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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书香伴人生

来源:中国艺术报 | 张西南   2018年11月19日16:38

三年前的夏秋,我的岳父江波、岳母丁宁相隔不到三个月先后离世。

整理老人留下的物品,最珍贵的莫过于岳父自中学到晚年写下的日记,还有表达他和岳母青春情怀和爱慕之心的往来书信,以及他们阅读并珍藏的书籍。岳父岳母的初恋就以“书友”相称,读书成为他们结合的精神纽带,也是他们情感生活的重要元素。对这些我虽有了解,但总因来去匆匆未能坐下来听老人的亲口讲述,而当他们离去之后,我才对自己因肤浅乃至浮躁酿成的过失感到内疚和自责。

正是怀着这样一种心情,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了岳父尘封已久的日记,最早的距今已有75年之久,纸页发黄墨迹褪色,细细品读,却能闻到那个年代的一些生活气息和淡淡的书香,字里行间似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带我一步步走进岁月的深处。无论是胶东简陋的校园和乡村的农舍茅屋,还是在抗日烽火和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的行军途中,以及从南京的新街口到北京的四合院,再到军委总部的大楼大院,时代在变,国家在变,社会风气在变,工作岗位在变,家庭生活的条件也在变,唯独岳父读书的嗜好一直没变。书给了他成长的营养和前行的力量,为他插上了放飞青春和追逐梦想的翅膀;书还给他在困苦中以欢乐、危难中以勇气,书又为他开启了智慧之门和视野之窗。正因为有书相伴,他在长路的跋涉中从不懈怠,对自己并不完美的人生也无遗憾,直到久卧病榻仍以顽强的意志走到生命的终点。

岳父出生在山东省海阳县郭城镇的一个殷实之家。他的爷爷奶奶共生育了九个儿子,他的父亲排行老二,生性聪慧,毕业于烟台教会学校“益文商专” 。岳父在家庭书香濡染中成长,自幼学唱《读书乐》 :“蹉跎莫遣韶光老,人生唯有读书好,读书之乐乐何如,绿满窗前草不除。 ”家里为他订购了《儿童世界》和英文故事书,念小学时已能读古典小说。13岁入胶东最大的中学省立第六联中上学,此校三年后并入胶东公学,迁移到半岛最南端的平度。岳父一边继续读书,一边投身敌后抗战,直到1944年8月完成学业。在这前后五年的时间里,岳父阅读了欧美文学《爱的教育》 《爱国二童子传》 《狱中记》 、俄苏文学《死魂灵》 《高尔基文学作品选》 《草原故事》 《铁流》 《毁灭》 《静静的顿河》 《彼得大帝》 《时间呀,前进! 》 《表》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虹》 《文艺与批评》 ,还有中国文学《好的故事》 《南洋旅行记》《将军的头》 《两代的爱》 《经历》等等。在那个战乱年代,岳父常处于日本鬼子飞机轰炸和地面扫荡的危险之中,他的亲八叔和亲兄弟就惨死在马石山扫荡中。有时学校化整为零疏散到乡村,他在完成学业的同时,还负有做群众工作的任务,能找到并读了这么多的书实属不易。这些经典所能提供的生命情景和生活体验几近无限,无意间化作精神之氧,汇入岳父少小的血脉,犹如点燃了他火一般的热情,奠定了一生做人的道德良知和追求理想的根基。

从胶东公学毕业,岳父先到胶东区党委的机关报《大众报》当记者,随即到华野九纵《胜利报》做编辑并兼任新华社华野分社九纵支社记者,直到1950年底调任华东军区《人民前线》报,后又调总政治部宣传部。虽说不到10年,却经历了从抗日战争转入解放战争、从国内革命战争转入抗美援朝战争两次大的历史转折。踏上从军的长路,穿行于枪林弹雨,出没在烽火硝烟,毕竟岳父经受过抗战的磨炼,“行军中所遇到的困难也少于我想象的。 ”他在1947年4月7日雨后一个小村庄的日记里写道:“从平度到诸城,几年来我第一次走得这么远。我希望尽情地走下去,走到老远老远的地方去,走遍中国的每一个角落。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对祖国土地的爱,在迅速地增长着。 ”随后攻克泰安进入沂蒙山,在“五一”的日记里写道:“炮声依然响着。看了几页鲁迅的文章,饶有兴味,因为有些文章我现在能够逐渐体会它的含义了,而且咀嚼着每一字句都感到深刻。 ”孟良崮战役后部队休整,岳父插空读完美国作家斯坦倍克的《人鼠之间》 ,之前已读过斯坦倍克的《被遗弃的人》 。攻打周村前的冬季整训期间,岳父读完俄罗斯作家皮加列夫的《士兵兼统帅》 ,并摘抄了一段书中苏沃洛夫给保罗一世的信,作为人生自律的格言。1948年12月隆冬,黄维兵团覆灭,敲响了杜聿明集团的丧钟。岳父在12月22日的日记中写道:“圈子里的敌人,很难想象出在严寒下的状况,也许他们即将重蹈拿破仑在俄罗斯土地上的覆辙,即便不要攻击,也会把他们冻死、饿死的。 ”伴随着胜利的喜讯,岳父在新年前夜做完了次日元旦专刊报纸后,从老乡家里找到一本旧的《论语》 ,借着一盏油灯的微光,在阅读中迎来了1949年的第一缕曙光。当春天来时,岳父已踏入淮海战场的南线,他在过淮河的日记里写道:“河面并不宽,然船舶奇多,可谓帆樯如林,看了使我想起了高尔基在伏尔加河上的生活。 ”渡江战役前夕,岳父在三月七日于凤阳后谭家的日记中写道:“抽空把《团的儿子》看完。凡尼亚这孩子给我以很深的教育,他性格刚毅倔强,人小骨头硬,从来没有屈服于环境的威胁,无论是自然的或人为的。在敌人面前他更硬得像一块钢,威胁、诱惑都不能使他动摇。他天生是一个好军人。 ”解放上海后,“看完小说《士敏土》及《夜店》 ,每晚坚持读报纸。 ”这些简单的文字记载说明,岳父通过读书对他的思想和工作产生了极为深刻的影响。部队离沪前往松江,乘船溯苏州河西上,岳父爬到船顶上“读我的《青年近卫军》 。 ”到松江后接着读西蒙诺夫的《日日夜夜》 、毕尔文釆夫的《试炼》 、卢那察尔斯基的《解放了的堂·吉诃德》 ,又重读《简明中国通史》 。1950年3至5月,岳父赴朝釆访,他在旅途上想起了“锻炼出像《新儿女英雄传》里大水、小妹等英雄人物。 ”在江原道元川郡城,读完《绞刑架下的报告》并在日记中抄录了伏契克的一段遗嘱:“我们为了欢乐而生,为了欢乐而战斗,为了欢乐而死。 ”这其实也是岳父所秉持的人生态度。1953年4至5月,第二次赴朝采访。在这之前,岳父买了一本哈尔滨外语学校编印的《俄语会话》学习俄语,他在日记中写道:“夜读俄文。读《罗密欧与朱丽叶》 ,如读《茶花女》 ,这爱情的大悲剧,使我心灵受到强烈震撼。 ”后又到五十年代出版社去预定了一部新出的《俄华词典》 。并在日记中表示:“俄文一定坚持下去,赴朝亦不中辍。 ”随后又连读《祖国十二诗人》《奥斯特洛夫斯基传》 《战争与和平》 《家事》 。从华东战场到远东战场,岳父在军情似火的征途上,总要见缝插针挤出时间读书,如同生命经受血与火的洗礼一样,人类文化艺术的结晶也在浸润培育他的灵魂,使这个年仅26岁、充满青春朝气的革命军人锻炼成长肩负起了重任。

进入和平年代,岳父开始了他在总政机关将近20年的漫长历史。从过去一个地区、一个纵队再到一个方面军的报纸编辑、记者,现在要负责了解掌握全军各大单位办报的情况和部队基层官兵对报纸宣传的意见建议,不只岗位变化,而且责任更大,岳父感受到工作的压力,一如既往坚持读书,其阅读与思考也更广泛更深刻了。1954年11月,他在广州、福州和南京三个军区调研中的一篇日记中写道:“见《解放日报》载关于《红楼梦》讨论的文章,可惜只有一篇《质问文艺报编者》 ,看后觉得本文指责未免有些过分,并未涉及《红楼梦》讨论的本身,只批判了《文艺报》及《光明日报》 《文学遗产》的态度问题。回京之后,当找些有关文章读读。 ”岳父次日抵上海,无暇闲逛,当天日记除对四年前解放上海“一瞬之间”的感叹回忆,大量篇幅是对高尔基文学创作的感悟,“选择的题材是极其普通的家事” ,“深刻地揭露出每个人的心理状态的矛盾与复杂” ,“高尔基语汇永远是那么丰富的反映于他的一切作品中。 ” 1955年6至7月, 1956年4至6月,岳父先后到驻华东和东北地区部队调研,在旅途中阅读了《复活》 《海鸥》 《哈姆雷特》 《汤姆·索亚历险记》 《哈克·费恩历险记》 《雪虎》 《玉门诗抄》及《译文》杂志,那时他还不知后来会与李季做邻居,两人常把酒谈诗,相见恨晚。结束东北之行那天恰好是岳父生日,他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在这个世界上,已经生活了三十年。这是一段不短的道路啊!古人说,三十而立。立得怎么样?能否立起来呢?感觉生活仿佛现在才刚刚开始。 ”几个月后,他的这种感觉被证实了。上级决定调岳父去给肖华同志当秘书,这对于做惯了新闻宣传工作的他来说的确是一个新的开始。出入场所是党和军队的要地,能接触到的人有党的领袖、开国元勋和那些赫赫有名的战将,外出有专机、专列、专车,走到哪里都是高迎远送,但岳父并没有因此飘飘然而变得浮躁,相反内心始终冷静和淡定,依然一如既往的酷爱读书。即使在跟随首长离京外出,无论是忙碌一天处理完公务的夜晚,还是面对各类应酬,他都要挤时间读书,甚至在飞机和舰船上也要阅读。那个年代时兴跳交谊舞,接待京城要员常有舞会,而年轻且一表人才的岳父却毫无兴趣,人家跳舞时恰是他的读书时。岳父1958年12月6日的日记:“余夜读《三国》 ,正为下邳刘备担忧。忽闻敲门声,启门视之,乃有人拉余下楼跳舞,曰: ‘女多而男少,速去解围。 ’余坚辞之:‘余虽壮丁,打架犹可,而于舞蹈之道不通,去亦无济于事。 ’来人悻悻而去,余提笔诌诗一首:读书深锁门,有吏夜捉人。探询缘何由,伴舞缺壮丁。 ”寥寥数语,把岳父嗜书如命记录得绘声绘色。据那几年的日记记载,岳父先后读了《约翰·克里斯朵夫》 《贵族之家》 《一九二八年三月十五日》 《恰巴耶夫》 《欧根·奥涅金》 《王子与贫儿》 《简·爱》《奥勃洛摩夫》 《冰岛渔夫》 《查密莉亚》 《曼殊大师全集》 《三家巷》《青春之歌》 《林海雪原》 《红旗谱》 《蟹工船》 《中国文学史》 《长生殿》 《左传精华》 《大唐三藏圣教序》 《不怕鬼的故事》 《非常事件》 。这个期间大事不断,从反右到大跃进,从庐山会议到自然灾害,直到“文革” “砸烂总政阎王殿” ,身处风浪旋涡中心的岳父尽量少受干扰,坚持读自己喜爱的书,不趋炎附势,不附庸风雅,不浅尝辄止,凡捧卷都要动笔,或有细致人物分析,或有扼要艺术评论,多能入脑入心触及灵魂。1960年3月1日的日记写道,“前天,主任去从化总理那里,今天上午才回来。我便利用这个空间把600页的《奥勃洛摩夫》看完,看到今晨一时半结束。这是一本对人物刻画得极为深刻的书。‘奥勃洛摩夫性格’ ,虽然是在旧俄地主的阶级基础上产生的,然而平心静气地找找,在我们自己性格的某些角落,不是找不到他的影子。 ” 1962年冬天在滇南某团调研,其中一天的日记写道,“通讯员给放被子,打洗脸水,连牙膏也给挤到牙刷上,据说,这是个‘老传统’ ,不知怎么传了这么个‘传统’ !这可不是个好传统。记得有一本小说上讲到列宁的故事:有一次列宁进门时,一个服务员急忙替他开门,列宁立刻制止,说,‘我自己有手,会开的。 ’我们许多人,也像列宁一样地长着两只手,这些小事为什么自己不动手做呢? ” 1963年初在昆明军区调研, 1月6日晚上独自在房间看书至11时,后与医生艾星同志谈到12点半。听他讲了1960年冬去河南、河北抢救浮肿病的情形,当时目睹那惨状,不知背地里流过多少眼泪。岳父在当晚日记中写道: “虽然这是已经过去的事了,但听来心情仍很沉重,尤其是听了楼下那‘嘭嚓嚓、嘭嚓嚓’之声。 ”读书所滋养出的务实求真的精神内涵,使身居高层的岳父越发多了善于独立思考和具有批判思维的可贵品质。

1975年,邓小平出任总参谋长,岳父从被发配的鲁北平原返回北京。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之后,又被调去给中央政治局委员、中央军委常委、总政治部主任韦国清做秘书。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两位性格迥异的领导,竞都看中同一个人做他们的秘书,据说就是因为了解到岳父的才华,还有尚佳的思想文化修养和工作能力。这段时间,岳父把《老子》 《庄子》 《史记》 《纲鉴易知录》又读了一遍,把早年购得的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复制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人民文学出版社的《戚蓼生序本石头记》影印本也翻腾出来重新细读。岳父曾向岳母讲道:“重评石头记十六回本,通称乾隆甲戌脂评本,很难得, ”戚本“八十回,八卷,有夹批,很有研究价值,我虽非研究专家,也当懂点其中的奥秘。 ”后来岳母告诉我们,从上个世纪50年代中后期到60年代中期及至改革开放初期,岳父都在军队领导机关的核心层工作,有缘参加了党和军队的许多重要会议,那时人年轻,局限大,今天读史则为了更深入的思考现实问题。晚年岳父重忆“庐山会议” ,当时他在彭德怀元帅所在的第四组作会议记录,曾在日记里写道:“我刚好坐在彭总的身后,我面前就是他那宽阔厚实的背影。彭总安静地坐着,很少说话,他轻轻摇一把葵扇,仔细听所有的发言,却并不为自己辩白,只有时对某些事实作必要的说明。他有惊人的记忆力,二三十年前的事,即使细微末节,都记得清楚。他身旁的方凳上,搁着一只大茶杯,茶水喝完之后他用三个手指头把绿莹莹的龙井茶叶捞出来,放进嘴里,慢慢地嚼着……”岳父随后又以《匡庐八月》为题对此作了深刻反思。直到暮年患病初期,岳父依然读书不止,那时则以诗词为多,最爱宋词,尤爱陆游、辛弃疾。他曾自叹:“我好读书,却不求甚解,终觉浅薄,因此老而无成! ”在他病重前还能动笔的时候,精心书写了陆游梅花绝句送给岳母:“幽谷那堪更北枝,年年春分着花迟,高标逸韵君知否,正是层冰积雪时。 ”这让我很受触动,岳父岳母喜爱养花弄草是早就知道的,他们常请友人到家来共享美丽也曾见过,而此时看到岳父“志气平和、不激不厉”的笔墨,我才有一种顿悟,他们对梅花情有独钟,是因为更欣赏和追求那种“高标逸韵”的美德。

纵观岳父与书相伴的人生,从来没有“黄金屋” 、“颜如玉”的功名利禄,也不把读书当作仕途的台阶,更不曾把知识和文化作为一种精致的利己主义资本,而是努力使自己成为有温度、懂情趣、会思考、有独立人格的人。政坛风雨,当众人头脑发昏的时候他能表现出难得的清醒,当社会讲利益重实惠的时候他又保持了文化人浪漫的情怀。对职务待遇这些人必关心的实际问题一向看得很淡,不论环境如何变化,他始终坚守初衷,把质朴的理想与美好的向往呵护在内心,踏踏实实地走完了自己的路。岳父病倒后,他的一些老朋友常到家中或医院探望,对我岳父儒雅的气质,幽默的谈吐,深邃的思想和坦荡的胸襟,没有不称赞的,正如他的老战友迟浩田同志所言,“江波在每个时期、每个岗位都出类拔萃,当记者是优秀的记者,当作家是优秀的作家,在总政为两届主任作重要秘书,依然是优秀的干部。这些所展示出的他的经历和美德,不正是后来者的楷模吗” ?

36年前,岳父在他的《幸存者的感怀》中有一段话我印象很深:“前面一代的许多人早已倒下,后面的一代正在成长,前后两代人的路,不会完全相同,但是,必须衔接。作为一个战争的幸存者,我们应当为此做些什么呢? ”如今,我也年逾花甲,忆想岳父,便觉得有一面镜子在照着自己,并督促自己思考一个问题,作为他们那一代人的儿女,面对自己身后正在成长的一代人,我应当为此做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