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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瑞花:双耳罐 ·时光瓶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罗瑞花  2018年12月03日15:12

外公家有一条山冲的水田,还有一口烧陶的窑,在我们花园荡里,也算得上家道殷实的人家,但外公重男轻女,给母亲的嫁妆就是一只小木箱。外婆偷偷地从手上退下一个银镯子,放进一个有盖的双耳陶罐里,用蓝印花布包袱裹了让母亲挎在臂间。母亲穿着一身红花衣裳,跟在父亲后面走过了木桥。

祖父家是真穷,三代都没有一分田,靠打鱼糊口,卖了鱼就吃饭,鱼没卖出去就吃鱼,没油少盐的,真是难吃。祖母尽最大的努力为父亲办了一条棉絮,姑奶奶从自家拿来一个被里子,但怎么也弄不到一个被面子。母亲解开蓝印花布包袱来做被面子的时候,听到了陶罐里清脆的声音,眼泪流了下来。

赶场、走亲戚的时候,母亲就从双耳陶罐里取出银镯子戴上,回来就用墨绿的绸布包了放进陶罐里。有次我看见母亲取银镯子,吵着要戴,母亲往我手上一套,竟然滑到了胳膊上。母亲笑了,说,等四丫嫁人了,银镯子就送给四丫。我开始憧憬嫁人。

村里在青枫峡修了一座大坝,把大河里的水引到了青枫山脚的渠道。白天,父亲拉上挡水木板,哗哗的流水涌进碾米房里,父亲和华远叔就在粉尘飞扬中碾米、磨面;傍晚,父亲再拉上挡水木板,独自一人来到发电房,在轰轰隆隆中为村民发电到晚上十二点。遇到恶劣天气,父亲打着手电筒,在风里雨里,山间田垄排除线路故障,从山崖摔下来过,被恶狗追咬过,还被一个顶着团箕避雨赶夜路的人吓晕过。我们只知道父亲能干,哪里知道噪音、粉尘、劳累在一天天地咬噬父亲的身体,在一点点地折去父亲的阳寿?脚力健旺的父亲竟然没能迈过人生的第四十九个坎,堂屋八仙桌的上首永远成了一个空位。

高中毕业的大哥总是不安心担柴挖土种田,去街上摆摊子卖过烤饼,在村口建小平房开过小卖店,倒腾过稻种、茶叶,后来竟然和一个外乡人搭上了伙。那外乡人怂恿大哥从乡间收取银元去广州卖,说一块银元就可以赚几十元。大哥拿出自己的家底,再在村里信用社的图结巴那里借了一千元,收了二十块银元,跟外乡人约好在广州火车站会合,外乡人要求大哥背一个写有“为人民服务”的军用书包,手里拿一本杂志,卷成筒。当火车到达广州火车站的时候,大哥有点紧张,但想到银元一出手,瘪瘪的黄书包就会鼓起来,心里兴奋,随着人流往出站口走。还没到出站口,两个穿制服的人径直朝大哥走过来,把大哥押进了一间房子,二十块银元全被搜去,还说大哥走私文物,马上送往公安局。大哥以上厕所为由,飞奔上了一辆缓缓开动的拉煤的火车……

年底的时候,图结巴几次三番来催大哥还贷款,大哥一家都快断炊了,哪里还有钱还?小年那天,母亲正在蒸祭祀灶神的斋粑,大嫂哭哭啼啼告诉母亲大哥倒腾银元被骗,图结巴带了一伙人在家里吵吵嚷嚷,说要拆大哥的房子。在鸡蛋五分钱一个的时代,一千块钱是一个多大的窟窿啊。母亲做人一向硬气,从不愿落什么闲话给别人嚼。母亲对图结巴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儿子有错,做娘的有责任。借款在过年之前一定还清,绝不为难你。图结巴松了一口气,马上把母亲讲的话写在纸上,要母亲当着众人的面签名。母亲颤颤抖抖写上自己的名字,几滴眼泪滴落在纸上。

母亲卖了喂了一年的大肥猪,卖了笼子里所有的鸡鸭,还卖了一半多的粮食,最后从双耳罐里取出银镯子卖给了银匠铺子里的袁麻子,分分角角凑了八百多块块钱。年节一天天逼近,母亲只好红着脸向邻里亲戚借,五块,十块,每借一笔都要我在一张纸上记载得清清楚楚。当母亲把大哥的借款单从图结巴手里要回来,只对大哥说了一句话,规规矩矩做人,老老实实干活。这回,大哥真的听进去了,浮起的心定了下来,开始认真种稻、养鱼。母亲的双耳陶罐里有了一张密密麻麻的账单。

接下来的两年时间,母亲最想做的事就是打开陶罐的盖子,看我一笔一笔地划掉借钱名单。当所有借钱都还清的时候,母亲抓住陶罐的双耳,翻转,用力地往下倒了倒,高兴地说:“还清了好,无债一身轻,可以过好日子了。”

母亲种菜有个留种的习惯,总是在头茬菜里边选长得最好且长在茎叶隐蔽处的瓜果留下做种,每样种子都用草纸包了放在柜子里收着。但不管母亲收藏得多么仔细,灵泛的老鼠子总能找到。这些尖嘴巴,真讨嫌,连辣椒种子都吃。母亲年年都会这么说。后来,母亲发现了放种子的好地方——空空的双耳陶罐,只要把盖子盖紧,再尖的嘴巴也奈何不了。于是陶罐里装满了一小包一小包的种子。

我成家后,一直想要母亲跟我一起住,但母亲坚持不离开自己的家,总是说,我是个农民,只要还能挪动,就要种庄稼。我能理解母亲对土地的深情,但我担心母亲独居老屋的孤寂。没想到母亲思想越来越开通,活得越来越喜庆,每次回家都有好消息告诉我,国家不要交纳公粮和交农业税了,还补助种子、化肥钱;农民也有了医保,生病住院可以报销医药费;村里修了水泥路,还像城里一样安装上了路灯;读小学初中书不要钱,还有营养午餐、寄宿补贴……母亲每说一次,都会从心底赞叹一次:“现在的社会真好啊,青天白日的,哪个愿意去黄土暗坑里躺呢。”

有一次我回去的时候,母亲竟然从双耳陶罐里摸出了一个存折,我一惊,忙说:“您什么时候用上存折了?”

“这存折是国家给我的。国家关心我们农村的老人,只要年满六十岁,就可以每月领六十元的补贴。折子上已有三个月的钱了,东嫂她们已经领到了,我现在不领,到年底一起领了办年货。”

我知道母亲的习惯,什么好东西都喜欢存着,她把喂的猪都说成是一个积钱罐。我摩挲着这个存折,心里感到格外的温暖,母亲终于拥有了一个存折。母亲看着我把存折放进双耳罐,盖紧盖子,才去做别的事。

去年年底,母亲又从双耳罐里摸出了一张银行卡,我问她在哪里捡的,母亲着急地说:“这个哪里有捡?这是国家给我的社保卡,种粮直补、医疗保险、养老保险都在里面。今天赶场,你陪我把钱领回来。”母亲的话语里充满了自豪,而这份自豪,是“国家给的”啊。 来到农商银行的自动取款机前,母亲见我把卡放进去,钱就取出来了,百思不得其解,我故作神秘说,这是现代化。母亲说,现在的人真聪明,真现代化。

母亲八十岁寿诞,我们兄妹回到了母亲的老木屋,准备给克勤克俭了一辈子的母亲摆寿宴热闹一下,母亲却不愿意,怕惊扰了乡邻和亲戚,怕浪费钱米。大哥说:“孝顺孝顺,既要孝也要顺,您说不摆就不摆,就我们一家子在一起乐呵乐呵吧。”母亲大大小小的孩子都拿来礼物为母亲添福添寿,等我们“献宝”完毕,大哥从兜里掏出一个首饰盒,打开,取出了一个镌有“福”字的金镯子,一屋子人惊呼了起来。姐忙走过去撸起母亲的衣袖,帮母亲戴上。母亲伸伸手在眼前晃晃,笑着说:“泥巴三尺深,翻过来有黄金,你们大哥真从稻田里种出金镯子来了,我欢喜。”

过完生日,母亲取下金镯子,用墨绿的绸布包了,和银行卡一起放进了双耳罐里,要等到赶场、走亲戚,才会再拿出来戴上。双耳陶罐重叠了几十年的时光,被母亲粗糙的手抚摸得光滑顺溜,亲切可喜,如清漆罩过,浑身布散着母亲生活的包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