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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能表现多少东西,与现实相比,与生活相比,永远是九牛一毛。字数是有限的,生活才是无限的,现实、历史,都是无限的。千山万壑之间站着一个豆粒那么大的人,滚滚时间长河之中的一颗水珠,那就是文学与现实、历史的比例。 吕新:字数是有限的,生活才是无限的
来源:中华读书报 | 夏琪  2025年06月19日07:50

作为当代优秀的小说家、先锋文学的代表作家之一,吕新的一系列长篇小说《抚摸》《下弦月》等都曾产生过强烈的社会反响。他的新书《深山》描绘了晋北山区一个村庄的历史,入选中国作协“新时代文学攀登计划”项目,是一部与吕新写作风格一以贯之的作品。《深山》运用复调叙事和漏斗结构,将看似支离破碎的记忆串联成一串璀璨的水晶珠链,每一个故事看似独立,却又深深依存在整体之内,构成了一个完整而丰富的文学世界。

中华读书报:《深山》每章均由叙事正文、村民画外音、杜林笔记构成,采取这样的叙述结构出于怎样的考虑?

吕新:采取这样的结构其实并没有什么深意,我觉得这就是现实或者生活本身的结构。一个人在吃饭的时候,另一个人在和一群人说笑,第三个人门窗紧闭,正在用一支出水困难的秃笔,撰写一份材料。第四个,第五个,第若干个人分别在干着什么,在生火,在剃头,在看人下棋,在幽会,在上坟,在磨刀,在剧烈地咳嗽,在疏通水道,在一扇门前徘徊,在去丈人家的路上,在打量一个女人的背影,在路口等一个人或一个消息的到来,在独自抱着头,回忆一件往事,或者在想着一个不在眼前的人。千人千面,千姿百态,这样的一种形态或结构,年年月月,时刻都在上演,时刻都在进行。

中华读书报:您写了深藏在晋北太行山壑里的生命群像,尤其是耗子、五灯、杜林等人物塑造非常出彩。这些人物是您在写作前就预先设定的吗?

吕新:有的人物有百分之三四十的生活原型,有的是在写作的过程中自己走出来的,但是如果没有前面的那些路,没有前面的那些时间,没有那些事物,他们也是不会出现的,更不会来到我的面前。有时远远地看到地平线尽头一个模糊微弱的身影,或者坡上只露出一个头,以为不久以后就要过来了,最终却并没有过来,人走没了,走着走着就不见了,或者走到别的路上去了——也许他不是你要写的人,你们之间没缘分,你可以这样理解,可以这样安慰自己。但是你还可以这样想,是由于你对他漠然,不认真,关注不够,所以才把他丢了。你是不是应该放下手里别的事情,赶快上去把他追回来,你怎么知道他心里装着什么,身上背负着什么。

中华读书报:当村里其他人“站着,蹲着,脸朝下趴着,弯曲着,蜷缩着”时,只有杜林“坐在桌子前”——杜林在小说中承担了什么?

吕新:杜林是晦暗岁月里的一抹亮色吗,我觉得是,但是他周围的人们不这么看,更不这么认为,甚至连他的爹妈都不这么认为,实在是因为这是他们自己的儿子,没法多说什么,更不能像别人看待异类那样看待他,他们做父母的想起这事,想到儿子的种种,心里其实也是发虚的。关于杜林,我是把他当做深山里的一个制高点来看的,有杜林在,这个穹顶或者帐篷就支起来了,没有这个人,一团破布只能堆在地上。我也把他看作是风雨暗夜里的一道手电光,照在黑暗泥泞的街上。有时电池用了很长时间,没钱换新电池,电量不足,是一种昏红色的弱光,一米以外的地方都照不到。

在无数偏远贫寒的地方,有很多杜林这样的人,他们在实际生活中有什么用吗,没有什么用,即使有他们在,太阳也不会从西边出来,地里也不会长出金子,但周围的人们永远也不会知道,正是杜林这样的人,在点滴地无声暗哑地改变着他们的成色和成分,如果没有杜林,他们那一潭死水般的生活就会日渐粘稠发黑。

中华读书报:吴义勤评价您“笔下的乡村是真实的乡村,也是一种审美化的乡村,是一种意象化的乡村,也是一种寓言化的乡村,也确确实实是我们生活过、经历过、记忆中的乡村”,写了这么多年乡村,为什么您还能源源不断地写出新意?

吕新:文学能表现多少东西,与现实相比,与生活相比,永远是九牛一毛。字数是有限的,生活才是无限的,现实、历史,都是无限的。千山万壑之间站着一个豆粒那么大的人,滚滚时间长河之中的一颗水珠,那就是文学与现实、历史的比例。一个山区,一个小城,几百户人家,无数个面目迥然的历史时期,所有这些已经构成了一个无限的对象,作为写作者,你没有写的,或者写了而不能出新,那只能是你的问题,并不是这个对象的问题,更不是贯穿在其中的时间的问题。

中华读书报:创新对于写了几十年的老作家来说,是不是很难?

吕新:几十年来,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有意探索过什么,也从来没有过明确的创新意识,也许在不知不觉中似乎已经做了什么,但是并没有得到过来自自身的某种明确的指令,有时甚至连一种暗示也没有。我只是按自己的审美趣味和各个时期的思想变化、情感变化在写作。我理解的创新,不仅包括形式、语言、结构以及手法上的变化,还应该包括内容和主题上的选择,观念、观点和立场的改变。

中华读书报:您的小说在题材上也有一贯的特点,即人们在艰难的环境中坚韧地生存。为什么这么写呢?

吕新:首先应该是喜欢,人都想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写作更是如此。我喜欢有历史纵深感的内容,不太喜欢那种所谓生活的剖面或横断面一类的东西,切割得再巧妙再生动再漂亮,也就那么回事,感觉也就是奇巧而已——一颗米上雕着祖先的姓氏,手腕上缠绕着十八罗汉,袖筒里供养着象牙或青铜制品,哗的一声,扇面展开,突然露出五湖四海,三山五岳。所以我只能写我的内容,这个内容并不是我自己的故事,而是经过我审视、甄别、过滤、削砍、浸泡、发酵以后的内容。我喜欢并信任我的内容,我对它们怀有极大极深的爱意和敬意,所以我愿意用持久的耐心和热情去表现它们。现实中的地理上的深山是我熟悉的,无论人在场不在场,都无关紧要,即使相隔千里万里,都不是问题,很多时候距离更像一种巨大的牵引力,更能激发想象和更深一层的东西。写作者没有一片熟悉的故土是一种很可怕的处境,即使像博尔赫斯那样的作家,也仍然需要一个能把手臂放平,背后有个依靠的地方。

中华读书报:《深山》中也运用了大量的方言,语言在您的小说中有着怎样的地位?

吕新:语言有它自身的诡辩性,说一个作品有匠气是贬义,而说一个人匠心独运,又变成颂扬之词,匠还是那个匠,同一个“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老百姓常说,舌头是软的,话是人说的,嘴说的,怎么说都是对的。关于方言,从来都存在着各种各样的说法和理由,我觉得运用方言首先需要自己过滤和消化,要有节制地使用,然后才能呈现给别人,不能百分之百地保证别人都看懂,但至少也应该让人理解到百分之七八十的意思。很多年前我看过一篇用粤语写的作品,里面百分之六七十的字都有口字旁,感觉每一句话都和吃东西有关,但事实上仔细揣摩它的意思,与吃东西完全无关。这样的文字只能让本族的人看,大家坐在祠堂里或者榕树下,各自默读或者集体朗诵,外人路过,就当一种陌生的地方音乐或祭祀活动听一听。

中华读书报:您的小说中也经常写到死亡,您如何看待生死?

吕新:我其实并不怎么愿意描写死亡,每一次写到都属于迫不得已,情节或命运走到了那一步,只能接着写下去,有时可以绕过去,跳过去,但是也有绕不过去跳不过去的时候,那就非写不可了。死是什么,在我们现存的这个世界里,死就是你再也找不见那个人了,走遍千山万水,走遍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你都不会再见到那个人。至于他到了哪里,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各种教义都有各自的说法,相信什么是各人的自由。比如你明明看着他埋进了一个深坑里,或者进到了一个火炉里,但是你更愿意相信他是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甚至有人相信他压根就没死,而是负气出走,这是对自己的亲朋好友而言的,对于不相干的外人,则不会这么去想。我觉得,在一个狭义的范围内,死只是发生在熟识的人身上的一件事,对于无数的陌生人来说,死几乎是不存在的,因为你压根就不知道几百里几千里以外的某个地方有什么人存在,活着,那么他的死当然也就无从谈起,他的生死只对熟识他的人是一件实实在在的事情,对于不认识他人来说,从来不存在,因为在不认识的人眼里,他从来就没有活过,世上就没他这么个人,一点点痕迹和迹象也没有,既然没有生过,就不存在死。

中华读书报:在一次图书分享会上,您曾说到自己写作的缘由,“有些事情是永远放不下的,不写它就永远过不去”,写完之后,您放下了吗? 您觉得达到自己的预期了吗?

吕新:远远没有。任何事情都是有限的,有时看似千辛万苦,连天接地,以为浩浩荡荡事无巨细地做了很多,实际很可能只是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