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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老》:诗性“不老”,“风流”自流
来源:《扬子江文学评论》 |  武兆雨  2022年09月06日09:47
关键词:叶弥 《不老》

作为《风流图卷》的续篇,《不老》是叶弥最新创作的长篇小说。作品讲述孔燕妮等“风流”人物在1978年的生活史和心灵史。它以一个年代的横断面,透射出生命个体在历史发展中的命运浮沉。相对于《风流图卷》,《不老》显现出叶弥精神思考的进一步拓展和深入,它坦诚地提出并回答了什么是“不老”和如何“不老”的问题。无疑,作品中“不老”的是对诗性生命的追寻,其间包含了对情感和爱的追随,对精神自由的渴盼。而获得“不老”的方式,则是截断时间、超越时间,在时间之流下实现对当下世界及其存在形态的静观。因为对“不老”的追寻,作品方才呈现出万物与我相融相通的诗性意境,人物精神世界孤光自照的诗性蕴藉,以及作者以超然的视角观照世界时的诗性体悟,多重诗性丰盈逸动,层叠渐进,最终达成在人物及作者心灵境界中的逍遥无侍、自在风流。可以说,《不老》诠释的是生命本身内在的激情,和沉潜于历史中生生不息的世间风物、伦理沧桑、生命本色,让我们感受到人在时间、岁月风尘里栖息的维度。

长久以来,诸多当代作家在上下四方的实在空间中,衍生、描摹出与时空合为一体的叙事空间,以其间自然人文景观和生活方式勾连历史的根系,联结文化的气脉,实现与人物的契会。同样,叶弥也在其文字世界构建起合乎自我生命节奏的丰富空间,它是书中人物生活生长的地理标点,是作者栖居的精神之所,显现出其叙事风貌、文化气象和内在气质。“她在小说里创造了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你陌生的故地。在你心上,却在她笔下。”[1]纵观叶弥的创作,这笔下的“陌生故地”便是“吴郭城”内外的叙事空间,“我虚构了一座吴郭城,并在这城市边配置了花码头镇、香炉山、拈花桥等等,这是我的小说地理”。[2]其中,吴郭城“滨湖临江”“平坦洁净”[3],遍布园林、山寺景观,多见画扇、织锦风物。随着人物物理行迹向吴郭城外延伸,还出现了花码头镇、青云岛等乡间地带,其间“花草鲜美”“林木丰茂”。结合叶弥的现实经验与个性特征来看,吴郭城内外的空间,来自她童年记忆和生命体验的交织,是苏南与苏北的糅合。这一空间的澹然、闲适与叶弥内在的文化性格和精神视野相契会,是作者精神世界与外部空间的“思与境偕”。随着叶弥创作的积累,这些含蕴历史文化意绪,承载人物命运发展、流荡诗性因子的地域空间,其肌理在持续性的深入叙述中日益丰满。

及至《不老》,叶弥再次选择这个在她笔下自然生长的地理空间。总体来看,作品对吴郭城内外的具体叙写着墨不多,但它们的存在可以令人感悟到空间与人物丝丝缕缕的契会,恰如中国水墨画的点染,寥寥数笔便尽得其间风流。我感受到叶弥对空间把握、控制力度的精准,她的空间书写中富涵中国古典园林的美感和诗歌的节律。在吴郭城中的园林里,我们能够从一爿假山出发,看到它在潭中的倒影,于天幕间的清廓,又随山峰的延伸放眼至天际。《不老》当中叙事空间的构建与其有相通之妙,吴郭城内外的空间是进入大世界的一重小景,我们由此体悟到风物的精致、俗世的浪漫、个体的会悟和万千的气象。而将这若实若虚空间的诗意带入到叙事中,又能够体会到地域的诗性韵律对叙事节奏的调节。作品中新的浪潮在翻滚,人物的生命轨迹相互交织和冲撞,开放和变革的节律快速、迅疾,吴郭城内外意境的悠然和沉静则缓释了“当下”的焦灼。仿佛诗歌中长句短句的相互配合,具有张弛有度的美感,这种美感恰与自然和人的灵魂相偕,从而使空间内的叙述流荡出诗歌与音乐的节奏。于此,叶弥在其叙事空间中,以外部的物象完成了诗性的表达,实现语言、情境、节奏和境界上的诗意,达成人与空间的相偕相通。

《不老》中,叶弥继续点染描摹了吴郭城的绰然风姿,城中园林的亭台水榭、照壁流水,其缱绻悠然展现出江南城市的诗意风情。城中人物的俗世生活则展示出江南地区所特有的雅趣,那些“小巷深处”的“美食家”,即便在物质资源匮乏的时代仍然保持着对饮食的精细要求,他们沉香薰案、品茗赏曲,作者略带沉醉地摹写着世俗生活的精致与典雅,形成了文字整体的情调与韵味。同时,随着作品中人物行迹的变动,吴郭城外的乡间世界不断延展生发,叶弥书写自然山水、草木等有形形态,以纯然的心灵融入纯净世界中,心境自空而万象自露。她通过静观自然,感受世间万物之趣,并与物之性情泯然契合。可以说,《不老》中吴郭城外的乡间地区在更大程度上与叶弥产生内在的呼应,更具空间的诗意与象征性。这既源于中国知识分子长久以来的桃源情结,也是叶弥自身对世界的体悟与理解,其中承载了她的灵感与思想。小说中,吴郭城外的青云岛重复闪现,是一重重要的意义空间。结合叶弥其他作品的描述,大致可以得到这样的印象:岛上“长满花木果树”,“清云寺在岛后面的高山上”,“清云寺的居士楼下,一棵松下长着一片太阳花”[4],香炉山上的禅寺、明月山中的石桥、桃花渡里的摇船,这个地理空间风景与风物雅致而超逸,充盈着自然的诗性。叶弥以自然山水观照自我的性情,与物之情性泯然契合,带有“料得青山应似我”的“与物有宜”。

同时,青云岛的诗性不止于风物、景致或境界的清丽,更是寄托了人物“情”“志”“意”的象征所在,这一空间为作者笔下的人物提供了情感栖居之所,它蕴藏了孔燕妮少女时期悸动的心迹,缅怀过往的心绪,和人生慰藉的闪光。青云岛还涵纳了书中人物的“青云之志”,其志是自由的精神和思想。作品中孔燕妮要在岛上举行盛大宴会,其前提便是张风毅已获得了身体的自由,而当孔燕妮按照张风毅信中的指示提前登岛时,她看到这个陈旧、迟滞的空间暗暗生长着变化的力量,秧花和阿胡子等人为走向富裕之路的探索,这意味着每一个个体的自由。此外,青云岛还负载着“青云之意”,这是一种接近天际的崇高,能够飞升的灵魂自由。小说中,即便在变动的大势之中,这个小空间如同桃源之地,仍保留了最原初的道德、最朴质的伦理。因而,青云岛蕴藏个体的情感思绪,孕育着一个社会的未来理想,涵育着纯真、崇高的精神追求。作者对这一空间看似不经意的书写,负载了对于世界的感悟与理解,具有思想的深度与灵魂的重量。

当然,生活在当代的叶弥也清醒地意识到,她所构筑的空间并非绝对真空。

“乡村的生活看上去很简单,其实也是不单纯的”[5],“青云岛的还没建起寺庙的那时候,来了一帮子做暗生意的女人”[6],岛上的僧人“用手机在打电话,说着孟浪的语言”[7],花码头镇“与天上星星一样多的萤火虫,现在也所剩无几”“良田变成房屋和水泥路”。[8]因而,“我已知道,这里不是桃花源”[9]。在这里,叶弥没有执着于寻找桃花源,也未执拗地要在青云岛等乡间地带真正实现何种理想,她接受了其景其人的岁月变迁和诗意空间的俗世化。精神原乡并非乌托邦的认识,是叶弥的豁达和超逸。因而,《不老》中作为精神自由象征的青云岛上最终没有举行宴请,也终究未见到张风毅的身影,叶弥这种悬置的处理,表现出她对现实存在的智性认识。尽管她对世界种种变化保持着警惕的态度,却也能够欣欣然地接纳其变动,这是叶弥对世界生生化化真实之流的触摸,“承认不完美,并且安之若素”,体现出一种博大、从容的生命诗意。

“我们总能体会出叶弥小说某种若有若无的抒情特质……这些小说几乎都可以视为抒情切片,借助某一个核心意象而展开,以表达人物那无可抑制的浪漫狂想。”[10]叶弥的小说借空间与意象展开,最终要书写的是人物生命的诗性篇章与浪漫狂想。我认为,《不老》中的个体在诗意空间中所展现的生命诗性,包含着渐进的多重意蕴,从对情欲与爱欲的渴盼到灵魂世界的追索,从身体自由的释放到精神自由的飞升,最终达成生命与自然和宇宙的契会。

那么,如何体悟《不老》生命诗性的几重意蕴,我想可以从叶弥自己的作品中找到入口。《风流图卷》的结尾,孔燕妮对着钱塘江呼喊“我追逐情欲、爱、思想,也许这一切都是为了找到属于我的平静”[11],按照这句话的逻辑走进《不老》,便可清晰地发现生命诗性的层叠与渐进。我们首先看到作品呈现出生命最原初的欲望,人物在各自的时空内追寻身体的愉悦。孔燕妮等待男友张风毅出狱的三年里谈了三场恋爱,为自己画了一幅“声名狼藉”的“风流图卷”。谢小达以革命之名,轰轰烈烈地享受身体的激情。高大进一心为民族解放奋斗,终其一生沉湎于情欲与爱欲。显然,身体的释放意味着精神的解放,这些荒唐而大胆的情爱指向了人的精神自由,“要身体的自由,要精神的自由”“人心最大的饥渴就是对美的对自由的需求。”[12]由此可见,孔燕妮所追逐的思想是自由,这种自由并非是对时代与现实的反抗,也不是被禁欲和旧式伦理道德所催生的抗争,而是源于内心的自然流动,来自精神的自由生长,和生命的自在兴现。

进一步讲,叶弥将对自由的追寻从俗世范围中释放出来,使人的思想和精神追求超越日常,到达自然的层面,使生命的诗性与自然的诗性对接。作品中,孔燕妮和俞华南的通信是通过符号化的称呼进行的,孔燕妮是“燕子”,俞华南是“鱼”,如果我们继续展开想象,那么张风毅应该对应“风”。从这些主要人物名字的设置上,我们发现这些追寻精神自由的人物,他们的名字与自然关联得极为紧密。从象征的角度来说,孔燕妮和俞华南是飞鸟和游鱼,燕倚风而行,鱼借水而游,两者在短暂的交汇后终将回到各自的生命空间,这意味着他们终将在不同的世界中获得永恒的宁静。而张风毅则是一种勇毅的风、有力道的风,富含生命强力的风,能够带孔燕妮“扶摇直上”。我不清楚这种象征是否是叶弥有意为之,但是确实在这些人物中感受到生命之气与自然相吞吐,触摸到他们的生命节奏契入到恒昌的宇宙节奏。作品中的微风澹荡、天鸟翻飞,青云于天、岛屿于水,展现出生命流动的状态和生机流动的世界。天水交汇恰是风与流的融合,叶弥说“‘风流’二字,有双重含义,一是指人物的精神,二是指人物的生活。”[13]照此理解,我认为《风流图卷》的风和流,表现的是吴郭城的“风流人物”在波荡的时代潮流中的生活流动,是人的自由精神追求在尘世中的流动。那么,到了《不老》,我发现叶弥在这种流动之外,将视界不断向外拓展,从俗世与日常、社会和时代出发,放眼至整个自然世界之中,书写人的精神与自然流动的合一。

发展到追求精神自由的维度,《不老》已经涵纳了巨大的思想容量,但是叶弥并没有止步于此。《不老》是一种“拿得起”又“放得下”的写作,它并未高蹈虚空或不切实际地宣扬自由,而是认真地书写每一个人物的意志、品格和独立性,并真实地探询他们如何安放自己的可能。根据孔燕妮钱塘江畔的呼喊,我们发现她最终要找到“属于我的平静”,我想这也是叶弥创作的终极追寻。因而,尽管《不老》中那些自由的追寻者经历了不同的挫折、压抑和阻滞,他们欲而不得,爱而无着,求而不达,任何一个人走向自由的路都不是“平静”的。但面对这些问题,叶弥没有因理想的宏大而走向虚无,她让精神追求返回自身,让每一个人物在自我心灵的境界和现实人生的悲欣交织中,实现自我的平静与修行。“所谓的心灵自由,我们不必舍近求远,只需从自身的每一件小事做起”[14],叶弥最终为这些人物设置的“小事”,便是回到原初,回归到精神内部,“张风毅结束牢狱生活去青云岛。俞华南将回到他的‘壳’里,孔燕妮要去白鹭村”。这种回归并非因自由追寻受到阻碍而做出退让,而是通过自我的宁静获得与世界的贯通,是“寂然不动”后的“感而遂通”。因而,这些生命个体在激情之后,回归到自身的“壳”,走向博大的安宁。正是这种安宁、平静,使人物生活在狭小空间中不觉壅塞,处于困难时候不感到绝望,他们所经历的那些撕心裂肺的爱、痛彻心扉的情和难以割舍的拘迁,最终在静中归于无,“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可以说,叶弥让这些人物通过平静、虚静的心态观察自然的物象和社会事象,以超越性的内在理解面对世间的起伏与波澜,以永恒的会悟面向自我的精神成长,蕴含自然大化的生命精神。至此,我看到叶弥所创造的诗性世界是激越过后的平和与澄净,这些生命的个体在有涯的此地感悟内心的安宁,在有限的此生体味沉寂的永恒。因为,“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分野,只是一种幻相”。

可以说,《不老》也真切地展现了叶弥的思想沉淀和生长,她对生命诗性的理解愈发深入和切近。从《美哉少年》中李不安的流浪的身体自由,走向《风流图卷》的精神自由,到达《不老》永恒的生命自由。同时,《不老》也显现出叶弥写作与其他作家写作的差异性,她既有执着精神追求的天真,又有平静面对现实世界的智性。常常被我们理解为高玄的、飞越的精神追求,叶弥把它们扎扎实实地编织在俗世生命个体的身上。精神自由的“高远”意境并未阻滞叶弥对生命直觉体验的书写,她深切地感受着妄念无名、生命骚动的个体存在,仔细地摹写人物平淡庸常中生长出的高贵和尊严,写出爱、美、自由的信念与信仰对时代的支撑力量和生命个体精神世界的宁静。她的小说“经常在有意无意间探寻着‘出世’‘入世’之间的‘灵魂地带’,总是想在俗世的疏朗中撷取空灵和超越的可能”。[15]从而,她关注个体的生命空间,又着眼现实的世界,显露出女性作家少有的关于家国的命运思索,在轻盈灵动中糅入疏朗与阔大。她关注广大宇宙节律的恒常,又归于内在精神的安宁,将天地之间的大宇宙与个体之内的小世界相互映照,有“灵地的高远”,也有“不离世间即离世间”的禅意。

在审美意义上,主体在观物之形神、体物之生意的过程中,必然蕴藉灵心与洞见。因此,当我们将目光放置在叶弥整体的文字世界中,就不难发现在空间、人性的诗性之下,藏纳着作者的静观和会悟。叶弥其人其作可谓既有佛心,又具道眼,在一定程度上她对于生命、世界和宇宙的认知受到佛与道的影响,蕴涵着深邃的诗性气质,呈现出了东方之美与文化哲思。

佛教文化深植于苏州故地之中,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作家,如范小青、朱文颖等人的书写,都在不同程度上显现出佛教文化的影响。叶弥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她的“佛心”,她以佛教内在精神,重置自我的生活经验与艺术世界。在短篇《桃花渡》《明月寺》《香炉山》的断片中,寺庙、僧尼、静修等等元素浑然天成,自在化境。及至《风流图卷》和《不老》,叶弥短篇小说中的场景、人物、境界被悉数代入,明心、如一归隐山寺,不老和尚真幻相生,在尘世生活之外都有诗性所托。这些艺术化境和精神境界映射出叶弥对于宗教的体悟和宗教对她的给养,她说“了解宗教便于了解自己,也会从中得到成长的营养”[16]。就我对叶弥作品的理解,她在佛教当中所得到的营养,或者说是佛教对她进行的精神塑造,是排除一切差别的平等观。《华严经》中写到“了诸世间一切法平等无二”,佛教认为世间一切事物了无差别,众生皆是平等。因此,叶弥笔下的一山一川、一花一树、一蝶一蚁均是独立的生命个体,物物都有自性。“夜里在土路上漫无目的地游走,路上的月光比灯光美多了,各种虫鸣,甚至能听见草在有意地动。走着走着,你会觉得自己的身体消失了,只有简单的意识存在,只有两条腿在动,那时候,你觉得自己就是一棵行走的草,你会觉得,人的自大,真是毫无意义的负担。你这样走着,就知道,万物平等,无喜无嗔。”[17]在这里,叶弥放下了人类主体的自恋,超越了以己观物、以己感物的境界,从世界的对岸回到了世界之中。她作品中的人物因为一只蝴蝶折翅而悲伤,由于泡桐树叶凋落而感叹,甚至为挽救萤火虫而愿意奉献五年寿命。这种佛家的平等观在《不老》中被再次强调,俞华南说“想要世间万物的平等”,我们看到书中人物化作水中的游鱼、林间的飞鸟和长空的浩风,与物会通、与物合一。同时,叶弥的佛心更属于自我,她以一种包容的气度澄观万事万物,以悲悯之平等观照千情万象。她的佛心不是高蹈虚空、不染尘俗,而是因对世间万物的平怀,从日常中生长而出,贴近世界和生活的本相。《不老》中孔燕妮追求精神自由和崇高心灵,也存在诸多俗世之人的弱点,在尘世间纠缠犹疑。如一和明心潜心修行,却也以桥联心并携手同游。《明月寺》中薄师傅和罗师傅出家为僧尼,也如尘世夫妻一般生活,《桃花渡》中“我”“爱上一个僧”并“内心贪求这种感受”。如此种种,叶弥从容地书写一切世相,无谓高尚或世俗,纯真或复杂,人物都只在尘世生活之间顿悟、修为,以心灵当下一悟获得佛性。所以说,叶弥的佛心是一种自我的悟道,生活的修行。

叶弥在平等观、平等慧和平等觉之中,产生慈悲之心。人类作为万物之一,与天地相参,自然也需生命的关怀。这便解释了为何《不老》中已获得个体自由和精神自由的孔燕妮、张风毅仍要帮他人获得生命的自由,助他人获得生命的幸福。在作品中,我们看到这些主人公以各自的方式自渡和渡人,孔燕妮“拯救自己的灵魂,再顺便拯救一下别人的灵魂”,“对塑造民族的美好心灵感兴趣”,带着学生进行文明运动。张风毅指引麻诗人和阿胡子致富,带大家“看到了未来的模样”。秧花改造村落建厂传承古老技艺,肖恩“宣扬人类之爱”。作为时代中普通的生命个体,其中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普渡众生”,他们只是以各自的方式实现对人的慈悲和关怀。而叶弥,对所有人的渡人之法都怀有她的尊重与包容,甚至以这种胸襟包纳了不同的宗教,这是她对万物的平怀和对世间一切的慈悲。可以说,叶弥的佛心扩大了她笔下的地理空间和生命空间,而延展到了更悠远的心灵和宇宙世界。叶弥的作品中生长着她的泯然平怀和她的即心即佛。

在佛性之外,叶弥的文字之间还有道家文化的影子。《不老》《风流图卷》和《美哉少年》,以及叶弥部分的短篇小说,其内核都包含对自由的追寻。这自由便是齐同万物的秋水精神、逍遥之游。它给予叶弥万物平等的会悟,乘物游心而齐物我,为之提供了超逸的精神境界。我们看到孔燕妮、俞华南、张风毅等人追寻诸种自由,超越空间和时间,孤光自照而一无所系。这些个体似乎游离于一切束缚之外,无论是孔燕妮的“声名狼藉”,还是张风毅的牢狱之困,或是余华南的精神之疾,他们都未真正受到外部的限制。尽管这些人物生活的空间是狭小的,肉体是沉重的,但是他们的精神与灵魂超离了肉体之外,超越压抑壅塞的空间,能够扶摇而直上,与天地同游。当然,如何能真正自侍逍遥,是叶弥需要解决的问题,在超越了世俗和空间的挂碍之后,叶弥将目光转向了超越时间。事实上,《不老》的核心始终是“填平时间的鸿沟”,“人类所做的一切,都是用来挽留时间”。叶弥一直在强调时间,无论是距张风毅出狱还有二十五天的倒数计时,还是每个午夜十二点的提示,时间作为一种实在反复出现。“老隐屋里大大小小的钟一齐乱敲起来,这世上所有的人,不管是等人的、被等的,不管受过创伤的,还是正在经受创伤的……时间一视同仁把他们推到新的一天。”时间的一视同仁带有一种沧桑的残忍,世上所有人都会被它推向新的一天,世间万物都在时光中消长更替。泡桐树叶子泛黄掉落、青云岛的祠堂残破陈旧、人走向虚弱老迈,甚至昙花寺的不老和尚,这个被孔燕妮奉为“精神至高无上的一位导师,一个传奇,一个神话”的寄托所在,这个凝聚着作品象征性的意象,也在真实地衰老、衰弱。在这个意义上,人类被时间驱使,万物受时间限制。时光推动一切变老,叶弥想要摆脱时间性的存在所带来的痛苦,突破时间对心灵境界的束缚。当《不老》中的众人能够超脱尘俗、超越现实之后,进一步悬隔时间才能够克服人类存在的脆弱性,超越时间便是求得不老之法。那么,该如何超越时间获得“不老”?显然,时间的无限性无法从外在的追求中获得,那么便需要回到内心世界,回到此刻的领悟之中,回到当下具体的生存参与之中。“流水今日,明月前身”,万古的时间和此刻,无限的长空和此在相互交织,因此我们看到作品中的风流人物对现世的关怀,对家国天下的关切,对现实改革的探询,对社会发展的预见和国家前途的想象。从而,《不老》既有佛道的空灵、生动和飘逸,又有关切现世的宏大,有想要改变他人、创造时代的实在情怀。“她的小说,带有鲜明的江南色彩,刚柔并济,既以灵动的笔触去书写沉重的历史,也以敏锐的思想去敲碎历史的硬壳,将人物的种种心迹一一描绘。”[18]叶弥在苏州作家性灵、精巧的文字风格中加入了更宏阔的气息,将苏州文化传统的意蕴与之相交织,地域的独特性、人的精神性和社会的现实性融合为一,表现出一种力度与强度,这也是她的气度所在。

“叶弥的力量,就是能够在‘庸常’的故事里突围,最后将作品带进一个意想不到的层面”[19],“在日常生活中创造诗”[20]。她从日常生活中突围,与诗之间建立起联系,但这种联系的实现并非通过简单的对接,而是经历了具有相当长度和深度的内在链接。从《不老》出发,我看到叶弥对诗的创造遵循这样的逻辑,即人物的诗性生长于现实之中,又因世界与人的会通而达成了一种精神上的超越,而这种对世界的超越最终的实现又需要重归当下。表面看起来,人似乎仍生活于日常中,仍于现实世界中苦苦探询,但由于其间经历了精神世界的扩大与性灵的洗礼,人物此时的日常、此刻的行动与先前便存在不同,获得了生命诗性的意义。她把凡俗尘世的焦灼纠结化为典雅舒缓的诗篇,尘世的无奈和纠缠被佛心和道眼所消解,终归于宁静。所以,叶弥的诗性不止在吴郭城内外书写景观的风姿摇曳,或是人物的风情雅致,更多时候,叶弥的诗性是对生命、世界和宇宙的逸品与会悟。

《不老》涵纳了江南地区日常生活与风物的细致书写,展现了对俗世人生的现实关切,折射出叶弥作为一个苏州作家的雅趣、风致和诗意。同时,《不老》更呈现了叶弥诗性的层叠与丰盈,它吟唱出日常生活的美学之诗,人生起伏的生命之诗,观照宇宙的精神之诗,悠然柔韧又从容博大。三十余年来,叶弥的诗性在日渐生长,她在江南小桥流水的温婉中,生长出明月千里的浩荡。在“灵感”之诗中灌注“思想”之诗,试图追寻爱、美和自由,探询超越空间与时间以求“不老”的生命诗性。其“不老”的诗性如风之澹荡、水之潺流,于自然中自由生长、于生命中自在兴现。所谓诗性不老,风流自流。

注 释

[1] 周韫、俞丽云:《叶弥长篇小说〈风流图卷〉研讨会在南京举行》,http://www.jszjw.com/topnews/20181218/154512116520.shtml。

[1][14][16][17]周新民:《我崇尚朴素喜爱自然——对话叶弥》,《文学教育》2019年第10期。

[3]叶弥:《不老》,《钟山》2021年长篇小说B卷。本文凡未注明出处的引文皆引自该作品。

[4][6][7][8][9]叶弥:《桃花渡》,中国言实出版社2014年版,第7-8、128、7、31、31页。

[5][13]叶弥:《我注定是个流浪的孩子,文学收留了我》,《文学报》2014年7月13日。

[10]季进:《叶弥小说读札》,《小说评论》2018年第6期。

[11]叶弥:《风流图卷》,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8年版,第434页

[12]叶弥:《美哉少年》,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250页。

[15]张学昕:《小说的佛道——叶弥的两个短篇小说》,《长城》2016年第5期。

[18]李德南:《转折时期的心迹与心学——叶弥论》,《扬子江文学评论》2022年第1期。

[19]张博实:《谁能“独自升起”——读叶弥短篇小说〈独自升起〉》,《小说评论》2013年第5期。

[20]金理:《在日常中创造诗》,《文学报》2019 年 4 月 25 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