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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门叙事与寸进之喜 ——第十二届澳门文学奖小说组得奖作品总评

来源:文艺报 | 龚 刚 马静一  2019年12月20日08:33

依照我们的文学观念,文学创作中,词汇量的累积与文笔的巧妙修饰诚然重要,可更为关键的是敏锐的观察与对世界的思考。落下帷幕不久的第十二届澳门文学奖(由澳门基金会与澳门笔会主办,两年一度,为港澳地区主要文学赛事之一),便让我们惊喜地注意到这么一批天性敏锐、人性稳厚的创作人。一气读下所有参赛作品,竟是从中生出许多感慨,甚至与莫言所说的“大苦闷、大悲悯、大抱负”隐隐碰出些共鸣。在各种版本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中几乎未被提及的澳门文学、澳门叙事,应该进入中国当代文学研究者的视野了。

韩愈在《送孟东野序》中言道:“大凡物不得其平则鸣”,按我们理解就是说胸有不平之气,发为不平之鸣,而这股“不平之气”也是我们认为的文学创作的一大原动力。比如此次短篇小说组的季军作品《匿名者们》,就是一篇设定很巧妙的“不平”之作。背景投在回归之前的上世纪80年代中的澳门,不采用新手作家常见的上帝视角,而是灵活地在小说中交替着“凯弟”与“大哥”这两个偷渡者的观察视角。通过这两个文化程度不高、偷渡者的眼睛,读者们得以见到一个迥异的澳门,这个澳门是一道影子,是平日里那个软红香土、车水马龙的澳门的影子。在澳门那些不引人注意的寻常巷陌中,生活着一批地位、收入低微的临时工们。他们共同的特征是没有“根”,这个“根”是一种归属感,是家庭的归属感,是国家的归属感,更是生活的归属感,可在他们身上仅仅残留着生存的本能意志。主要人物“凯弟”与“大哥”偷渡而来,盼着能在这里开启新的生活,却依旧坠入滚滚红尘,难以自救,最终“大哥”客死异乡,“凯弟”经历种种坎坷,离开戒毒所再次开始新生活。我们以为文中最具匠心之处,便是不时出现的宗教暗示。从二人的父亲是个基督教徒开始伏笔,中间“大哥”与“凯弟”分别罹难时心中不时闪过的宗教教义与上帝形象,再到最后即将开启新生活的“凯弟”半开玩笑地说道他要试着“爱上这个他妈的上帝”,可以说,这是作者留给这群“匿名者们”最后的希望。生活糟糕到无法自救,惟一能作为精神寄托的,便只剩下宗教了。这是对回归前精神无根者内心世界的深刻揭示。

冠军作品《永福围纪事》是地上长出的麦谷,生来结实又厚重。《永福围纪事》是所有参赛作品中,让我们觉得“澳门味”最浓郁的一部。小说大部分笔墨集中在幼年时期的主角“超仔”身上,也是因此,这部作品采用的是限定视角的写作手法,亦即读者的所有感知都与8岁的“超仔”一致。限定视角是很考验作家笔力的写作手法,稍有不慎,文章便会做得幼稚、不忍卒读。《永福围纪事》中处处流淌着的是极为准确的心理描写,配合着细腻入微的观察,活灵活现地还原出一个孩子眼中的老澳门风光。尤为难得的是作者对于孩子口吻的把握恰到好处,不会带着成年人的思维讲孩子话,也不会经由孩子的嘴随便吐露过熟的言语。孩子的身形还未长开,所以经常映在他们眼里的不会是蔚蓝的天,蓊郁的林,他们受到身高与视野的限制,往往会更多地观察低矮的事物。于是,小说中陆续出现了可爱的猫、攀墙生长的紫色牵牛花、草丛中的蚱蜢与甲虫,以及人声鼎沸的早餐摊铺……这些事物真实映在孩子眼中,落笔后也便清晰印在读者心中。《永福围纪事》的情节并不复杂,主要事件是借宿姨丈一家的“超仔”,某一天偷拿了表哥的10元钱,事发后被姨丈掩过,化解了表面上的矛盾。可良心、意识逐渐觉醒的“超仔”明白了自己所行非善,内心颇疚,在一次姨丈醉酒后的严厉苛责下,“超仔”心生自我保护,从此与姨丈一家隔阂开来。多年后学医已成的“超仔”在医院偶遇了姨妈,方才知晓姨丈此时正罹患癌症,时日无多。几经思索之下,“超仔”鼓起勇气打算与姨丈一家破冰和解,阐清当年误会,自叙愧疚良多,奈何时不我待,姨丈已溘然长逝。人生的齿轮咔哒一声往前转了一圈,便再也无法返回原处,时间始终顺着各自的河床静静流淌。在这层意义上,《永福围纪事》的哲思便有了落在实处的结实感。姨丈的辞世,带走的不只是“超仔”多年来内心的愧疚与遗憾,更为重要的是,姨丈这个角色对于年幼的“超仔”来说,本就是永福围这个地方的象征。于是姨丈谢世之后,“超仔”记忆中永福围里鲜腾的肠粉、热闹的早餐铺、灵气的小猫、生趣的草丛都将逐一淡化,记忆中的永福围变得模糊,再无儿时的轻快与鲜明,真是惟有时间不可挡。

阅毕参赛的所有短篇小说,最令我们心生欢喜的便是这些作家们已然将目光与思考投到了普遍性的苦闷与悲悯上。这是写作意识上的飞跃,我们澳门的青年作家群体不拘泥于小情小爱,而是向更具普遍意义的人性深处发问,向更为广袤的集体无意识诘难,他们的身上闪现着社会责任感与文化认同感这些长久以来文人薪火相传的力量。除了冠亚季三篇小说以外,优秀奖的5篇小说同样承载起这些力量。《永耀茶餐室》刻画了一位孤独的65岁老人。在他退休那一日,爱人却溘然长逝。理解这个事态花了老人很久的时光,待老人自己生活了一阵儿后,事态便像铅一样重重吃进他的全身。他的一切当前,都是从过去投影而来的,如果往昔的记忆消失了,他也便与过去阻隔了。《无家可归》是我个人十分中意的一篇作品,标准的短小精悍。篇幅只5000来字,却惟妙惟肖勾勒出一对寻求政治移民夫妇的复杂心理。最后一次申请过后,夫妻俩紧紧相拥在一起,混杂着两个人的希望与绝望,紧张却又期待着新的一天开始。《花面蛮姬》是这些作品里氛围相对轻松的一篇,作者应用绝妙的想象力,记叙汤显祖年轻时的一段异国情缘,可直到岁入不惑,他心中仍不时念起异国佳人,颇有几分陆游所言:“此生谁料,心在天山,身老沧州”的韵味。《B的休日》也是很有意思的一篇小说,通篇都笼罩着一股哀怜的气息,如同向正午逼近的晨光,柔和地令眼底深处生疼。可也正因情绪弥漫得过于浓郁,反倒形成一层层桎梏,让躲在文字间的哲思冲不出来,否则这部作品的文学性将会再创新高。《红伶会馆》可谓是成功刺了一下当今文坛的暗疾,仿佛能看到作者躲在文字后面狡黠地笑着,嘲弄这些家伙挤在自闭的洞穴里,互相吹捧,暗使绊子,还要大言不惭地标榜什么文学的使命。

不难看出这些来稿作家中有不少人还很年轻,虽然他们的笔法尚显稚嫩,他们的哲思也未圆满,可这些都无法阻拦我感受他们求新求变的创作激情,从他们身上我仿佛看到了一个生机盎然的澳门文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