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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梵:新诗的酒神时代快要结束了
来源:《诗探索》 | 黄梵  2025年06月23日08:50

黄梵,诗人、小说家、学者。已出版《第十一诫》《月亮已失眠》《浮色》《南京哀歌》《等待青春消失》《女校先生》《中国走徒》《一寸师》《意象的帝国》《用绳子弹奏》《人性的博物馆》《阅读障碍》《日常的金字塔》等。诗歌在海峡两岸广受关注,被联合报副刊主编称为近年在台湾最有读者缘的大陆诗人。长篇小说处女作《第十一诫》在新浪读书原创连载点击率超过300万,被网络推重为新时期最值得青年关注的两部小说之一,已成为书写知识分子的当代经典。《意象的帝国》填补了现代诗创意写作理论的空白。获紫金山文学奖等十余种文学奖,作品译成英语等十余种文字。

1、你是从哪一年开始诗歌写作的?最早激发你写诗的灵感是什么?

1983年暑期,写了人生中的第一首诗。那年正好大学毕业,之前从未有过写诗的念头,倒在琢磨如何成全想当天文学家的夙愿。到83年暑期,形势已经明朗,再无当天文学家的可能,情感上也受到了打击,这时才开始回味四年中读过的文学书。大学期间,除了研读科学著作,我也把校图书馆里那点文科书读完了。过度的绝望逼得人要去做点什么,才能缓解自我否定。我花了数月,试着研究数学、物理,都无济于事。当时我家在江边,一天看着江水流云发呆,心里突然萌动起来,破天荒写了第一首诗《会友》。这首算不上新诗,可能小时受爷爷天天吟唱旧诗的影响,旧诗音韵已入心,起笔就用了五言古体。拿给爷爷看时,他直夸写得好,我就自以为能写诗了,其实还差得远。但爷爷的肯定就像发射台,把我稀里糊涂推进了诗歌天地。不过从第二首起,我就写新诗了。

1990年给南京理工大学的学生讲诗

2006年与黄梵第一本诗歌英译集译者、汉学家石峻山在黄梵家书房合影

2、请选择2—3位对你的诗歌创作最有影响的古今中外诗人或艺术家。

有三位对我影响最大,歌德、博尔赫斯、海明威。因为对歌德的诗歌、小说、戏剧着迷,我83年曾给德国大使馆写信,询问有无歌德传记,他们寄来一本自印的中德双语版歌德传,此书数年后才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这本无书号的书,我一直珍藏在身边。歌德对我的影响,体现在人的层面,从创作方法到对人和世界的认识,他的见解高出其他作家。思想深刻的作家不少,但像歌德那样深刻且格局大的作家,就少之又少。歌德对于人格和文明的认识,对我作品内外的自我,影响至今。当然歌德早期的浪漫主义,有一度成为我跨向现代主义的障碍,好在他后期的作品和思想,具有超越时代的普适性,等后来我成功转向现代主义,他的一些思想反倒更能启发我。博尔赫斯、海明威的短制作品,一直让我着迷,那种不动声色的悲剧力量,看上去执着文化却超然的态度,也形塑了我的短诗和短篇小说。他俩让我意识到,短诗与短篇小说都是要去实现某种启示,只不过短诗用意象,短篇用场景意象或故事。与长诗构造一个宇宙、中长篇塑造人物,截然不同。我把他们三位都看作经验主义者,当然博尔赫斯更依赖书里的间接经验。经验也意味对理论的选择有洁癖,不会罔顾理论与生命体验的背离。比如,我对自己写出的诗句,不会满足它是漂亮的句子,更在乎诗句背后有无充沛的经验支撑它。大概年轻时,我有过写语言诗的形式主义经历,所以到了中年,就特别警惕语言中的创新,是否会造成与经验脱钩的冗余。

2009年青海湖国际诗歌节。左起:高兴、王家新、黄梵(潇潇摄影)

3、请提供你自写作以来的10首代表作题目,并注明写作年代。

《印象》(1996)

《问题的核心》(2001)

《蝙蝠》(2002)

《二胡手》(2003)

《词汇表》(2003)

《中年》(2004)

《秋天让人静》(2007)

《老婆》(2015)

《苍蝇》(2015)

《杯子》(2021)

4、你写诗一挥而就,还是反复修改,还是有其他写作方式?

各种情况都有。《中年》就是一挥而就,写作时间不到半小时,《词汇表》就反复修改了半年,还有的一时卡壳,扔在电脑里,过数月或数年,才重新拾起把它写完。好在写语言诗时期,练就了语言的基本功,还是能保证越改越好。大概近十年,只要是有经历或有感触的事,写成抒情诗已变得容易,基本都是一挥而就,写完只需修订几处修辞。当然,如果想写成短的叙事诗,难度就大得多,写一首短叙事诗的精力投入,够写四五首抒情诗。原因可能与我个人无关,与白话

叙事诗的特性有关。我在诗歌课中已经讲过,诗的音乐性会影响诗人书写现实的能力。叙事仰赖的客观意象和直抒胸臆,恰恰在新诗中是诗意最弱的,而诗意最强的主观意象,又难以担当叙事的重任,它是抒情的一把好手。所以,真正的解决方案就藏在旧诗里,也就是通过增加音乐性,来弥补客观意象等部分的诗意损失。可是如何建立强音乐形式呢?恰恰是目前新诗没有解决的问题。目前新诗只管节奏不管起伏的音乐性,只能算一种弱音乐形式。

5、你如何看待生活、职业与你诗歌写作的关系?

年轻时,渴望过上只管写作不管生存的生活,当然,我很快就放弃了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不切实际不只是说,我无法做到财务自由,更重要的是,我意识到了生存压力会令写作变质,所以,我很早就把写作规划成了工作外的业余爱好,给它松开了经济的、文学史的等各种镣铐,让我可以潜心逼近写作的核心。正因为生活不再成为命令我如何写作的上级,我自然成了更细心的生活洞察者和体验者。比如,我坦然接受日常生活的各种责任和义务,不再像早期那样,只是简单做个叛逆者。责任和义务,就像圣埃克苏佩里在《夜航》中暗示的那样,它会让你真正成人,成为有心肠和担当的人,在此转变中的心理体验,是深刻的,比如,帮我理解了克制欲望与自由的真正联系,开启了后来严格自律的生活。我的家人也慢慢成了诗中的人,我对他们的洞察,其实也是对自己人性的洞察。对人关系的体会,也从家里延伸到社会,对写作助益很大。我对日常生活的平民态度,也让写作资源源源不断。当然,我后来有幸得到南理工的青睐,到文科是边缘学科的大学教文科,让我从各种文科项目的齿轮上卸了下来,可以专心教学和写作。教学让我把一本本孤岛一样的书,连成了理解和洞察的大陆。如今,我为自己的歪打正着,感到万分欣慰。我诗歌风格的变与不变,正是被这样的历程塑造的。比如,我越来越喜欢写日常事物,却赋予它以小见大的内在力量,喜欢把个人事件引入抒情诗,赋予诗更强的个人印记。正因为教学,我才觉察到,我们对现代诗真相的揭示,才刚刚开始。

6、你关注诗歌评论文章吗?你写诗歌评点、评论和研究文章吗?

不太关注评论文章,但关注与诗歌相关的学术著作或诗人随笔。我对评论诗歌的兴趣不大,倒对诗歌评论依据的道理或诗歌真相兴趣更大。可能跟我学过理工科有关,光把诗评得神乎玄乎,不会让我信服,我会按图索骥,找出说话人的真正依据。因为关于现代诗的研究,能归为客观真相的东西,其实很少。多数学者的研究多是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少有系统化的研究。而诗人们的谈诗随笔,已提供大量关于诗的感性认识,本来可以成为学者抵近真相的思考材料,却因为“诗人谈诗”与“学术研究”泾渭分明,导致对诗歌的生成机制和真相,仍如盲人摸象。诗人的问题常在,直觉是对的,但归纳常有偏差。学者的问题常在,不重视理论背后的直觉经验,罔顾生搬硬套的水土不服。你说的那几类文章,我都写过一些,并非多么感兴趣,多数因为教学或写作的需要,我需要想清某个问题,一开始我用短文记录下来,等某次讲座后或杂志约稿,会应约将之扩展成一篇文章。这一类的思考,必然会影响那段时间应邀做的一些点评。

7、你如何评价现在的中国诗坛?

虽然我对进化论早已免疫,但面对新诗百年来的历程,我不得不说,新诗是越写越好,新世纪好于旧世纪,新时期好于旧时期,20世纪下半叶好于上半叶。韩作荣在新世纪初,就有类似的阅读感受和看法,你可去查他写过的文章。如果说朦胧诗提供了新诗的复杂性或深刻性,第三代提供了日常性,新世纪的诗人则提供了将两者融合的可感性和意象。新诗的酒神时代快要结束了,日神正在入场。

8、请写出你认为最重要的三个诗歌写作要素。

巧了,我昨天在青春杂志的“青春课堂”,正好讲到决定诗歌价值的三要素,我给了一个供大家用来思考的公式,我可以先在贵刊披露一点。

诗的艺术价值=秩序度·复杂度·可感度

请不要误解这个公式,以为可以据此算出一首诗的绝对价值,当然没有这样的诗歌数学!但这个公式可以助人判断诗作的相对价值,助人在写诗时注意三者的平衡关系。比如,把诗写得复杂固然可以提高诗的价值,但如果复杂过度造成可感度很差,就是说诗歌很难令感官产生诸多感觉,只能依赖理性索解,那么这首诗的价值也会大大降低。再比如,这样两句诗“幽黑的煤矿坑道消灭了存在”“幽黑的煤矿坑道是黑色的棺材”,两者的秩序度(诗作的有序程度)和复杂度差不多,但后者的可感度更佳,依据公式就可以判断出,后者要胜于前者。所谓好诗,就是三者达到最佳平衡的诗,当然不会有具体的比例配方,只能靠大家自己揣摩。关于这个公式,可以谈论的还很多,我暂时只披露这些,以后会在书里详细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