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IBF文学之声|畀愚:写作的挑战在于说服自己,让不可能成为可能
编者按
2025年6月18日,第三十一届北京国际图书博览会(BIBF)将在京启幕。中国作家协会今年继续在会场开设“中国作家馆”,由中国作家出版集团、作家出版社有限公司承办,以展示中国文学蓬勃生态以及繁荣成就,推动中外作家互动交流,促进全民阅读。今年“中国作家馆”主宾省为浙江省,届时将在馆内举办系列文学活动与作家对谈,全面立体展示浙江文学发展样貌。中国作家网特邀请艾伟、汤汤、钟求是、畀愚、宝树等5位浙江作家代表进行对话,深入解读作品,聆听创作心路,聚焦当下文学生态及热议话题,感知文学美好与多元世界。
畀愚,作家,出版小说《罗曼史》《欢乐颂》《叛逆者》《瑞香传》等,部分小说被改编成影视作品。曾获第八届“上海文学奖”、第十二届人民文学奖、《人民文学》中篇小说金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第二届《小说选刊》年度大奖、郁达夫小说奖等。
访 谈
采访者:中国作家网编辑 李英俊
作家畀愚似乎是矛盾的,他写了《叛逆者》《云头艳》等一大批悬疑小说,但他自己并不看悬疑小说,用他的话说,“不想受那种写作模式的影响”。他的悬疑小说不刻意营造疑云和谜团,也不按照固定套路出牌,而是在多种不确定性中深度挖掘人性的复杂。
“悬疑是生活常态,而人心才是终极迷宫。”畀愚在接受采访时说。比如《云头艳》,并不是一部常规意义上的悬疑小说,它更多是对人性的一种剖析。
畀愚说,悬疑本身就是一种创作手段,或者表现方式,它并不局限于哪一类型的创作中。除了悬疑小说,畀愚还创作了小镇人物系列、民国谍战小说,在他看来,写作的挑战其实并不在于题材,而更多在于怎么说服自己,让不可能成为可能。
“我对写作有规划:以十年为一个阶段”
中国作家网:您曾经在一次访谈中说开始写作不算太早,近三十岁才走上文学道路。如今写作了二十多年,现在回头看,如何看待当初开始写作的这个决定?
畀愚:当初也是在一些选项中选择了写作,这可能与我的个性有关,我喜欢独处,在这条路上走了这么多年,更多时候会看作是命运使然。既然这样问我,倒是让我开始有点好奇了,假如当初没有选择写作,而是干了别的,会经历怎样的一段人生,成为怎样的一个自己?说实话我也不清楚。
中国作家网:您的创作呈现出从小镇人物系列到民国谍战小说再到都市悬疑小说的转向,这种转向基于怎样的考虑?在不同题材的创作中,您觉得最大的挑战是什么?
畀愚:在最近一个文学活动中,我恰好谈到了这个问题。我对创作是有规划的,尤其成为“作家”后,以十年为一个阶段。
关于民国题材的写作缘由,那时候是07、08年,正好在上海读研究生班,一天晚上走在新闸路那一带,那个地方正在拆迁,到处是废墟。我当时想到了很多,包括两次淞沪会战,以及鲁迅、徐志摩等当时文人们日记和信札里的点滴记载。小时候我经常在那一带玩耍,所以很熟悉,其实七十年代的上海城建与三四十年代相较,变化不大,我那时玩耍过的地方,可能早已被许多前辈们踏足,那种想象影响了我之后的写作方向。之前的近十年,我的着眼点在于当下、在于社会转型中的人及其人生困境。可以这样说,因为那晚的胡思乱想,我的写作在时空的刻度上开始往回挪了,开始在民国这段历史里寻找、安放我的故事与人物。那段时期在中国的历史上很短暂,但文化、艺术又空前璀璨,同时社会动荡、战乱不断,无数人的命运因此被改变,这也是一种产生文学、萌发故事的天然环境。所以,在那十年的创作中,我把许多人物的人生与命运放在战争的大背景下。后来,因为被改编成影视作品,这些小说被人称作是谍战小说,但我也一直在重申,我写的只是一些动荡岁月里的人生与命运。
至于悬疑小说,也谈不上是特别类型的那种,这只是我个人的一点写作喜好。哪怕是在一种常态化的叙事中,我也会去寻找一些悬疑的因素。人都有一颗好奇之心,作者与读者都一样。写作的挑战其实在我看来并不在于题材,更多在于怎么说服自己,让不可能成为可能。
中国作家网:您曾说“总是在清晨写作,上午的脑子最清醒。”坚持写作近三十年您有何独特心得?比如遇到瓶颈如何解决?
畀愚:我所说的清晨其实不是时间意义上的清晨,我指的是,什么时候起床,那什么时候就是清晨。我现在基本上都是从中午开始写作,一直到傍晚。写作将近三十年,唯一的心得就是只要你在一条路上走下去,慢慢就会发现,你在走的时候,道路也在走,只不过,有时与你相向而行,有时与你背道而驰。
我好像没怎么遇到过瓶颈,这可能与我的写作规划有关吧?十年短篇、十年中篇、十年长篇,等瓶颈刚一探头,可能我的方向已经变了。
“学会观察,这对写作很重要”
中国作家网:您的许多作品都以小镇为背景,比如《叛逆者》中的虚构小镇和《云头艳》中带有江南水乡特色的小镇,这与您30岁前始终生活在西塘小镇是否存在关联?小镇生活经验对您的创作有怎样的影响?
畀愚:是的,我每一篇小说里的小镇,几乎都以我出生的地方作为蓝本,因为熟悉嘛。我想,许多作家都有一个共同点,在他们的创作之初,通常都会找自己最熟识、最擅长的方向作为切入口,各行各业都是这样。
我的童年在某些方面可以说是“不幸”的,两代都是家中独子,我可能也是在水乡地域唯一不会游泳的男孩子。我的成长一直是被“管教”着的,家人担心我“交友不慎”,或者受到意外的伤害。在当时,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禁足,每到寒暑假我都会被关在家里,只能听收音机,看书架上的小说与诗歌,但这在一定程度上培养了我忍受孤独的品格。家里有个书架,我也学会了透过窗棂去张望外面的世界。因此,我可能比同龄人更早学会了观察,这对写作很重要。这场景想想也挺有画面感的,暗淡的窗户与明亮的外界之间,始终有一双充满好奇与渴望的眼睛。
中国作家网:在您看来,文学创作会更多地承载传承地域文化的使命吗?您是否会去创建一个自己的文学“根据地”?
畀愚:使命谈不上,文学与我们都没那么崇高。但文学与其创作者所处的地域间必然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它有时就像基因一样缠绕在一起。
每个有理想的作家都试图创建一个文学中的王国,让自己用想象主宰一切,但我觉得那只是创作的初级阶段。“根椐地”不是你想建立它就会建立起来的,就像我们在作品里塑造的人物,它只有“活”起来,才能成为真正的人物。
中国作家网:是什么契机让您开始创作民国题材的作品?创作这类题材的作品,您会搜集城市老地图、服饰等“历史参照”,努力“还原”历史的精确性和真实感。那么,如何平衡文学创作的真实与虚构之间的关系?
畀愚:搜集当年的文献、资料也是创作前的基本准备。至少,我需要了解我用以安放故事与人物的那个载体。但所谓的“还原”历史,更多还是依靠写作者以往的阅读与人生经验。因为,时代发展太快,许多所谓的旧迹到如今往往有可能只剩下一个名字。我曾经写到关于陕北的作品时,还特意去了一趟陕北,看到八百里秦川早已不是我原有认知里的黄土高坡了,反而是满眼的青山绿水,许多山坡上的草坪几乎就像个高尔夫球场。当时,我很失望,同时也很惊喜,时代的变迁、社会的进步其实每天都在改变着我们固有的认知,在真实与虚构之间,我们会发现现实往往是会超越我们的想象的,它像是一种壁垒,但同时也为小说创作注入了动力。
“悬疑无处不在,它就是万物本身”
中国作家网:创作悬疑小说,是否受到此类题材作家和作品的影响?能否举例谈谈。
畀愚:我不看悬疑小说,就是不想受那种写作模式的影响,但会看悬疑题材的影视作品,尤其是早先的那一类,比如希区柯克的电影,在我看来,它们可能更扎实,更有生活的质感,更能看到人性的复杂和命运的不确定性,而不是为了悬疑而悬疑。我认为所谓的悬疑其实也是生活中的常态,任何一件事往往都不能细想,不管是对生活的探究,还是对人性的剖析,如果真的钻了牛角尖,很容易就会被带入想象的深渊;当然,只要你有勇气展现,那些想象有可能成就一部带有悬疑属性的作品。
中国作家网:悬疑小说《云头艳》中以女性职场为背景展开悬疑故事。在您看来,悬疑元素有无题材限制?或者,悬疑元素是否只适用于某类特定的题材?如何将悬疑元素与不同背景相结合?
畀愚:我觉得《云头艳》并不是一部常规意义上的悬疑小说,它更多是对人性的一种剖析。有阳光的地方必然也有阴影,作为个体的人更是这样,光鲜亮丽的背后往往深藏许多破败与不堪。尤其对于一个人来说,只要站在你面前、正对着你,那他(她)必然有前尘往事,必然有不为人知的内心,必然也会有隐藏起来的部分。所以,在这样的意识里,悬疑元素与题材都是无限制的,只在于作者的敏感性,看能不能捕捉得到。
其实,世界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谜团,人也一样,人心更是一座迷宫,所以悬疑是无处不在的,决不仅仅局限于某种类型化的创作中,它就是万物本身。
中国作家网:与其他题材相比,悬疑小说的独特性在哪里?如何看待悬疑小说在当代文学中的价值?
畀愚:悬疑小说并不独特,有时它只是一种讲故事的方式。前面也讲到了,有时哪怕仅仅是为了吸引读者,作者就要故布疑阵,就像演员在舞台上一步三叹,就是要把台上台下的情绪聚集与调动起来,为了最后一刻高潮的来临。这是个技术活,悬疑本身就是一种创作手段,或者表现方式,它并不局限于哪一类型的创作中。
在文学与其他艺术中,我们常说“百花齐放,百家争鸣”,悬疑小说也同样如此,它是百花丛中的一朵,它的价值取决于它扎根的土壤与开放的程度。
中国作家网:悬疑小说总以“凶手伏法”给予读者阅读的快感,但《云头艳》连真凶也没有明确指向。也就是说,您的悬疑小说并不按套路出牌,是否会担心读者觉得“不够爽”?当读者追问真相时,您坚持“秘而不宣”,是否认为悬疑小说一味提供真相反而虚假?而是要以一种“悬而不决”展示出更多的可能性?
畀愚:悬疑与凶手其实是两个概念,悬疑也不等同于侦破。我想,您之所以会这样问,恐怕是作者与所谓的某类悬疑作品给读者造成了局限性。就好比,按照我们通常的认知,故事必定要有结局,但我们却忽略了,结局有时是开放式的,让读者在阅读时成为作者,参与到作品中,其实也是我们创作的一个方向。我不认为作者必须要告诉读者什么,反而能为他们提供一点思索的空间、某种想象的起点,那这部作品可能更有意义吧。
“AI对文学未必构成挑战,反而暗藏了全新的前景”
中国作家网:现在AI也能模仿悬疑套路,如密室杀人、反转之再反转等。您如何看待AI对文学创作尤其是悬疑小说的影响?
畀愚:AI不光影响文学创作,它会影响到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和每个角落,但我觉得既然它必然会这样,那不如让它来得更快一点、更彻底一些。前段时候,我注意到网上的两段文生视频,虽然只有几分钟,但我看到了文字工作者全新的前景。这意味着将来的某一天,一部小说可以以影像的方式面对读者(观众),我可以既是它的作者,同时也是它的导演,就像一个人操纵了一个工厂,制作出一个产品,这对文学并不一定构成挑战,反而有可能对传统的影像创作行业形成一种颠覆。
中国作家网:您的不少小说被改编成影视作品,您是否参与过自己作品的改编?影视改编是否能够更好地传达悬疑小说的魅力?
畀愚:经验告诉我,绝对不要参与到自己的作品改编中,要绝对地相信制片机构、相信编剧,他们会在作者的基础上创作出更加适合市场与受众的作品。影视改编在很大程度上会丰富原著,让人物更加鲜明、故事更加精彩。因为,很多时候改编就是一种集体劳动,是集体智慧一起助力作品,让它成为另一门类的作品。
中国作家网:可否谈一谈阅读,在您看来,阅读如何滋养写作?
畀愚:阅读滋养的不一定是写作,它更多是丰富了我们的内心。我们通过眼睛观察世界,再用脑袋思考人生。阅读在我看来,是在通过别人的眼睛认识世界,同时用别人的思考来对照自己。
中国作家网:您认为当下快节奏、轻阅读的生活对您的创作会产生怎样的影响?
畀愚:当然有,而且很大,我也一直在尝试与践行。早在十年前,我写民国题材的小说时,有读者说我把长篇写成了中篇。也有读者说,我写的是故事大纲。其实,当时我不只一次强调过,我只是要尝试一下小说电影化的写作,让叙事更简洁一点,让故事更完整一点,让读者可以在两个小时内,也就是一部电影的时间里,读完我塑造的那个人物的全部人生。坦率来说,这种尝试我进行了十年,在文学界并未引起关注,倒是收获了一些影视行业的读者,但我想我的这种意识是没错的,总要与昨天的自己有点不一样。面对潮流我们成不了中流砥柱,那就不妨顺流而行,做一朵不一样的浪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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