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白先勇:理解《红楼梦》的伟大,自然心生敬畏
来源:《新周刊》 |  L  2025年06月27日08:54

“我现在了解贾宝玉了。”说这话时,镜头对面的白先勇欠了欠身子,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距他初读《红楼梦》,已经过去了近八十年。他仍清晰地记得,最早接触这部经典名著,是通过“美丽牌”香烟。

彼时,他大概六七岁,堂哥堂姐卖力收集着当中的卡片。卡片上有许多人物: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王熙凤……通过它们,白先勇接触到许多未曾知晓的故事。诸如,王熙凤害死尤二姐,尤二姐的鬼魂又寻上门,这样的桥段令他印象极为深刻。

后来,有了更高的阅读能力,白先勇也逐步走入《红楼梦》的世界。上小学读此书,他对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感到好奇;上了中学,他则对林黛玉产生莫大的怜惜之情——那段日子,他自己也生了肺病,自然而然会生出与林姑娘同病相怜的感觉。

等读到《葬花吟》,他的体悟又有所不同,他意识到,那也许是一种与命运相关的“咏叹调”:“花代表着世界上最美的东西,却无法跨越秋冬季节,它们是非常脆弱的,而林黛玉爱惜这些生命,也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留下挽歌,其中包含了人生的无常,因此非常动人。”这也许正是《红楼梦》的魅力所在。不同的人生际遇,相异的生命阶段,哪怕只是心境的些微差别,读者也都能从中品出完全不一致的况味。

在白先勇眼中,《红楼梦》是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书”,是“越看越了不得的东西”。“无论是哲学思想、文化意义,还是它的文学造诣、写作手法,《红楼梦》都称得上‘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小说’”。

2014年春,白先勇在台湾大学开设讲座,在众多文学名著中,他没有犹豫,便选择了这部作品。上课所用讲稿,后来被整理为《白先勇细说红楼梦》一书。在书中,他围绕神话架构、人物塑造、文字风格等维度,对《红楼梦》进行了细致入微的释读。

 

《白先勇细说红楼梦》(插图袖珍本)

白先勇 著

上海三联书店|理想国,2024-2

日前,《新周刊》对白先勇进行了专访,结合书作与其研究成果,聊了聊他在无数次重读《红楼梦》时的所思所感。以下为对谈实录。

 

这部“密码书”,重读能解出新的秘密

《新周刊》:你开设文学讲座时,在众多文学名著中,为何会选择《红楼梦》?

白先勇:我觉得《红楼梦》是中国文学史上最伟大的小说,这是毋庸置疑的。我自己是念西洋文学的,我看了不少世界名著。即使同向对比,《红楼梦》也排得上号,如果选五本世界文学最伟大的小说,我一定选它,而且可能会将它排到第一位。

在哲学思想上,《红楼梦》融合了儒释道三家之长,相当深刻;人物塑造方面,又极为鲜活。这样的一本书,在各种意义上,都能代表我们整个中华民族的文化精髓。我想讲,文学是一个民族心灵最深刻的投射,而《红楼梦》在这之中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大学生亲近我们的传统,或许可以从这本书开始。

《新周刊》:在一个大家少有耐心读大部头经典作品的年代,教授《红楼梦》面临怎样的挑战?你在上课时,能察觉到学生们的关注点与你有什么不同吗?

白先勇:我在台湾大学开了3个学期,讲了100个钟头,从第一回到第一百二十回,最后还加了一个钟头,才算讲完。其实当今的很多读者,不是不想看,而是缺乏“引进门的人”。我记得有一年中秋放假,我特别在假期加一堂课,有八九成的学生都愿意回来听。也许他们不是不感兴趣,他们只是有些畏难,那么多的人物、那么多的线索,《红楼梦》的阅读难度实在太大。但等到第五回之后,大家似乎就会感觉容易些,会越看越起劲。

我问过学生们,最喜欢哪一个人物。大家各有所爱,不过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是,那些男学生不太敢喜欢林姑娘。可能是小性子太多,这就让男孩子“怕死了”。反倒是女孩子,对林黛玉多了同情。

《新周刊》:最近一次重读大概是在什么时候?你在书中关心的内容会与以往有区别吗?

白先勇:我6月下旬又要演讲《红楼梦》了。每次讲之前,我都会重温,我觉得自己看得很熟了,但这本书就像是一个个密码,但凡翻看,就会解出新的秘密。有时候,我发觉原来还有些地方被漏掉了。

我这个年纪了,知道它的伟大,因此,也很敬畏它。我自己是写小说的,我时常感叹,一部18世纪的小说,竟然汇集了各种小说艺术的手法,即使放到现在看,它也是非常先锋的。我有一个想法,我们的文学史常把《红楼梦》归结为传统小说、章回体小说、旧小说。中国的现代小说,常常将鲁迅的作品视作发端。但我认为,《红楼梦》已经有了现代手法的运用,或许我们可以从《红楼梦》开始论及现代小说。

《新周刊》:在不同的人生节点和际遇下,你觉得读《红楼梦》有何意义?

白先勇:最开始看《红楼梦》,看的是写实层面,书里有18世纪一个贵族家庭的林林总总,他们吃喝玩乐,发生形形色色的故事。再之后,我们会追求它更深层次的意义。曹雪芹表面写的是贾府的兴衰,实则也在讲时代由盛转衰。另一方面,《红楼梦》在文化上完成了很重要的继承,它是中国文学的集大成之作,《诗经》、楚辞、唐诗、宋词、元曲、明清戏剧,最终沿袭到这部小说,渐次在大众范围内传开。

我想,这本书讲的是人世不可逆转的枯荣无常,讲人生命运无法预测,也讲传统的某种式微。所以,无论怎么看,它都是非常伟大的。

全知观点,赋予《红楼梦》丰富的层次

《新周刊》:曹雪芹在书中为全知观点,你觉得这样的叙事方式,其优势何在?

白先勇:对观点的灵活运用是《红楼梦》非常厉害的地方。大观园那么大、那么复杂,如果用个平常的全知观点来写,讲半天也说不清楚。一开始的时候,是林黛玉进贾府的观点,之后,又转成其他人的观点。

比如,第十七回,贾政带了一批清客,还带了贾宝玉,去逛大观园。在元妃省亲时,大观园是社会性的家族团聚之地,它规规矩矩的。等到刘姥姥进大观园,又完全不一样了,她看什么都是新鲜的,里头彩蝶纷飞,热闹得不得了。刘姥姥看到一座牌坊,以为那是玉皇宝殿,在某种意义上,那里就是人间的“太虚幻境”。后来,大观园衰落了,等林黛玉去世,贾宝玉再经过潇湘馆的时候,听到哭声,萧索而凄凉,每个人的感受不一样,这种层次性就体现了出来。

 

87版电视剧《红楼梦》

《新周刊》:你认为,《红楼梦》“利用不同的叙事观点,巧妙地把大观园多层次的意义,一一展现出来,这是《红楼梦》的‘现代性’之一”。除此之外,它的“现代性”还体现在哪些维度?

白先勇:《红楼梦》的英译本作者、牛津大学的戴维·霍克思写过一篇论文,说《红楼梦》是一本象征主义小说,光是里面的“玉”,就能有很多含义。

还比如说,第八十二回,林黛玉做了个噩梦,梦里贾母诸人要把她嫁走。在此之前,她一直担心自己和宝玉的婚姻成不了,因为她没有父母替她做主。这种心理是弗洛伊德式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此外,书中很多地方用了戏中戏,以及文本之间的互动。简单讲,一首古诗,就能与文章实现互文与对照。例如,曹孟德的《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反映宝玉萧索的心境。这些手法都是非常现代的。

“看似不经意的一笔,却能写出复杂性”

《新周刊》:《红楼梦》写尽贾府兴衰与人世无常的同时,也呈现了哲学命题,包含了佛道思想,而其中的宗法社会系统的法理运行机制,又代表着儒家传统。你觉得曹雪芹为何会将这些主题融合在一起?这与他的个人经历与时代又有哪些关联?

白先勇:乾隆时代,儒释道都已经非常成熟了,这些观念在曹雪芹心中也得到了融合。他最了不起的是,用很玄妙的笔法,把那些形而上的主题形式展现得生动活泼。

我举一个例子,是在人物塑造方面的。我们看贾政,他完全遵循儒家那一套,追求入世、经世致用,可偏偏贾宝玉不信这一套,他是佛道的代表,他的生命哲学是镜花水月、浮生若梦、佛道的出世思想。这样,父子之间的冲突就产生了。贾政讨厌宝玉,但那也是爱之深责之切,希望他能够按照儒家的方式去行事。可宝玉完全不管,最后出家的那一幕,就显得更为动人:他光头赤足,穿着红色的大斗篷,“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贾政在雪地上气喘吁吁追赶宝玉,等回到船上,贾政了悟他的儿子宝玉可能就是来历劫的。那一瞬间,佛、道与儒家之间有了对话,也产生了某种人世间的同情。

《新周刊》:主人公贾宝玉最终迎向出家的结局,是不是对主题的另一种深化?

白先勇:是的。大部分人看到宝玉出家,会以为佛道胜利了,可实际上,有些重要的桥段不能被忽略。诸如,花袭人和蒋玉菡的成婚,这绝不是随便写的。为什么?花袭人是第一个与宝玉发生肉体关系的人,而宝玉跟蒋玉菡也有一段同性之间的关系。最后这二人的成婚,也代表着宝玉的佛身跟着一僧一道飘然而去,他的俗身各半附在蒋玉菡与花袭人身上,最后破镜重圆。

蒋玉菡与花袭人最后结成连理,其实曹雪芹早有伏笔。第二十八回,宝玉第一次见蒋玉菡时,两人交换汗巾,宝玉把一条松花绿的汗巾送给蒋玉菡,那条汗巾本来是属于袭人的,这意味着宝玉暗中已经替袭人下了聘礼了,晚上宝玉又悄悄地把蒋玉菡所赠的大红汗巾系到袭人身上,是宝玉把这对男女连结在一起。

第九十三回,宝玉到临安伯府看戏,《占花魁》一出蒋玉菡扮演纯真痴情的卖油郎秦重。《受吐》一折卖油郎秦重以自己的新衣接花魁女呕吐的秽物,有宗教救赎的意涵,这种怜香惜玉的感情正是宝玉所珍惜认同的,宝玉在台下看得神魂飘荡,认为蒋玉菡乃是“情种”(卖油郎秦重与“情种”谐音)。卖油郎将花魁女救出火坑,与蒋玉菡最后将袭人迎出贾府,两者之间形成一种平行的比喻,袭人姓花并非偶然。《红楼梦》最后,第一百二十回,宝玉完成了他的佛缘,跟随一僧一道归彼大荒,回到青埂峰下,他的俗缘借着蒋玉菡与花袭人的婚姻在世间完满达成,佛道哲学与世俗儒家思想因此取得平衡。

塑造人物,庚辰本不及程乙本

《新周刊》:你在加州讲课时采用桂冠版的程乙本,在台大用庚辰本,研读和教授过程中,你觉得这些版本的区别何在?

白先勇:要先声明,我不是版本专家,但这些版本我都有收集,它们非常重要。版本分两大组,一组是前八十回脂砚斋等人评注手抄本,这通常叫脂本,其中庚辰本只有七十八回,后面是截程甲本后四十回拼贴上的;另一组是程伟元和高鹗用活字排的版本,他们从收藏家那里获得二十多卷,花重金从鼓担上购得十来卷,1791年出了第一本,叫程甲本,一时间洛阳纸贵,但当时有些仓促,有一些错误。第二年,又出了一本,就是程乙本。程乙本出来,是程甲本的修正本。

2021年9月29日,广州,“《红楼梦》文化展”现场展出的程乙本《红楼梦》。(图/视觉中国)

1921年,上海亚东图书馆起初印的是程甲本,用新式标点,并有胡适一篇序。后来,胡适推荐程乙本,所以程乙本开始被大量印刷。这一版本,在海内外风行了几十年。到了1982年,以冯其庸为主的红学家主推庚辰本。此后30年,庚辰本也就大行其道,销售700万册,这一时期,程乙本基本被边缘化了。2014年,我在台大教书,程乙本基本断版,我就启用了庚辰本。两个本子对照着读,我发现了当中有197个地方有明显差别,而往往程乙本要比庚辰本高明,庚辰本存在不少大大小小的问题。

《新周刊》:你为何更加推崇程乙本?

白先勇:我讲这个是完全从小说的艺术出发的。庚辰本常常把人物写岔了。我最不以为然的是尤三姐。曹雪芹塑造人物时,最常用的方法是对比,比如薛宝钗跟林黛玉、贾政跟宝玉、花袭人跟晴雯等等。他塑造尤二姐和尤三姐也是如此,前者柔顺懦弱,后者刚烈。但庚辰本把尤三姐写成个淫妇,随随便便就跟贾珍搞在一起。而且,她情寄柳湘莲,最终自刎而终,这是为了显示她的贞烈,体现她在意名誉,有尊严,如果真的与姐夫有染,这样自刎而死就没道理了。

《新周刊》:你对《红楼梦》后四十回评价极高。你曾提出,后四十回不可能是高鹗续作,而是曹雪芹的原稿,经高鹗与程伟元整理而成。迄今你仍旧这么认为吗?你做出这一判断的依据是哪些?

白先勇:程甲本、程乙本的序中讲,稿子是程伟元搜集而来,与高鹗“细加厘剔,截长补短”“至其原文,未敢臆改”。我相信他们两个没有说谎。更何况,从文本上看,人物说话的语调前后基本是一致的,这是很重要的判断标准。但有人会讲,前面的文字非常华丽,后面的文字却显得萧索。我觉得这是很正常的,前面写盛,后面写衰,写衰落的时候,不能用很华丽的文字,需要调子低一点。

曹雪芹把贾宝玉写成了类似于佛陀的人物

《新周刊》:《红楼梦》塑造人物极为成功,就你个人而言,最青睐的角色是哪一个?她/他的哪些方面吸引你?

白先勇:我现在了解贾宝玉了。《红楼梦》有许多别名,《石头记》《风月宝鉴》等等;《红楼梦》有个书名常常被忽略,叫《情僧录》——情僧当然指的是贾宝玉。情僧是一个悖论:有情不能为僧,成僧必须断情,但情是贾宝玉的宗教,是他的信仰。宝玉出家前向贾政辞别,光头赤足,身上穿的是大红猩猩毡的斗篷,而不是黑色或褐色的袈裟。红意寓情,宝玉的前身是神瑛侍者,住在赤瑕宫。他灌溉的绛珠仙草,两人在红彩下缔结仙缘。在大观园里,宝玉住怡红院,里面种的是红海棠。宝玉出家,身穿厚重的大红斗篷,是他担负着世间的情殇,为世间所有遭情所伤的人扛着情的“十字架”离世而去,所以他是情僧。

曹雪芹当然深谙佛理,他把贾宝玉写成类似佛陀的人物,《红楼梦》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一本《佛陀前传》,他和悉达多太子有许多相似之处,享尽荣华富贵,娇妻美妾,最后勘破人生老病死苦,为世人觅求解脱之道,出家成佛。

《新周刊》:你说过,“《红楼梦》之前,很少有中国小说把女性的位置放得那么高,对她们有一种精神上的崇拜”。这一现象为何会在《红楼梦》里出现?它与前作所描写的女性有何不同?

白先勇:《红楼梦》对女性的尊重是前面的文学作品所没有的。《水浒传》写女性,要么就是女丈夫,要么是淫妇。《金瓶梅》更不用说了,只写女性的肉体。但到了《红楼梦》,就完全不一样了,其女性地位相当之高,并且每个女性人物都写得很好。

我们这个民族的社会,很早以前是母系社会,在《红楼梦》里,母系社会的遗迹有所浮现。不过,我想,它也是因为受到了前面的《西厢记》《牡丹亭》的影响。尤其是《牡丹亭》,我甚至觉得,林黛玉的原型就是杜丽娘,追求爱情的执着,因情而死,这都是一脉相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