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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信里的情趣、知识与襟怀 ——读《爱书来:扬之水存谷林信札》
来源:文艺报 | 周洋  2020年11月06日08:20

读大学时曾在旧书店淘得谷林先生著作《情趣·知识·襟怀》,每篇文章都细细读过,深感情味悠长,遂在几位爱书的同窗好友中传阅,那情景至今难忘。近日读到上海译文出版社新近出版的《爱书来:扬之水存谷林信札》,大呼过瘾,书中所收谷林与扬之水往来书信共计194封,可谓篇篇精彩,读后心生感慨,书信中让余体会最深的,还是情趣、知识与襟怀。

翻《现代汉语词典》,“情趣”一词可解作“性情志趣”,亦可理解为“情调趣味”。谷林先生出身藏书世家,曾潜心十余载点校《郑孝胥日记》,而扬之水有10年时间供职于《读书》杂志社,后以古名物考证独步书林,两人都是地道的爱书家、读书人,有着共同的志趣,表现为对书籍的宝爱,对文字的虔敬,对艺术的追求,不一而足。具体到这数百通鱼雁往还中,首先,每封信的称谓就颇可玩味,因扬之水本名赵丽雅,又有笔名宋远,谷林先生写信时的称谓,就有“水公”“远公”“宋远兄”,亦庄亦谐,令人莞尔,更从“丽雅同志”“丽雅道兄”到“丽雅大妹”“丽雅如弟”,亲切随和之状一如面谈。对此,谷林先生还有一番说道,他在1995年12月21日的信中写明:“以前称兄,是抄鲁迅的,见《两地书》;这回道弟,是抄范用的,见上一期的《随笔》。语不云乎:千古文章一大偷——至于是哪个所云,记性糟,就怕有人寻根究底,这样一问,只能转着眼珠子发愣了。”老顽童般的“可爱”由此可见一斑。此外,与书有关的种种情趣在通信中也是俯拾皆是,譬如,谷林先生在信中抱怨书友李君总是向他借阅心爱之书,信中曰:“现在不想再为李老寄书了。说实话,他以前曾要我寄董桥两书,寄还时倒角卷页,颇损书品。陈原三册书均有作者签题,我保存得很好,寄去后时怀惴惴。这回想复信说老实话,他看这些书无非闲览,此甲彼乙,殊无强求远致之必要。”好一个“时怀惴惴”,妙就妙在“此甲彼乙”,寥寥数语活画出一个爱书人碍于情面不得不出借藏书,同时又担心书品受损的两难心境。我想起余秋雨在《藏书忧》里写到怕人借书的一大担忧,就是“怕归还时书籍被弄熟弄脏”,又想起民国时期藏书家叶德辉不惜在书橱上贴一字条,上书八字:“书与老婆,概不外借”。读书人爱书如命,就是这般有情有趣。

说到知识,谷林先生腹笥丰盈,收信人扬之水亦是饱学之士,他们在通信中,或谈古论今,或月旦人物,旁征博引,各陈己见,知识含量自然是极宏富的,有心的读者当能从中获益良多。在我,所聚焦之处莫过于两位爱书家关于读书治学有何高见。就这么一路读下去,果真时有所获,这当然缘于扬之水虚心求教,而谷林翁愿将金针度人之故。从“术”的层面上看,谷林在信中“分享”了很多行之有效的读书门径,比如,扬之水曾感叹读了很多书却记不住,谷林指点道:“记不住,其中原因之一是看书太多、太快、太杂。如此,须做卡片存档,卡片可从简,标明主题出处即可,不必大段摘录,以省时力,亦便翻检,须引用时,即可循此找原书查阅也。”在“道”的层面上,谷林先生的见解同样不乏真知灼见,他在1990年11月14日的信中,提及上世纪30年代鲁迅和施蛰存之间那场关于《庄子》与《文选》的著名论争,他对施蛰存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勇气和智慧激赏有加,“我认为应该提倡那种清醒的独立思考的精神,这是非常可贵的;而我则不免习惯地不自觉地信从权威,至少这就扼杀了发展前进的契机”。恳切的言辞中闪烁着自我反省的思想光芒,真是令人感佩。

谷林先生出生于五四运动的发生之年,喜读新文化运动以来文坛诸子的文章,他的襟怀与气度,分明就是那一辈文化老人的风范。在阅读这些信札时,我经常会为他们待人接物时的高洁风范叫好。通过书信呈现出来的人伦关系,是原汁原味的交往互动,是未作修饰的真情流露,那种心底无私天地宽的坦荡胸怀,那种人生交契无老少的论心相知,那种心轻万事如鸿毛的洒脱率真,都在这些书信中以非常生活化的方式呈现出来。比如,同为爱书人,自然都会关注新近出版的好书,扬之水因从事文化工作的便利,时常受谷林翁所托代为购书,于是就会碰到支付书款的问题。锱铢必较,显得生分;装聋作哑,又有贪占便宜的嫌疑,日久难免心生芥蒂。但在谷林和扬之水之间,丝毫没有这种小肚鸡肠的算计,谈及这方面话题时,轻松幽默而又不失君子之风,且看谷林先生在1992年6月8日的信中写道:“阁下不受书款,令我深感不安,但又不便打太极拳推拏无休,只得权且收受。‘唱个肥诺’道谢了。”谷林先生宅心仁厚,待人以诚,没有丝毫的虚情假意,诙谐的话语又增进了彼此间的友情。同年12月4日的信中,谷林先生有言:“书价附缴,即乞照纳勿拒。语有云:亲兄弟,明算账。所谓理该如此也。倘仍似以前退下,则也只好将原书璧回矣!”这一次谷林先生定要照价支付书款,言辞之间显现出一种温和的坚持,既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又分明传递出不希望增添对方负担的善意,古君子之风,纤毫毕现矣。

通读这百余封信札,很少有为“事”而作的急就章,有的只是淡墨痕,闲铺陈,谈书论文,娓娓道来,自有一种纯真的情愫在其中。诚如扬之水所言,这一束书简“是为去古已远的现代社会保存了一份触手可温的亲切的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