰而且动人。她在同事中也享有很高的声望,她和所有人都合得来,虽然并无亲昵者,那个差点成了她“老公”的诗人老师,也在他那次“告密”之后,他们无形中疏远得只剩下了客套。他离了三次婚,第三任妻子是他的研究生,她见过多次。让她纳闷的是,他的妻子一任比一任年轻,颜值却逐一下降。前两任分别生了一个男孩,据说都被妈妈带着。第三任没有生孩子,上个月去英国读博士了,据说是在办了离婚手续之后,结婚还不到三年……他的恋爱和婚姻,在学校里是最有趣的谈资,她对这些事情既好奇,又始终注意回避,尤其不愿意别人将她和他搅在一起。有熟悉内情的同事跟她说,幸亏你没有嫁给他……她内心并不认同。“幸亏”这个词在她看来,是一种揶揄和贬低。说不准他和我结婚了,就不会有后面这些破事情哩。她心想,嘴角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还有人说,他之所以换来换去,就是因为你拒绝了他,他找不到更好的了。这种说法照理她应该高兴,可她觉得也不可能是这样。虽然她和家里那位工程师琴瑟和鸣,但她一直不把爱情看得那般绝对,好像这个世界上真的只有唯一适合你的人——这是一种神经质的爱情,抱持这样的爱情观,很难在婚姻生活中获得幸福。弱水三千,独取一瓢,得有多高的准度啊!世上有几人做得到呢。她认为,爱情是坚持与妥协的奇妙平衡,如果你想获得想要的结果,就必须随时修订那个走向结果的过程。

当脑海里浮现出那两个羞涩而拘谨的老人时,她顿时明白了,之所以能在七楼聊那些俗事,还坐了比较长的时间,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她看见了这两个老人,并得知他们的身份。她的父母身体向来不好,前些年相继病逝;公公婆婆都是务农出身,比较硬朗,女儿小的时候,他们住到这里来带过她,老两口尽心尽力。但她实在受不了他们带来的那种乡下的生活方式:没有秩序意识,刚整理好的房间顷刻就乱了;也不讲卫生,用洗过拖把的塑料桶洗菜……她用涵养保持着与他们得体的相处,除了在老公面前私下抱怨几句,她没有和老人红过脸,起过争执。老公为此对她感激涕零,说她是天底下最好的媳妇。她当时也信。要在百来个平方的小屋子里,安妥两代人以及城市和乡村之间的巨大差距,确实不容易啊!女儿上幼儿园之后,老公赶紧把他爸妈送到他哥哥那里。父母住在老大家,在中国社会是天经地义的。但她和老公心里都清楚,他爸妈舍不得离开这个孙女,舍不得离开繁华的省会。他们也时常来,住几天就知趣地走了,等孙女上了大学,他们找不到借口,有好长时间没来住了。她现在思考的是,如果我碰到了七楼那样的状况,我会把那对老人接过来赡养他们吗……答案不言而喻。活到将近半百的年纪,她似乎是头一回体会到俗世的激流里,那有如天眼般的、清亮而又湍急的漩涡。平时在电视、报刊上各类“道德模范”见得多了,但得知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七楼那个女人身上,她依然感受到一种不可名状的撞击。这次撞击让她或多或少忘记了肺部的那个阴影。

第三天

在床上挨到天亮,起来冲了个澡。肚子又咕咕叫了,里面像是养着一只饥饿的鸽子。她下了一碗面,尝不出什么味道,还是强迫自己吃光了。

很想打个电话给老公,却到处找不到手机,藏得自己都不记得放哪儿了。这下好啦,不带手机去学校,不然她真怕自己忍不住。上午三四节有课,她希望课堂的庄严能鼓舞她战胜那个“阴影”。可一拧开发动机,她发现自己的状况非常糟糕,连开车的气力都没有。她像开着一台真正的面包车,围裹着自己的不是钢铁,而是面粉,莫说一碰就碎,即便在空气中,倘若速度太快,都可能分崩离析。她不知道如何开了,几次差点撞到别的车上,她只好尽可能慢,慢,慢到其他车围着她的车摁喇叭,她也不管,兀自如蜗牛爬行。还是出问题了!在芙蓉路口,她的慢速度活生生地让一个绿灯变成黄灯又变成了红灯,后面一台本田以为死活可以过去,踩了一脚油门,等到发现不对急刹车时,还是晚了,车头轻轻地碰在她车的屁股上。万幸的是,只擦了一点点。一个矮胖司机从驾驶室里像头熊样钻出来,气势汹汹地扑到她跟前,眼睛里喷得出火。她睃了一眼两车相接之处,装出一副老练的神态说,算了,我不要你赔,我们各负其责,你也不要骂我了。矮胖子脸色和缓了些,但依然黑沉着,嘴里发出一串像池塘冒泡似的嘟哝。他长得酷似影星曾志伟,或许他就是曾志伟也不一定,难怪他总是做出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死不吭声,生怕一说话就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吧。她扑哧一笑,气力也恢复了些。就靠着这点气力,她稍稍加快速度,把车开到了学校。

站在讲台上,一种越来越严重的、近似高原反应的东西向她袭来。她不断出现幻觉,讲台下不是簇拥的人头,而是一个个绵延不绝的山头——它们时而静止,像一尊尊菩萨,如如不动;时而以闪电的速度向她冲过来,穿过她的身体和灵魂,就像她坐在火车上望着窗外风景,时常感觉到的那样。一个懂事的男学生搬来一张椅子,请她坐下。她胡乱地一屁股坐下来,光滑的木质椅面稳稳地托着她,仿佛她是从前天晚上那个噩梦中的山崖上一直往下掉,直到现在才被这张高背木椅接住。

显然,学生们都意识到老师今天身体不佳。教室里出奇地安静,可能缘于对老师生病的同情和怜悯,连根针掉到地上的声音都没有。这让她感到更加害怕,便笑着说道,你们可以互相交流啊。这般安静,老师会睡过去的,要是睡过去醒不来了怎么办?这一下,像开了闸的水,呼啦热闹起来。有的耳语,有的座谈,有的走来走去,还有两个吵架的男生跑到外面去了,该没打起来吧?她管不了那么多,还是一头睡过去了。直到下课铃响,有个女生叫醒了她。

老师,您生病就不要来呀。那个女生说。

我没有请假,也不想请假。

我看您病得很厉害呢。严重缺睡吧?老师要少熬夜哦。

谢谢你。

老师再见,周末快乐!

她本来想跟系主任请假,后来想,这又不是感冒、肠胃炎等急性病,难道就再也不去学校了吗?趁自己还动得了,能上课就是好日子,何况憋在家里会不时骚扰老公……在讲台上睡了一觉看来效果不错,回来时精神好多了,把车顺利开进小区车库,停好,锁门。她再次察看了车尾的伤情,比第一次看时似乎更轻了,不细瞧还看不出来,大约空气真是可以疗伤的呢。所以,她草草吃点东西,故意不去找手机,强迫自己走到三里地以外的西湖公园。

越是没什么时光了,越是要虚度,让新鲜空气从自己的每一个毛孔里溜进去,它们能消灭那个阴影吗?她想起读高中时,班上有个男生,从不洗脚,也从不洗衣服。他的室友们愤怒控诉,他晚上睡觉用两张报纸包住脚,结果睡熟后一个翻身报纸就松开了,臭气浓得可以把其他男生半夜熏醒;他换下的衣服没有下过水,都是直接晾在衣架上,过两天,他说空气把它们洗干净了,取下来替换身上穿的。那个男生是他们班上唯一的天才,也是她见过的唯一可称为天才的人。高三那年,男生曾给她写过一张纸条。那张纸条一直被她小心翼翼地存放在书包文具盒的底层,她没回,没有任何表示。她并不讨厌他,甚至还有点喜欢,要知道那是一个响当当的天才啊!可她心里清楚,她不可能和这样的男生谈恋爱。不爱,又不忍伤害他,这应该就是她没有回应的理由吧。男生也仅此一次,他后来考上武汉大学,毕业分配去了深圳。她再没见过他,也没联系,偶尔会和其他往事一起联翩想起,脸上溅起几朵微笑,亦很快平息。

她坐在樱花园里的一张条椅上,让自己放松下来,想想这一生中有没有做过对不起别人的事情。毫无疑问,最对不起的是自己的父母,那般心安理得地接受他们无条件的付出,还没到自己有可以回报的觉悟和能力,他们就双双辞世了。这么多年来,父母越来越像是一个梦,缥缈却不虚无,回忆是那么真切,却永远回不到现场。她有时觉得,父母并没有去另一个世界,而是从人间移居到了她的心间,成了她的一部分,她只要表现乖顺,工作努力,生活幸福,父母都会看得到的。其次就是公公婆婆了。婆媳关系是中国传统文化里很重要的一环,这一环不知困住了多少媳妇和婆婆。她的公公婆婆都是勤劳又善良的人,但她无法将他们转化为自己的“父母”,始终只能尊爱敬重,而不会像在自己父母面前那样撒娇、撒野、耍赖。有一次,她略带惭愧地问老公,我不是个好媳妇吧?工程师将她揽在怀里说,小方,你已经够好的了。她不知道他是不是说的真话,最大的可能,它是一句经过修饰的真话。管他呢,听了受用就好。对女儿,大多数情况还好,每当女儿犯了事,她都会比照自己在她这个年龄会有何种表现,这样能让她最大限度地冷静和克制,让女儿少受委屈。当然也有没做好的地方,她倒不溺爱女儿,反倒是有时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惩罚她往往量刑过重。对朋友,她主观上从不会去亏欠和伤害他们,没有分毫债务,不欠任何人情,得失进退皆顺其自然,印象中不曾结怨,更无仇家。唯一有点歉疚的,是当初的婚姻选择,她确曾明显回应过诗人同事的追求,却以一种在外人看来十分突兀的方式——和工程师订了婚。诗人同事质问她是怎么回事,被人胁迫还是一时失足?她告诉他,完全是自己的决定,她喜欢诗人,但爱的是工程师。诗人咆哮着问为什么、为什么,她答不出,或者说压根儿就不想回答。又不是给学生上课,解释那么清楚干什么。但她从没有像拒绝他那样拒绝过别人,客观上的伤害或许是有的,看到他后来家庭总是出问题,诗也不写了,虽然她没有强大到要把这些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却也私下想过,如果她和他在一起,他会不会要好一些。不过,她内心并没有十足的自信能做到这一点,更多的还是庆幸自己当初的选择。

早已过了樱花的花期,盈眼皆绿,连目光都被染绿了。她的瞳孔渐渐散乱,身体虽然一动也不动,眼睛甚至一眨也不眨,却难以聚焦在某一部分枝叶上,一种迷蒙的感觉像云雾般升腾而起,化作一片薄薄的荫翳。倏然,那些樱花树上的叶子全部掉光了。她正待定睛细看,那一束束紫褐色的枝条上,仿佛有只蚂蚁在爬动,不,是很多只,起先是稀稀拉拉的,越来越密集,以致形成一个庞大的“蚁群”。她渐渐看清了,那些披着柔毛的、淡淡的紫褐色生发出一抹抹粉红。颜色一旦确立,便迅速发展,滋滋地占领了整个枝条、整棵树、整片树林,她都觉得是自己的眼睛变了颜色,是由于自己的“凝视”才让这片树林由漫坡青绿变得粉红簇拥。奇怪的是,在几近密不透风的粉红中竟然又钻出几粒浅绿色的“蚜虫”,它们同样越来越多,将一匹匹粉红的锦缎蚕食殆尽。顷刻间,依旧盈眼皆绿,刚才的大片粉红梦幻般一丝不剩,连地上都是干干净净的。

她怦然动容,时光的变换、颜色的变换、天地的变换,皆在一瞬间。变化本就是一件令人伤感的事情,何况如此物换星移,让她感觉身体都被掏空了,仿佛一座山塌了半边,里面的泉水汩汩而出,泪水覆盖了她的面庞。

回到家,还是到处找不到手机。这下,她有些心慌意乱,把床铺上、书桌上、衣柜里、抽屉里翻得稀乱。手机一定是生气了,不是我藏的,而是它自己藏起来了。她想,一边放慢脚步,嘴里轻轻地叫唤着,像小时候在外婆家里逗鸡玩那样。果然,不一会儿,手机就善解人意地响了,其声音之急促,似乎再不找到它,它就要自己蹦出来——原来它藏在客厅沙发的一道缝隙里。

小方,打你电话,怎么不接?

我上课,调成静音了,没听到。

我估计是这样。昨晚皇马赢了曼联,进半决赛了。我就看好他们,看好C罗。C罗技术和全面性都不如梅西,但他踢球的气质无人能敌。

你收到电话没,关于我的?

除了你的,还有公司王总打过我两次电话,我没收到过其他任何人的电话。小方,你是不是有事,直接说啊,我们谁跟谁呀!大不了你爱上了别人我去把你抢回来呗,哈哈哈——

没有啦,还不是想考验考验你,上次的原则依然有效哦,不管什么人跟你讲我的什么事,都得第一时间告诉我。

请放心,你难道不相信我?

刚放下手机,有人敲门。打开门,她的惊讶无异于看到了外星人,却是个她时常能见上面的人。他来过这里一次,那还是她生下女儿出院回家不久,系里的几个同事来看望她,他也夹在队伍里。他那时也谈女朋友了,是一个在红十字会工作的公务员,长得很漂亮。她清楚地记得,来了五个同事,他第三个进门,进来之后就坐在那里,低着头,红着脸,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出门的时候,他赶紧卡在中间,轻手轻脚地出去了,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第二年,他家生了个男孩,她和同事们一起去他家。他看见她,还是低着头、红着脸,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此后,他们再没去过对方家里,在学校里碰到倒是有说有笑,有如交往经年的老友。二十多年后,他再次站在她家门口,而她头晕胸闷,觉得自己都要倒下去了。

是你……

我听好几个学生说,你今天病得很厉害,还去学校上课了。

请屋里坐。这把年纪了,总有点小毛病。

他们说,你自己开车去的学校。病了还自己开车,多危险啊,我猜是不是你先生没在家里……

是的,他去北京出差了。我没事的,谢谢你来看我。

他关上门,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来。她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才发现他的脸红得发紫,神情亦恍惚困顿,颇像一只来到一片陌生树林的迷路的鼹鼠。

你从不喝酒的呀!

嗯,今天喝了点。

你还好吧?她去餐桌边给他倒茶。

能好到哪里去呢,方圆,我的命运从二十五年前你那不可思议的选择起,就注定了。

你的意思是,如果当时我们在一起,你就不会三心二意了?她把一次性纸杯递给他之后,退着坐回桌边的一张椅子上,他们相距四五米的样子。

曾经沧海难为水啊!他起身,又将纸杯放到桌上,然后退回坐到沙发上。经过她的时候,她的身体里面打了一个哆嗦。

不,我从来就不是你的沧海。我也觉得,你并非“除却巫山不是云”那种人。所以,你刚才没念这一句,是很得体的。她尽量平静自己的语调。

方圆,你不知道我的感受。你当初决然而去,我心如刀割。这么多年,我始终把你供在心里;不知多少回,和你梦中缱绻……

好啦,您这话,我一听就知道是熟门熟路的,绝不止跟一个女孩子说过。但我还是要对你表示歉意和感谢。我没有那么好,当不起你如此用心用力。

方圆,你是我心中的神,没有之一。我时常做梦都在喊你的名字,你让我怎么办?

他扑上来使劲搂住她。她预感到他有这一步,但实在没有气力挪开和反抗。你是不是终于逮到报复的机会了?当他的脖子顶着头像蛇一样冒过来,逼近她的嘴唇时,她用手抵着,问了一句。此刻,她惊讶于自己内心的安宁。他没有回答,趁她的手抵住他脖颈之机,他用双手罩住她的胸部。她没有丝毫气力了。她被他抱了起来。他转身,将她放到沙发上。她正视着他,郑重地说,拜托,请在我心中留下你最后的好印象。他用一种带着哭腔的低音咕哝道,不,我要你,方圆。他的身体盖了上来,一种无法控制的力量以原始而狂野的方式冲撞她的城门,危险啦!我得了癌症,而且是晚期。她放弃了任何抵抗,轻轻地说,眼睛依然看着悬在她鼻子上方的、他那张被欲望烙得通红的长脸。他像被摁了暂停键,动作僵持在半空,颇有些卡通味道。真的?这两个字像是他从嘴皮子里磨出来的。我们同事多年,好歹算个朋友,你觉得我是会撒谎的人吗?他的身体明显软化,脸上的红潮渐渐消退。她松了口气,同时很奇怪的,又掠过一丝不易察觉却能感受到的失望。

什么时候发现的。

有段时间了。

没看到你吃药啊。

吃药有用吗。

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如果现在能让我一个人好好休息,那就感激不尽了。

他坐正了,刚才罩住她胸部的那双手使劲薅入自己的发丛,看上去一副很难舍弃的样子。良久,他起身,又俯下来,对她凝重而真诚地说,方圆,你要多保重。她也凝重而真诚地点点头。他移步出门,小心翼翼地将门带上,没发出一点声响。

约莫一个小时后,等到再次有人敲门时,她仍然姿势未改地躺在沙发上。门没锁上,只是带关了。敲门的人蹑手蹑脚地推门进来:

方老师,这么早就睡了!怎么睡在沙发上呢?你老公出差了吗?你脸色不好,是不是生病了?

她把上身竖起来,折叠着坐在沙发上,用手揉了揉眼睛。

请坐,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

哪里咯,我上午来过,你没在家。感谢方老师昨晚去我家,我公公婆婆特别高兴,说您真是好心人,特意要我来看看您。这是我们自制的辣椒萝卜,还有乡里送的红薯片,虽然土气,味道蛮好的。我放在桌上了。

谢谢啦。

方老师,好多病都是累出来的,你千万要注意。我家侄媳妇的复查结果出来了。唉,这个病,一得就等于……我侄儿说,一周有四五天加班,是砣铁都会熔化去!

我也是这个病呢。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句话。如果能收回去,她一定会马上把它收了。她处心积虑地瞒着所有人,偏偏对一个曾经颇为反感的大嘴婆敞开了心扉。

啊?不会吧,方老师,你是大学老师,能忙到哪儿去?你这么好的人,心态比我们平和多了,我还经常看到你和老公在小区内手牵着手散步。你去复查了没有,我敢肯定是误诊!你根本不像个有大病的人,顶多受了点风寒。

肺部有阴影。体检说。

方老师,你老公不在家,你不要自己吓自己。你没听电视节目里说,好多癌症都是吓出来的。这样吧,如果你不嫌弃,要不晚上你去我家住,要不我来你家陪你,我睡在这沙发上就行。你一个人免不了胡思乱想……

不了,真的非常谢谢你。这几天我晚上都是一个人,没事的。明天一早,我老公哥哥的儿子来接我,我回老家去看看公公婆婆。

要得,莫憋在家里,乡下空气新鲜,走一趟回来保证你神清气爽!

她费了不小的劲,才把七楼女人劝回去。这一天所发生的事情,让她仿佛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年代。那个儒雅的男人和这个粗俗的女人,像两枚不期然引爆的炸弹,像两次悄然酝酿却迅疾发生的“地质运动”。构成事物的所有元素都在,但又改变了一切。倘若不是七楼女人执意要陪她,她绝不可能想到回工程师的老家一趟。

……

作者简介

吴昕孺,诗人,小说家。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政治系,湖南省诗歌学会副会长,湖南书评委员会理事,湖南教育报刊集团编审。主要作品有长诗《原野》,散文随笔集《心的深处有个宇宙》《边读边发呆》,小说集《旋转的陀螺》,长篇小说《千年之痒》等20余部。现居长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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