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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图

来源:中国作家网 | 余艳  2019年04月01日08:17

王冬姑家破天荒飘出辣椒炒腊肉的菜香。香气顺着风飘进洪家关的家家户户,人们都互相惊奇地打探:冬姑这是给儿子定亲了?

1935年红军长征前的洪家关,季节进入夏秋,百物归仓,与往年一样,红辣椒全部被采摘回来。家家房前的壁上全挂着串串红,远远望去,火红一片。王冬姑借着这火红,在操持家里更火红的事——火急火燎地给儿子找媳妇,最好出征前为儿子能张罗婚事,指望以此留住根。实在要走,也得把媳妇娶进门。

儿子贺学书,已经是红军的一名连长,带的兵更多。冬姑自从丈夫爱唱的一首歌,听得心惊肉跳、担惊受怕,就想着,该做的事早做。

要当红军不怕杀,哪怕挖眼又扳牙,

树树儿砍了桩桩儿在,冬去春来又发芽。

歌里又是“杀”,又是“挖眼”“扳牙”的,冬姑就想:砍了桩桩儿的树,冬去春来发新芽,谈何容易!她知道这是丈夫的决心,也是对红二六军团有信心。可她就是担心——枪子会咬死人的!

每次丈夫走,她就开始担心。无奈中开始吃斋念佛,指望菩萨能保佑她的亲人。可有一天,儿子从常德师范提前毕业,她却不知。其实,小小的儿子哟,对外面的世界早有了判断和方向,对中国革命有了热情和勇气。偏偏,二十世纪二十年代末,整个湘西北已容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接受新思想、渴望进步的儿子,许多理论需要理清、许多事件没有头绪,他选择了一心投靠共产党,推翻旧世界。这年,他瞒着母亲参了军。

儿子是被一束奇异的光钳住了魂,王冬姑想,或是在精神上又认了一个父亲。那个决心下的,十头牛都拉不回。可儿子不断晋级和深造,让冬姑脸上有掩不住的笑,更为儿子自豪和骄傲,可心里就是担心。事实上,高兴和自豪都太短暂,她的儿子每次回来又要走,当娘的王冬姑就害怕,枪林弹雨的,娘想留下儿。可一听儿子说着那句时髦话“革命到底不回头”,再唱着那首他最爱唱的歌,冬姑就开不得“留”的口。

记得,家还是完整的时候,父子俩都为队伍上忙。冬姑经常听儿子教他老爸哼一首歌:

大庸有个天门山,离天只隔三尺三;

如今有了贺老总,穷人登天并不难。

那时候,冬姑和所有的乡亲一样,看山山岭岭红旗漫卷,见人人家家斗志昂扬,多高兴啊。只盼望革命胜利,穷人都过好日子。哪里想到革命的残酷,胜利还要流血牺牲。

父子俩有次一起回来,家中两个红军,家就成了操场上的队伍。听着两人哼唱着一首“红军歌”,家都亮堂了,冬姑心里那个骄傲和高兴哦。

辣椒吃了好烧心,活不下去要革命;

生来就当为人杰,死了也要鬼雄敬。

冬姑喜欢父子俩“为人杰”,又害怕他们“做鬼雄”。一家人团圆好欢心,可父子俩一走,冬姑又担心。父子都跟贺老总,南征北战闹革命求解放,冬姑喜在心里、却也苦在心上。虽苦亦荣倒也是,革命就会有牺牲,她也懂。能不能托老天保佑,让他们父子既革命也留命回来。

总有命好、命硬的人吧。

冬姑就天天在心里为父子俩“烧香拜佛”祈愿平安。一有空儿就纺纱做鞋,为的是进针拉线的念念叨叨,像密咒一样缝进鞋里。还有她哼着的歌,护身符样萦绕在丈夫和儿子身边:

念儿子的——

儿在前方放歌声,娘纳鞋底走了神,钢针扎在娘手上,不愿我儿只怨针。

再念丈夫——

飞针又走线,越做我心越甜,红军哥哥是针我们是线,红军哥哥引路,我们向前。

那一段,担心归担心,心里比蜜甜。两父子都被人竖大拇指,女人再苦心无怨。可是,好日子咋就那么短,厄运一下推面前。冬姑啊,肝肠寸又断,死而又重生。

记得是二月初种辣椒时节,弟弟贺文炎随着打胜仗的红军躺担架上回来,告知嫂子一惊天噩耗:哥哥贺文富牺牲了。冬姑哇,一下哭干了眼泪、哭坏了身子,足足在床上躺了两个月……

两个月里她在想:战场哪有不死人的,命里是自家男人,他的女人就必须扛!好在,她还有儿子,还有依靠。那段时间,她就想儿子打仗的间隙多回家,早日给他对门亲、安个家,就还能过上安安稳稳、红红火火的日子。

丈夫死后,冬姑却看到儿子的迅猛成长。不两年,他在队伍里当了排长,稳重、觉悟,红彤彤的是个亮才。他好枪法、会说话、能带兵。每次训练完,他挎着枪从后窗的田埂上大步回家,踏实的脚步经过窗外那片辣椒地,所有的辣椒秧都跟着儿子舞枪弄棒;而迎候他的鸡鸣鸭唱,都像他练兵场上操练的口号。只是,给儿子成家、她想抱孙子的愿望,就像她地里的辣椒,一季一季在轮回,就是一直没有落定。

红军要长征了,冬姑下决心请贺老总吃个饭,能帮着留住儿子更好。留不住,也请他照应,再打一仗就叫儿子回。哪怕娶妻生子后他再去呢。一根独苗苗,总得留个后哇。

这天,全家是烧火的烧火、做饭的做饭,一家像过年似的。那醉人的辣椒炒腊肉端上桌,儿子回来了,说:贺老总有急事,今天来不了咱家吃饭了。高兴的冬姑一下跌坐在凳上。儿子又马上说:“贺老总同意让你儿子留下,给您做个伴,给贺家留个后……”

冬姑当下喜极而泣,嘴里喃喃地说:“贺老总,好人哦,好人。儿子哎,等你有了媳妇有了崽,你再走,我不拦你。”可儿子蹲到娘的腿边:“革命还没成功,我得继续战斗。娘,你莫看我们过得好,多少穷人被人剥削压榨,家破又人亡。我跟着红军就是去解救他们的,等完成了这一次任务,我一定回来让你抱上孙子。要不,我从队伍给你找个漂亮的红军妹做媳妇。”儿子在她面前永远是顽皮的,他的话冬姑信,也不信。但不信怎么着,你也拖不住他。像他临走唱了一句“您见太阳如见我”,再交给娘一张配图的四句话:

儿行千里您莫愁,给娘画个太阳图;

娘见太阳如见我,我在太阳脚下游。

冬姑不识字,只看图上画了个红彤彤的大太阳。可儿子唱的那句她知道,是她祖爷祖奶唱过来的歌,叫——《太阳图》。

冬姑当然不知道,一支送兵曲《太阳图》历年历代有许多版本。一首歌的几百年脉络,成了民族抗争史。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湘西女人,大多不识字,却是张嘴就能唱的土家妹长过来的。人人会唱的《太阳图》,她们知道,这是爷爷奶奶唱过来的歌。

又是爷爷奶奶的上几辈明朝抗倭时期唱过来的。嘉靖年间,倭寇为患,大山深处的桑植先民义愤填膺,摩拳擦掌,奔走相告。为解朝廷之围,桑植抗倭健将向世瑛、向仕禄率桑植士兵4500人,东征江浙,驱倭平乱。临行之际,毕兹卡山寨沉浸在父母送子、妻子送夫,难舍难分的伤感氛围中,和今天一样,民歌是张口就来:

真龙天子坐金殿,文武百官站两旁

一张文书到土寨,点我士兵到苏杭

妹:一张文书到土寨,阿哥杀贼下杭州。

雁鹅离伴苏杭去,阿妹离哥日日愁。

哥:阿妹离哥你莫愁,给妹画个太阳图。

看见太阳如见我,哥在太阳脚下游。

村村寨寨送子弟兵出征,人人唱着亘古悠扬的《太阳图》。当年,抗倭队伍浩浩荡荡,奔赴前线,誓死抵抗倭寇的入侵。如今,湖湘母亲再送儿子出征。铁了心要走的贺学书,已走在刘家坪那条路上长长的队伍里。

郎行千里你莫愁,给妻画个太阳图;

妻见太阳如见我,我在太阳脚下游。

又一轮歌声从刘家坪的小山坡上传来,香姑不用看,听音就知道,是含泪开口的孩子们的娘。凄美的音调、颤悠悠的声音,唱出离愁唱出了痛,唱出力量唱出了情。秋风里的歌声深情委婉,带着对丈夫深情的牵挂和殷切的期盼,久久飘荡。

多少人听出了痛,多少痛又生发出力。一队队、一群群的女人跟着长长的行军队伍,突然,路边、山岗、男人女人都展开了歌喉,山山水水、故土家乡全挤进来伴唱和声:

子弟兵远行你莫愁,给你画个太阳图;

见了太阳如归家,太阳脚下早归乡。

这是整个村庄的送兵歌!歌声唱到壮观处,坡坡岭岭、屋前路旁都站满了乡亲。山水含情、天地不舍。屋前路旁,山上山下,送别的乡亲轻声地哼,走着的红军默默地合。无论是走的和留的,含着难舍露微笑,忍着悲凉唱悠扬……

冬姑啊,多想“再相逢”“早相逢”。可她哪里知道,那么多战士出征,悠扬的民歌却留不住,有的一走就是几十年、几万里,更多的一去再没回,把忠魂丢在了异地他乡……

从此,冬姑知道,儿子生命中那抹永远的红——是贺龙军、跟党走。而她,生命里永远的太阳,是——穷人翻身、儿子回来。

为此,冬姑做了一件令人费解而揪心的事。一天,她听人说“红军回来了,到了湖北鹤峰一带”。她喜出望外,没跟家人招呼,连夜悄悄离家出走,踏上了找儿子找红军的路。从此渺无音讯,家里人四处打听,也不得所终。

几年后的一个深秋,发乱面污、衣襟破败的一个叫花子,突然叩开了海龙坪王国真的家。王国真家人开门一看惊喜地发现,来人竟然是多年不见的姐姐王冬姑,遂抱头痛哭。回家后的王冬姑变了,原本结实的身体枯瘦如柴,满头乌发银丝参染,无论别人怎么问:这几年在外是怎么糊过来的,她总是笑而不答。可她每天帮弟弟做完农活后,无事就依在门栏边,呆呆地望着远方,嘴里永远絮絮叨叨。

儿啊——你走,娘让你带了辣椒。辣椒红如灯,灯亮着,那是娘望你的目光,红红的祝福、火辣的牵挂。你是吃辣椒长大的孩子,你忘了吗?

儿啊——娘后悔,没让你挂走一支辣椒串,就像带一撮故乡的泥土,又像挂一串火红的花环,它是胜利的象征,还能护着你,你回转啊。

儿啊——离开家园、游走他乡,你带上持久的乡情。不会淡忘生长红辣椒的故园和播种红辣椒的亲人吧,你回来呀。

儿啊——娘还记得,你大口大口吃着红辣椒被辣的样子。一片辣椒一缕乡音,融于你的血脉里,会有强劲地搏动,你应该活着!

其实,令冬姑骄傲的儿子贺学书在抗日战争中就光荣牺牲,为民族解放献出了年轻的生命。冬姑像知道,又像不知道。她仍然活在她的习惯里:只要出太阳,她就出门,去会“太阳脚下游”的儿子;只要见着孩子,她就痴痴地想:“漂亮的红军妹”媳妇,说不定给我添的孙子也有这么大了……

王冬姑终于等到全国解放,当年的红军回来了,儿子却没回来。她开始整天依坐门边,顶着门楣上悬挂的红红的辣椒花环,一抹太阳照在她始终望着前方的眼眸。

一个太阳很好的下午,王冬姑静静地睁着那双永远望儿的眼睛,没有闭上,伴着太阳落山,走了……

(作者系湖南省作协副主席、一级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