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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才夫诗集《流水笺》:从生活中流出的诗情

来源:文艺报 | 卢有泉  2020年05月06日08:50

石才夫从上世纪80年代开始发表诗歌作品,业已走过30多年的创作历程,创作了大量脍炙人口的诗作,是广西享有较高诗誉的诗人。其最新诗集《流水笺》(作家出版社2019年12月版),系其近年诗坛耕耘的收获,凡二百余首。细细读来,发现在他近年创作的这部分诗歌作品中,无论是题材的选择还是抒情的取向,皆为日常生活之所见所闻所思所感,可谓从生活中流出的诗情。而这样的诗也最接地气、独具感人的艺术魅力。这些诗作或抒写身边琐事或域外纪游或即景抒情……体现了诗人一贯的创作风格,于明白畅达中寓含着丰富的人生和社会哲理,融生趣、情趣与理趣为一体,颇见诗人对人生经验的独特体悟和平凡生活的思考深度。

仅从《流水笺》的收诗权重看,诗人近年来更多地借诗观照日常生活,往往即事名篇,于身边琐事中发掘出别样的诗意来。因而,在他的诗歌视域里,虽是春天里的一次随意的公园散步,但从“湖边散步的大肚子女人/多了起来”这一生活的常态,竟发现了春天的魅力;从一个“手拿弹弓的人”的诡异举动,看出了人生的迷茫和百无聊赖。还有两棵平平常常的白蜡树,也能引发出一种别样的思考——“黄叶子的树叫白蜡树/绿叶子的树也叫白蜡树/它们长得一样高/有一样多的枝叶/只是长在不同的地方/一个在路口迎着北风/一个在大楼一角风吹不到//黄叶子的白蜡树率先进入秋天/它的叶子引来很多人/他们视它为一道风景……绿叶子的白蜡树同样迎来秋天/但它的叶子迟迟不落/像夏天的树正在休眠/没有人在秋天会喜欢它/就连它自己/也有点顾影自怜……”(《一棵白蜡树和另一棵白蜡树》)。诗中的“白蜡树”一物两意,诗人对这一意象赋予了个性化的诠解。因为按常规,绿的“白蜡树”本是富有生命力的象征,或许在一般人看来,它能逆时而绿,虽说有点“顽固”和不合时宜,却也多了一层“坚定”和“执著”的品性,“不管气候”如何变化,偏要沿着自己生命的追求一直坚持下来。但在诗人看来,这种绿的“坚持”并非出于生命的本能和自在,而是因了大楼庇佑,是“地势使之然”,这便失去了“绿”的意义和价值,成了依附“他人”的借势逞强者。这样的“绿”难怪招人讨嫌,远不及黄的“白蜡树”立于寒风、适应季节变化,“顺势而生”却又实实在在。在此,诗人已将“白蜡树”升华为一种“生命的榜样”——独立于世,顺应自然,才是生命中最美的存在。并且,诗人借助“白蜡树”这一意象发出了对尊重自然、“天人合一”传统观念和生命形态的记忆、呼唤。

有时候,身边一件小事,或者一个小小的发现,也往往能引发出诗人对一些社会问题的思考或拷问,字里行间浸透的不仅是一介文人的忧患意识,更能见出诗人强烈的责任感和社会担当。比如《药店》一诗:“在药店转了一圈/发现里面除了药/还卖很多不是药的东西/而且生意很好/终于明白/没病也可以逛逛药店/有的病/也不是药能治好的”。诗人借一次偶尔的发现,揭开了当下“医保领域”的一层黑幕——药店本是售药之所,但个别药店竟打起了医保卡的主意,公开在药店售卖保健品、食品,甚至日用百货,且这种“不是药”的生意还异常兴隆,这无疑是管理的漏洞,也属“不是药能治好的”人性缺陷或社会结症。与此相类,《道高一丈》则借一次买鞋的经历牵出了公民道德的缺失和社会风气的颓变——“百货大楼门外/摆卖打折衣服鞋子/我试了一只鞋/跟售货员说想右脚也试试/她说稍等/要进到楼里去拿/我问怎么只摆一边/她说摆成双容易被偷”。售货员的说辞颇有点黑色幽默的味道,也透出无奈。经济的快速发展,并未带来社会文明程度和人的道德水准的同步提高。而诗人的职责就在于直面现实问题,为社会的发展把脉,借文学的审美张力以针砭时弊、助力文明建设。在此,诗人看似抒写身边琐事,实则呼唤人性的回归、道德和公序良俗的重建。诗的魅力和价值也正在于此,由生活中的小事写起,再植入个人独特的思考,这便为读者提供了丰富的再创作空间,不同文化和生活经验的读者,可以对其做出不同的审视和拷问,从而使诗的包容性和审美空间得以进一步扩展。

诗不能没有“思”,有了“思”方能产生足够的“诗味”。即便是一些写景咏物的小诗,也因凝贮了诗人独特的思考而显出别样的诗味来。如《石不语》中石头“在人世的河流中滚动、倾轧”,历经“风蚀雨打……只剩坚硬”,是写石更是写人;《鸟》中的那只“笼中的画眉”,以人的视角看来,应该是整日的“绝望/愤怒/孤独/挣扎/诅咒”,但身在笼中的鸟却在不停地“欢唱/起舞”,“怎么看都是一只/快乐的小鸟”,写“鸟性”,更写出了人性中的奴性。这反差,彰显了人世间司空见惯的愚钝、蒙昧——身为奴隶却不自知,沾沾自喜,自我感觉良好。《一株梅花》同样是一首诗趣特别的咏物诗,“在南方/我第一次看见梅花/开着一树的白/跟我以往在画里看到的一样//……她是傲雪的/在北方是/在画家笔下是/在诗词里是/人们一厢情愿/给她立了牌坊/于是在南方温暖的/冬天/她小心翼翼地开花/仿佛做错了什么//到后来,是梅花看我/每一朵/表情都不一样”。既是咏花更是谈理,于咏花中饱含着探究人生世事的深意。梅花作为“岁寒三友”之一,其高洁的品性和在严寒中卓然挺立的铮铮铁骨,在北方、在画家的笔下、在诗词的意境里,向来是一个完美的存在,被反复欣赏、赞美,但在温暖的万花盛开的南方,又有谁能知其“傲雪”的秉性呢?“地势使之然”的尴尬和被无视,就连它自己都“小心翼翼”,仿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因为无人识而长期的被轻蔑,使其终于用不一样的“表情”审视起周边的一切,是梅花的无奈,更是一种“无人识高洁”的愤懑。推而广之,也是一个知识分子对世风、对一个时代价值观缺失的忧患。在这里,梅花作为歌咏的对象,更多地附着了诗人的价值取向,以及对人事的深层思考。借一花一物、一件小事,抑或一个小小的发现,揭示出某种道理来,诗语平易而又充满理趣和韵味,追求诗外之旨,这实际也是石才夫这类诗的突出特点和主调。

实际上,纵观石才夫的这部诗集,无论记事、咏物、抒情,皆以直白自然的诗语出之,绝少隐曲和刻意的修饰,这可以看作是他的诗风取向。正如诗人自己所述:“我的诗,如果有那么一点值得肯定的地方,我想大约也是将万事万物纳入了视野,直面现实,用心去发现,用情去吟咏,不追求语词的艳丽和刻意的雕琢。”(《后记》)诗歌既是艺术,也是一种文化消费品,要想被大众接受,就必须有流畅、平易的语言形式,诘曲聱牙或故作雕饰肯定与大众的审美趣味格格不入,诗人石才夫是深得此一作诗三昧的。而分析其诗作,作者通过对随处可见的寻常风景和日常事物的独特发现,使一花一草,一事一物,皆入诗境。语言极具个性且深得古典韵味,于朴拙中见哲思,于平静中见波澜。语言的直白晓畅并不等同于浅白,通过语词的巧妙组合,诗意得以彰显和提升,因了某一独特思考贮藏其中而颇显醇厚的韵味,这也是石才夫诗歌一个鲜明的特点。我们相信这样的诗作比之诗语平淡乏味或晦涩如同天书的诗歌,肯定更值得流播,更能被人们记忆。

从中国诗歌传统看,一直有“隔”与“不隔”之分和直白与委曲之别。唐诗宋词之所以历来脍炙人口,大多数是走了一条直白之路,凡市井孺妇、贩夫走卒皆可读而明其意。如果说诗歌的大众化道路有什么承续的话,也许正是从唐诗宋词中得到了一定的启发,汲取了部分养分。但大众化也一定要言之有物,抒发诗人自己的情怀,在直白的语言中要有蕴涵,要有“思”的东西在内。况且,诗的优劣,诗的价值,与诗语的选择并无多大关涉。事实上,用直白的平常语入诗更难驾驭,更考验诗人的艺术功力,正所谓“代匹夫匹妇语最难……奇语易,常语难,此诗之重关也。香山(即白居易)用常得奇,此境良非易到”(刘熙载《艺概·诗概》)。因为诗语既是对正常语言的“破坏”,就要将平常语翻新、变异、出奇,成为准诗语,同时又不能完全破坏原有的构架,于不留痕迹中造出诗的“胜境”, 使诗味十足,诗语亦即常语,常语亦即诗语,这就需要诗人高超的诗艺和驾驭语言的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