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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弥新作《不老》:请到青云岛赴宴
来源:《新黄河》 | 张德强  2022年08月08日07:49
关键词:《不老》 叶弥

2022年7月,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重磅推出叶弥最新长篇、首届凤凰文学奖评委会奖作品《不老》,本书的创作几易其稿,在《钟山》首发后,又经数次修改,才终于成书。按照叶弥构想:“我这小说其实很简单,就是一个爱的故事。”不过,在随书附赠的“手记”中,叶弥提到,自己由电视上一句解说词“古老的中国”想到了小说名字“不老”,她说“这个名字与内容吻合”。因此,“不老”这一标题的含义,其实应该包含着个体与民族两个视域,一位当代女性孔燕妮的“不老”传说,以及20世纪70年代末我国自历史动荡中的涅槃重生,这构成了小说的双重关怀——孔燕妮的情感追寻故事,以及以吴郭城为大环境的历史变革。

故事浓缩在1978年末的25天,地域则为孔燕妮自幼生活了35年的吴郭城,通过书中人物的回忆与展望,故事亦可上溯至1949年之前,以及结尾提到的“总是孕育无限希望”的未来。这部小说因此就不单是讲孔燕妮25天的个人恋情,而是有了对历史的厚实透视。孔燕妮身上承续的,是自其祖母高大进、其母谢小达以来几代女性身上负载的近现代妇女自我解放史。叶弥谦虚地说:“一部《不老》,也是寻找自我,寻找不老的信心的故事。”这个“自我”,既指向女性的自我发现,也指向了国家在时间长河中的踯躅求索。在追寻“不老”这一过程与目标中,无论是发现还是求索,都有着其存在主义意味。

小说恰好结束在1978年11月18日凌晨,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的第一天,中国自此进入了改革开放新时期,中国也进入了一个继续“寻找”前进之路的新时期。当时,祖国与时年35岁的孔燕妮一样,都处在摸索发展道路的新起点上,这由小说中吴郭城诸色人等对待社会变革的态度可以看出,由孔燕妮感情、思想与行为的起伏也可看出,因此这部小说首先是一部迟疑之书,从迟疑走向坚定,从迟疑迈向未来。

按照叶弥“手记”的设定,小说写了三个人的故事,孔燕妮与她的前男友张风毅、现男友俞华南的情感纠葛。但这不是一部讲三角恋情的作品,张风毅绝大多数是在别人的讲述中存在,“病人”俞华南与其说是孔燕妮的爱人,不如说这个人是在孔的情感抚慰下得到了精神的休憩与安定。小说其实只有一个主人公,就是孔燕妮这位阅历丰厚的当代女性。《不老》对孔燕妮25天经历的描写是比较传统的,这符合叶弥一贯的写作风格,没有故弄玄虚的形式实验,也没有故作冷峭节制的历史反思,这是一部热情的写实之书。作为事实上以苏州为背景的作品,小说既不汲汲于书写城市风情,也未太着意于表现市民生态。小说对孔燕妮心情起伏变化的直白描写,很容易叫人想到《青春之歌》中对林道静的塑造。

有趣的是,叶弥自己也总结道,自己塑造的“主动人格型女性”形象,很接近林道静。但林道静是“红色书籍”中的人物,孔燕妮“还是有各种差别”,而“这种差别就是意义”。两部书相似之处在于写法,不同之处在于孔燕妮人生道路的存在主义色彩,即笔者所说的“迟疑”。林道静的成长亦历经各种考验试炼,可毕竟其人物塑造的方向是确定无疑的,孔燕妮则带着更多不确定性。这种不确定性是符合历史与人性的,孔身上有着知识分子、独立女性、传统家族后裔与红色血脉等多重身份。与林道静的经历相似,孔燕妮也曾“与工农结合”,到白鹭公社做了多年乡医。

对孔燕妮来说,种种过往的身份与选择,都已成明日黄花,她面对着一个更为开放的时代的起点。小说为了表现她的思考、迟疑与成长,使用了这样一种手法,即通过人物之口,不断对自己和他人作出各种本质性判断,如她对好友秧花等人说:“社会要用科学来拯救,我要用自由来拯救自己”;她在俞华南一次离去后自言自语:“我迫切需要爱情,就像别人迫切需要钱一样”;她在被人伤害后恍惚中道:“我真是个坏女人。难怪有人在路上打我”;又如她真诚地肯定俞华南:“你做谁我都不喜欢。”孔燕妮一度对现实怀疑到要对感情的得失来记账,而在与曲小珍关于情感轮回的对话中,又获得了新的启示,她将自己对爱情不断的求索定义为“情感轮回”,不以婚姻为终点而不断轮回的情感追寻,作为一种隐喻叙事,意味着对青春的不肯放弃,是一种“不老”的体现。孔燕妮勇于行动,也勇于自省,在自省中迟疑,在迟疑中成长。一个35岁仍在成长的女性,本身也切合“不老”的主题。

这就要说说“青云岛赴宴”这个贯彻小说始终的耐人寻味的“未完成”事件。从小说开始,为迎接11月18日张风毅出狱,这带有鲜明历史寓言意味的一天,她随着自己的足迹,不断邀请从吴郭到花码头镇各色人物到青云岛赴宴。与孔燕妮不断追寻爱情一样,这个行为也极不寻常(或者说体现出她的“不正常”)。孔燕妮直到宴会前夕,尚不能确定有哪些人可以赴宴。青云岛地处蓝湖之上,是张风毅当年的逃亡之地,也是改革开放的一个前沿——岛上的居民阿胡子在张风毅的引导下悄悄带领岛民在办厂致富。小说结尾尚未开席的青云岛宴会,与11月18日这个日子,共同构成了小说对历史的双重隐喻,一个正在孕育的新的开始,而孔燕妮以其直觉与思考成为“最初醒来的人”,最早对历史的走向有了清楚而感性的判断。如学者王尧所说,小说虽发生在虚拟之地吴郭,但很明显是在写苏州——小说提到过,孔燕妮的初恋、理想主义者杜克在酒会上说,假如历史不幸开了倒车,就邀请孔燕妮到缥缈峰上“打游击”。缥缈峰这个现实存在于太湖西山的地名,显然是叶弥故意留给读者探寻的出口。如果把蓝湖理解为苏州西面的太湖,青云岛便是西山,花码头镇大致位于东山,小说于地理的草蛇灰线间处处体现出坚实的写实色彩。

当然,作为一部以小见大的作品,叶弥也不会将故事发生的时空局限在苏州一隅,她在小说里有意让俞华南与孔燕妮“你一首我一首地背诵关于吴郭的诗词”,其中一首是苏轼的《水龙吟·小舟横截春江》,词作于苏轼沉潜黄州之时,是借黄州赤壁风光怀念老友闾丘公显的,并非吟咏苏州。但此时闾丘公显已致仕归隐苏州,则苏州的影子,隐约之间还是回荡在两人对古诗词的吟诵中。

《不老》对“精神病”这一“病的隐喻”的使用,亦可见作者写一部“迟疑之书”的匠心。孔燕妮的父亲孔朝山是省城南京的精神科名医,孔母谢小达死前精神已呈疯癫之状,张风毅的姐姐张柔和因精神病发作被送到孔朝山那里就医,孔燕妮的恋人俞华南本身就是一名精神病患者,孔燕妮自己多次被人们视为精神病。孔燕妮自己也开玩笑说:“我好像有多重人格,我现在还不能确定到底要成为哪种精神病人。”这也构成了孔燕妮与文学人物典型林道静的一个分野。林道静自始至终处在阳光之下,在理智清明里不断成长。而孔燕妮的爱情追寻从亢奋的理想主义者杜克那里开始,经历了沉稳有为敢作敢当的阿波罗式人物张风毅,最后与精神病患者俞华南发生一场恋情。

作为小说人物,也作为主动人格型女性,孔燕妮比起林道静,更有其不稳定性与“迟疑”感,而这不稳定性与迟疑感恰恰增强了小说的写实力道。如孔燕妮的思考:“精神病其实就像感冒那么常见,因为人类最脆弱的就是灵魂。风吹雨打中,受伤最多的也是灵魂”,只是“在灵魂的默许下,精神病人放大了自身的特点”而已。精神病,在这部小说里不是以完全负面的意义出现的,它暗含着追求自由的人类自身灵魂的弱点与抗争精神,也是对人类精神生活之复杂多变的真实写照。一个追求不老的、始终在路上的灵魂,不可能是日常所谓“健康”的。

但《不老》中那些所谓“健康人”,有的蝇营狗苟,有的怯懦自守,有的平庸麻木,倒是“精神病人”们表现出了更为顽强乐观的生命姿态。小说结尾,俞华南精神病人身份的揭示,与其说是对孔燕妮爱情追寻的反讽,不如说是一种肯定。在这场25天短暂的爱情中,孔燕妮收获了人生中最沉重而真实的情感反省。而正是这位“精神病人”俞华南,在即将离去之前,写了一首“干净”的儿歌,取代过去那首充满侮辱色彩的民谣:“孔燕妮,/……你有一副好心情/你是不老的小星星”。

在对不老的信念中实现情感轮回与踯躅前行,孔燕妮的确是当代文学中当之无愧的“不老的小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