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寻找通向经典的道路——由当代作家的个人阅读说起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 | 郭洪雷  2019年09月16日14:01

《透明的红萝卜》里有个不太引人注意的细节,黑孩被派到滞洪闸当小工,他一路小跑回家拿羊角锤子。临出家门,黑孩找了根树枝,围着弟弟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这里可以提出一个问题:当初是什么力量左右莫言让黑孩画了个圆圈?问题很简单,答案也很现成。黑孩十来岁,也许知道“三打白骨精”的故事,用树枝学孙悟空画了这个圈。父亲闯了关东,后娘成天喝酒,自己没少受气,虽是同父异母,但头次挣工分,高兴之余在没人看顾的弟弟周围画了个圈儿。画圈儿是兴奋也是关爱。或许原因更直接,莫言只是涉笔成趣,“依样画葫芦”,戏拟一把而已。莫言读过《西游记》,也有戏拟行文的习惯。

然而不然,这里更大的影响来自美国女作家卡森·麦卡勒斯,她的《伤心咖啡馆之歌》也有类似书写:爱密利亚小姐在驼子李蒙表哥那里找到情感寄托,杀猪那天到外地办事,她总爱让驼子陪着她,和他说了七遍,可李蒙表哥舍不得乱哄哄的热闹场面。没办法,爱密利亚小姐临走前找来一根棍子,围着火坑重重地划了一道,嘱咐他不要越过界线。爱密利亚划下的这道线有依恋,也有宽纵和沉溺。要说的是,不只画圈、划线行为,小石匠和小铁匠的打架,在情境、动作和修辞上,也直接借鉴、模仿了爱密利亚小姐和前夫之间在咖啡馆里的约架拳斗。《伤心咖啡馆之歌》最初登在《世界文学》,译者李文俊。莫言当时是该刊热心读者,尤其喜欢李文俊的译笔。莫言后来“坦白”,自己的《民间音乐》模仿了《伤心咖啡馆之歌》,而《透明的红萝卜》和《民间音乐》在创作时间上前后脚,行文间露出阅读和模仿的踪迹也是很自然的事情,虽然莫言信誓旦旦,《透明的红萝卜》“确实没有借鉴、模仿别的作家的作品”。

如今拿出黑孩画圈儿这个细节,牵出莫言对麦卡勒斯的借鉴、模仿,没有任何责难的意思在里边。更何况事过多年,在这方面指摘莫言那代作家也没任何意义。然而,透过这个细节,对其中牵扯到的关系加以学理化的理解,倒是可以获得许多启发。如果我们真的“抱”定一位小说家,读他的作品,读他的全部作品;进而梳理其阅读史,读他读过的作品,以自己的阅读覆盖他的阅读,或者追求阅读经验最大面积的交叉重合。慢慢的,在这位小说家作品的周边,就会出现一个立体的网络,其中不仅勾连着诸多中外文学经典,而且还能描绘出小说家基本技术、思想观念和精神成长的谱系。考察、追踪当代有代表性的作家的个人阅读,我们还会发现许多现象和问题。对这些现象和问题的思考,可以把当代文学经典化问题具体化,将其落实到经典阅读与创作的关系上来。具体而言,可以归结为博览、扎根和创化三个方面。当代长篇小说创作是我们考察的主要对象,它的经典化问题自然涵盖其中。

博览。广泛阅读可以给创作带来两个方面的好处:一是阅读文学经典可以培养作家在艺术上的综合能力、同化能力,将他人经历转化为自己的文学经验,从而使创作在内容上获得“源头活水”;二是在广泛涉猎中获取直接材料,填补自身经验的不足。这一点对长篇小说创作尤其重要。一般而言,小说是“故”事,长篇小说更需要“故”事在时间和空间上有相当的展开幅度,要想使“幅度”饱满,瓷实,单凭虚构和想象远远不够,它需要作者通过阅读完成艺术准备和材料积累。其实考察柳青、贾平凹、莫言、张炜、王安忆、马原、格非、余华、阎连科、毕飞宇、迟子建等人的长篇创作,都有大量阅读的跟进。莫言曾经说过,没有《苦菜花》,自己就写不出《红高粱》,即使写出来,也会是另外一个样子。莫言没经历过那个时代,《苦菜花》让他对那时的战争和生活有了初步的印象和了解。其实不只《苦菜花》,《静静的顿河》《战争与和平》以及诸多“红色经典”,都为莫言的战争想象提供了直接参照。从《天堂蒜薹之歌》到《蛙》,莫言能拿出了一系列优秀的长篇佳作,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巨量阅读的支撑。据笔者统计,莫言阅读外国作家多达90余位,能明确的作品就有140余篇(部)。莫言的阅读并非鲜例,前面提及的诸位作家的阅读量同样可观。需要强调的是,小说家尤其是长篇小说作家的阅读,往往会逸出文学经典的范围,除实用、功利的材料收集外,还涉及历史、哲学、艺术以及各种与生活有关的杂著。阅读的百科全书化是长篇小说作家艺术修养的重要内容和必然要求。

扎根。扎根阅读是指对某位经典作家、某一经典作品反复的、专深的阅读。它是小说家与以往经典作家、经典作品之间的“直线”,对其创作具有决定性影响。陈忠实一生只写了一部长篇,为创作《白鹿原》,他进行了充分的阅读准备:西安周围三县的县志、地方党史和文史资料;范文澜的《中国近代史》、王大华的《崛起与衰落》、赖肖尔的《日本人》;张炜的《古船》、王蒙的《活动变人形》、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霍乱时期的爱情》、莫拉纬亚的《罗马女人》等。此外,他还有目的地阅读了《心理学》《犯罪心理学》《梦的解析》《美的历程》《艺术创作工程》等理论书籍。为了思考可读性与深刻性兼容的问题,他甚至选读了美国畅销书作家谢尔顿的十几部长篇。然而,堪称豪壮的是,陈忠实一生读过九本《创业史》。笔者曾在一篇文章讲到此事,文章出来发现,“九本”被编辑想当然地改成了“九遍”。“九本”背后的功夫的确是超乎想象、令人震撼的。相较于其他作品,把《白鹿原》放入当代长篇小说经典的行列可能争议较少,这里面有很多原因,但在我看来,陈忠实能扎根阅读、沉潜经典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条。“学无师承,终难求艺”,“学无师承,便如孤魂野鬼”。在某种程度上,扎根阅读就是创作上对“师承”的寻找和确认。讲“师承”并非不讲摆脱和超越,但没“扎根”这个环节,任何“摆脱”和“超越”都无从谈起。就实际而言,每个作家扎根阅读的对象并不多,也就一两部经典、一两位作家。追踪当代重要作家的个人阅读,总能发现他们创作的根植所在,找到对其创作具有决定性影响的元典。正是这些“元典”,为当代小说的经典化开示了最初的路径和方向。

创化。创化一般被看成是“创造性转化”的简写,但实际运用中二者的语义还有微妙区别。“创化”省去了“转”的连接,“化”与“创”有了区分,突出了原创的价值和意义。上世纪80年代,“创作性转化”由林毓生先生提出,主要用在思想史和文化史领域,也有人(包括林毓生本人)用以解释、说明文学创作中的规律。然而,从后来文学创作的实际看,“创造性转化”仿佛成了很容易的事情,我们在许多作家身上,包括许多先锋作家和有重要影响的小说家,见到的更多是“快进快出”式的转化,只要创作中某个方面征用了些许“传统”元素,好像就可以轻松达成一种创造性。不容否认,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无论古今中外,许多当代作品的确“化”得很不错,取得了相当的成绩。但令人遗憾的是,这些作家往往裹步不前,没能真正实现由“化”向“创”的跳跃,在思想和艺术上,使自己的创作进入到一种“原创性”的境界。值得注意的是,我们在接受“创造性转化”这个词的同时,却遗忘了林毓生先生传达的另一个与之相应的观念:向“权威”学习,向经典作家、作品学习。这是一个比慢的过程,需要付出艰苦的劳动,不断地进行斟酌、揣摩和玩索。在这个过程中,真正的“原创性”才能脱颖而出。否则,轻言“创新”和“原创”,只能标识我们的怠惰和简陋无知。

艾略特在《传统与个人才能》一文中写道:“从来没有任何诗人,或者从事任何一门艺术的艺术家,他本人就具备完整的意义。他的重要性,人们对他的评价,也就是对他和已故诗人和艺术家之间关系的评价……当一件新的艺术品被创作出来时,一切早于它的艺术品都同时受到了某种影响。现存的不朽作品联合起来形成一个完美的体系。由于新的(真正新的)艺术品加入到它们的行列中,这个完美的体系就发生了一些修改。在新作品来临之前,现有的体系是完整的。但当新鲜事物介入之后,体系若还要存在下去,那么整个的现有体系必须有所修改,尽管修改是微乎其微的。于是每件艺术品和整个体系之间的关系、比例、价值便得到了重新调整。”艾略特在谈论艺术评论的历史和美学原则。但在我看来,他更像是在描述一种经典的发生学原理。他的描述提示我们:无论是长篇还是短篇创作,你要想进入那个由不朽作品联合而成的体系,除关注现实、关注生活外,你必须建立与以往经典作家、作品之间的实质性联系。只有这样,你才能发现进入经典体系的道路。这条路可能非常漫长,需要你忍受寂寞,独行,孤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