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情表》是“假条”?
“臣启:臣居家之治,上漏下湿。暑雨将降,有惧崩压。比欲完葺,私寡功力,板锸绹涂,必须躬役。冒欲请假三十日,伏愿天恩,赐垂矜许,干启复追悚息。谨启。”
这是南北朝时大臣鲍照所写《请假启》。鲍照家中房屋“上漏下湿”,没钱请工匠修葺,鲍照无奈只好向皇帝请假三十天,来维修自己的陋室。写这张请假条时,鲍照五十三岁。
杜甫名句“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鲍参军即指鲍照。鲍照出身寒微,曾“负锸下农”。整个宋齐两代,寒门出身的大臣揽权时间总计不过十三年。在六朝门阀制度下,世族当道,寒门难有出头之日。在这张请假条上,可以看到鲍照虽居高位,请假之辞仍然写得战战兢兢。据《南史·鲍照传》载:“上(孝武帝)好文章,自谓人莫能及。照悟其旨,为文章多鄙言累句,咸谓照才尽,实不然也。”鲍照的请假条,言辞恳切,却是“鄙言累句”的自晦之举,以免引起君主猜疑。
“启”是汉时开始使用的公文文体。南北朝时,启文有了固定的体式,行文多用四六文体与俪语。首称“臣某启”或“臣某言”,或“某启”等;末称“谨启”或“谨启事以闻”等,类似现在请假条开头写“尊敬的××”,结尾写“请批准”的格式。
古人两膝着地、挺直上身的跪坐姿势,称为“跽”,是“启”字本义。据《尔雅义疏》:“启,跪也。小跽。启者,跽之假音也。”此后“启”字引申为“跪而呈奏”,战国时《商君书》载“非明主莫有能听也,今日愿启之以效”。
鲍照还有一篇《请假启》传世,其胞妹鲍令晖病故,老母悲痛,鲍照再次请假一百天,以有时间陪伴母亲。
汉时公文,文风古朴,至晋末,“文章竞为浮华,遂以成俗”。魏晋南北朝的文书,乃至传出了“博士买驴,书纸三卷,不见驴字”的笑谈,而这一时期的请假条,除鲍照的《请假启》,还有李密的《陈情表》、王献之的《乞假帖》,都是名篇。
这些请假条上,写的无外乎两个字:晓之以情说的是“孝”,动之以理表的是“忠”。潜台词很丰富。
请病假叫做“告”
古时官员请假,称作“告”。“告”的内容包括回乡省亲、祭扫、婚丧、家人或自己生病、本人职务调动需要准备等。历朝历代的官员请假,大致都是这些原因。
唐代颜师古注《汉书·高帝纪》:“告者,请谒之言,谓请休耳。”《史记·高祖本纪》中有汉高祖刘邦告归的记载:“高祖为亭长时,常告归之田。”刘邦当泗水亭长时,常开小差回家种田。
先秦时期,在《礼记》中记载的一些官员在家守孝的内容,或是先秦时对休假行为的记录。晚清尚秉和《历代社会风俗事物考》考证:“按官吏洗沐,在周秦时不见,然汉制多沿秦,疑秦时即有,载籍失之耳。”《史记》有“李园求事春申君为舍人,已而谒归,故失期”的记载,假告或已出现于战国时期。
据睡虎地秦墓竹简记载,“月食者已致禀而公使有传食,及告归尽月不来者,止其后朔食,而以其来日致其食,有秩吏不止”。月食者及有秩吏都是秦时低级官吏。秦代官吏不论以何理由请“告”,都应在月末归来,否则停发其应享待遇,请假期限不得超过一个月。
汉代开始,休假制度明确实行。《古今事物考》中记载:“然则休沐始于汉”,官员休沐已成定制,且五天一休被固定下来。汉代官员休息日需沐浴更衣,所以休假日又称为“休沐”。汉代官吏的休假,除了节假日休假、告假外,还有“赐告”与“予告”,是额外赏赐的福利假期。唐代徐坚《初学记》考证:“汉律,吏五日得一下沐,言休息以洗沐也。”朝中官员可每五天返家沐浴,所以叫“五日休”。
唐代请假要写“牒”
1993年,江苏省连云港市东海县尹湾村发现一批汉代墓葬,其中一座汉墓的墓主人是西汉东海郡太守府少吏师饶。师饶在历谱上记录了自己的日常工作情况,其中在元延二年六月二十九日的简文中写到:“己未,病,告。”在六月二十九日当天,师饶因病告休,此次病休共计8天。汉承秦制,官员的病休假也不会太长,一般不得长于半月。
汉代时,请假还称作休急、取急、请急。从出土汉简中,请假者会以“急”来强调事件的紧迫性。
“假”字最早见于西周晚期金文,其本义是“借”。“假”字为何引申出休假的含义,不见考证,或许因为休息是从他人处求用而来的。“府吏闻此变,因求假暂归”,出自乐府诗《孔雀东南飞》,东汉末年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向上级请假,回乡看望妻子刘兰芝。
东晋王献之在去世前一年(385年),写给东晋孝武帝司马曜一篇《乞假帖》,王献之表示担任中书令以来,没有机会回到会稽拜祭先人,又十分思念姐姐王孟姜。司马曜准了王献之的探亲假。回乡不久,王献之即去世,仅43岁。
隋朝制定了《假宁令》,是最早的关于省亲假的古代条令。
从唐代出土文书来看,是以“牒”的形式来申请休假。唐代官员在官署的时间很少,有时间顾家,假日改为十日一休,也就是“十旬休假”。王勃《滕王阁序》有“十旬休假,胜友如云;千里逢迎,高朋满座”之句。
自唐代开始,婚假称为独立名目,并有明确规定:“诸婚,给假九日,除程。”
“感冒”是怎么得的?
宋代官员请事假,包括省亲、祭祖、迁葬、完婚、急难等。宋代官员患病,可向上级部门陈情假牒请病假休养,称为以疾“请告”或“寻医”。
宋代特别规定,如果请假时间较长,患病请假三日以上的官员,朝廷会派太医诊视病情。官员请病假百日之内可享受俸禄。没有假牒而无故缺员,将会受到纠举。《水浒传》中,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请了半月病假,被高俅当作把柄,认为是推病在家,王进险些受棒刑。
宋代官员谎称患疾请假,是官场顽症。沈括《梦溪笔谈》载:“馆阁每夜轮校官一人直宿,如有故不宿,则虚其夜,谓之‘豁宿’。故事,豁宿不得过四,至第五日即须入宿。遇豁宿,例于宿历名位下书‘腹肚不安,免宿’。故馆阁宿历,相传谓之‘害肚历’。”北宋翰林馆阁逃避值夜班,就会抬出“腹肚不安,免宿”的理由。王辟之《渑水燕谈录》中,从沈括的害肚历,又谈道:“余为太学诸生,请假出宿,前廊置一簿,书云‘感风’,则‘害肚历’可对‘感风簿’。”据清代俞樾《茶香室丛钞·害肚感风》:“按今制官员请假辄以感冒为辞,当即宋时‘感风簿’之遗意。”到了清代,官员请假常谎称“感冒”了,“感冒”一词的由来被认为最早出自宋人的“感风”。
元代官员休假时间较短,全年只有16天节庆假日。至明代,朱元璋勤于政务,自登基到驾崩,几乎无休,对官员休假的天数做了详细说明,一年只休息三天。在明代,关于请病假明朝政府做了细致的分类,针对官员不同的职位和级别,实行不同的规范,官员所享受的病假权利也不同。
一闹意见就请假
清代官员请病假的手续逐渐变得繁琐且程序化。清代官员申请病假大概需要经历三个重要步骤,即上奏、查验和保结。
清代请假条的文体是“禀文”。现存清代《南部档案》中,有24篇晚清书吏请假文书,其中礼书谢沛然请假一月,想要探望老父而递交禀文:“但书离家二百里,自正月来房,至今未归。现父亲在家,年老恳望,兼之弟兄无一欲返回家省视。不敢违令私行,特此禀恳仁恩。念书途程远,恳赏给假一月以至期满速即来房供役,不得延误。理合禀乞大老爷台前施行。”知县批示:“离家二百里之远,往返不过四五日,何需一月之久,应改为给假半月,俟期满即来房办公。”
雍正时期,若是谎报病情以求告假者,一经发现,除了该官员自身受到惩罚之外,其上级也要受到相应处罚。不过规矩也没坚持下去。清代《啸亭杂录》记载,“张文和公(张廷玉)晚年,颇以谦抑自晦,每遇启事者至,动云‘好、好’。一日有阁中胥吏请假,公问何事,曰:适闻父讣信。公习为常,亦云‘好、好’。舍人等皆掩袂笑,而公未觉也。”
历代朝臣之间政见不合,称疾请假是惯用托词。北宋熙宁七年(1074年),韩绛复相,和王安石在用人上有矛盾,韩绛便称疾请假不出,以求去职。皇帝也会如此。黄仁宇《万历十五年》一书说,万历皇帝不能临朝,找的理由很奇葩,心中火气过旺,服用凉药,凉药压火抵于足部,发生奇痒,因之搔破皮肤,行走不便。内情是万历在立储一事与群臣不睦,因此辍朝。
《陈情表》是范文
“臣无祖母,无以至今日;祖母无臣,无以终余年。母孙二人,更相为命,是以区区不能废远。”李密是苦出身,西晋武帝司马炎立司马衷为太子,下诏任命李密担任太子冼马。诏书多次下达,李密因祖母年迈为由写下《陈情表》请辞。
南宋安子顺评价说:“读李令伯《陈情表》而不堕泪者其人必不孝。”西晋李密《陈情表》成为后人写请假条的范文,原因有二:一是卖惨,二是言孝。
《陈情表》在问世之初,并未被当时人看重,直至两百多年后萧统将此篇收入《昭明文选》,遂成传世名篇。在《昭明文选》面世不久后,南梁大臣沈炯奏上《请归养表》,开篇就和李密一样,从苦出身说起:“臣婴生不幸”,明代张溥评价说:“陈情辛宛,又有李令伯(即李密)风。”
到了唐代,李密《陈情表》的同人文不断出现,多名家名作。如陈子昂《为人陈情表》、柳宗元《为户部王叔文陈情表》两篇,都是帮友人代笔之作,突出展示友人“忠孝两难全”的道德困境。
明代海瑞写《乞终养疏》,请求明穆宗让其返乡奉养其母。海瑞以李密自况,其中“臣母今年七十八矣,臣年五十有四。正李密尽臣节之日长,报刘之日短之谓。长者可以补酬,短者不容于多得。”显然借鉴了《陈情表》“臣密今年四十有四,祖母刘今年九十有六,是臣尽节于陛下之日长,报刘之日短也”之句。
早在民国时,李密《陈情表》已多次收录于语文课本。1906年,《广益丛报》刊有一文《为某君求不戒烟对妾陈情表》,丈夫不想戒大烟,写文章通篇效仿《陈情表》向妻子求情,算是别出心裁的请“烟”假了。
贾母说了大实话
自从汉代设立了请假制度,官员们在请假条上大做忠孝文章,其中可窥古代官场的暗战。
在西周时期,就已形成了官员解职守孝三年的传统,这体现了周礼中“三年忧,恩之杀也”的理念。在父母亡故后,儿子需还报三年,这便是“丁忧”的由来。西汉时只规定在朝廷供职的官员遇父母丧须丁忧三年,至东汉,丁忧制度已普遍盛行。
丁忧之外,又有夺情。皇帝舍不得官员回去守丧,同时又找不到替代者,会破例留下该官员在原职位守孝,不必着朝服,而是着素服治事。历史上,如汉代的晁错、翟方进、唐代的房玄龄、苏頲以及宋代的寇准等名臣都曾享受过这种待遇。
古代官场中的“丁忧”与“夺情”,逐渐演变为权力博弈。北宋时宋神宗、王安石对李定进行“夺情”,守旧派为此发动言论攻击。最终李定以退职转任为结果。明代万历年间,张居正因夺情而被朝臣弹劾,被指责是恋权;清臣李光地丧母,因康熙下旨夺情同样引起朝臣的强烈反弹。
三国时曹魏大司农王思,其下属的父亲病危,找他请假,王思很生气:“世有思妇病母者,岂此谓乎?”非要说人是撒谎了,其实是想老婆。第二天其人的父亲真去世了,王思仍然嘴硬,认为自己并没有做错什么。王思和《红楼梦》中贾母的看法如出一辙。贾府元宵大宴,贾母不见袭人,王夫人回说袭人有孝在身,贾母不乐意,意有所指地说道:“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若是她还跟我,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皆因我们太宽了,有人使,不查这些,竟成了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