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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小说何为——浅析雷默三篇近作

来源:文艺报 | 任茹文  2017年11月22日07:14

雷默的小说在邮票大的地盘上见到开阖有度的大气象大时代。就像汪曾祺、林斤澜或者契科夫、卡佛一样,一生只写短篇,只重在写短篇,只把短篇写好。

十数年的写作,雷默只有《黑暗来临》《气味》和《追火车的人》这三本集子,在这样一个人人比速度和数量、争先恐后犹如赶集的时代里,这非常好。

慢的速度感:《信》

小说《信》在雷默的小说序列中具有象征意义。《信》的道具是邮寄的信件。借助这个具象的参照物,雷默有效地提醒读者:我们一起坐在一趟叫作时代的列车上,忽略了相对速度的比较而糊里糊涂跟着跑,身体跑在了前面,灵魂丢在了后面,身心分离不自知。

《信》以慢倒带的方式写出了时代的快速度。信件、田老师、田老师的年轻夫人彭娜几十年平静生活所构成的原地是静止的参照;我、新闻报社充满新事物嗅觉的工作、我与大学时代女友的分手、我与老婆带着成长中的儿子、互联网和一秒即达的电子邮件构成了向前运行的时代。这两个世界本来已互相隔离不相干,但有一天因为一个联络电话而构成比照和互动关系。我借助给90多岁的田老师写信寄信收信的环节,重新整理了我的现在、过去和未来,重新打量所置身的这个世界如何以我们不可控制的速度和方式往前跑,重新感受在生老病死的永恒规律里那些被留下来的真正珍贵的东西。《信》,测出时代速度感的方式是倒带,倒带带出了将时代列车放慢后的速度感。这样的方式,是艺术的方式。

慢,使作家进入了世道人心的内部获得深度。小说中,田老师与夫人彭娜的关系是重点,雷默着墨不多,勾勒却异常清晰。这个小说本来可以写成具有冲突性的故事,可以很精彩很曲折。事实上,《信》里这些冲突和矛盾都写得非常和缓和隐蔽、和缓隐蔽到轻易不会被发现。田老师和彭娜在一起度过的长达几十年的时间,只是借助互联网兴起信件消失、数码技术兴起照相馆停业的背景反衬而得到确认。他们之间的故事也只在我与田老师通信的过程中以八卦心态从侧面有所提及。这是一个完全可以换个题目换个写法变成冲突戏的题材,但事实上它根本就不是,它被成功地写成了在时间的河流里旧的战胜了新的、慢的战胜了快的,静止的战胜了流动的等等关于时间的普遍性命题。

《信》是慢慢看的艺术,它重新确立了时间河流里那些不会消失的价值,爱情、友谊构成每一个即将消失的过去的我的一个个此在。因为写得慢,要写慢,所以小说的节奏非常从容,闲笔在急处闪光。“我”明明急着找到写信的笔,却在找笔的过程中重新回味了恋爱时写给老婆的密密麻麻的情书,将叙述者“我”以看似散漫的方式轻轻松松就写得很清楚。看似无规划的叙事节奏,暗喻着我们的人生,轻重缓急情浅义重岂是理性可以规划?闲笔在情节的缝隙里闪亮。《信》不仅写慢的速度感,本身也以慢的速度感成就了小说的独特气质。

冷酷、希望与平静:《告密者》

《告密者》是个如此血腥的故事,它以极度的冷静讲述内心的怯懦和残存的尊严如何打开了胆小者的凶恶和残暴,却在讲述的过程中充满了软心肠的忧伤和在场者的游离。《告密者》写得极有耐心,作者抽丝剥茧地层层打开人心的内核,引发凶杀案的动力层层累积,整个故事无懈可击,最后的炸药终于被点燃,国光的爸爸用一把磨了三个晚上的尖刀刺死了邱老师。孩子间的原始嬉闹和无意泄密引发的人心连环套以成人世界的凶杀案方式得到解决。动机是这样的原始,方式是这样的粗暴,死亡是这样的无谓,孩子间的故事放大了成人世界精神深处的紧张、盲目和暗斗;孩子间的故事犹如反射玻璃,折射出成人世界人性底层的嫉妒、虚荣、冲动、怯懦、自私和不堪一击的脆弱。

《告密者》成功地设置了一组人物关系的多米诺骨牌,并以无懈可击的方式被完美推倒,它固然有凶案小说的机警和严谨;但相比于情节上的完美设置,将这个小说在品格上推向高级感的是叙事者“我”的游离立场和忧伤情感。当我父亲在我去镇上上学伊始即希望白发老师予以照顾的时候,当由我父亲的告密而导致国光纠结同学们对我孤立的时候,当邱老师在课堂上以严厉批评国光的方式保护我的时候,甚至当凶杀案已经发生国光父亲被带走我在街上再次偶遇国光的时候,我的情感态度始终未与成人世界的判断完成融合。这是一场没有达成一致的道德审判。孩子与成人遵循着不一样的判断系统。我一直希望的是能回到入学之初,坏坏的国光始终对我一个人另眼相看,把我当作一个难得的朋友,他给其他人吃了牛肉都打了耳光,惟独对我手下留情放过一马。这是孩子内心的柔情和纯真,可是成人把这残存的柔情和纯真弄丢了。在这个小说中,有一个人物值得注意,他就是我父亲的老师——白头老师。白头老师带着我父亲的委托前去和国光父亲谈一谈,他的身份是国光父亲和我父亲共同的老师,但最终的对话变成了“我当没有你这样的学生”和“我当没有你这样的老师”。身份成了障碍,引发了国光父亲以最后一点野蛮力量维护自己被忽视的尊严。胆小的证明了一次不胆小,吹牛的终于动了一次真格的,被轻视的终于以野蛮的形式被正视了一回。通过小说我们再次确认现实的误差:在人物关系的谱系中,有多少次,我们因为错误估计和错误设置关系路线而导致场面失控?无人无意为恶,但恶由众人酿成,众人的合力终于导向一个完全不可知的黑暗陷阱。最终,一切失控了。

有必要再重温《告密者》的结尾,这是个短促而有深度的结尾:

我后来在大街上碰到过一次国光,他远远地看到我,像碰到了鬼,下意识地往角落里躲。其实那一瞬间,我也下意识地想找个地方藏起来,我们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的惶恐,随后都慢慢地镇定了下来。

即使平静的生活表象下暗流涌动,像船遇冰山一样一旦触礁即船毁人亡;然而,就像小说的结尾我与国光逐渐“镇定”,所有的人最终都会平静下来。这件凶杀案最终会被生活的河流掩盖在河床的淤泥底下。人性中有一股自然存在的力量会重新控制住场面——平静。是平静扛住了黑暗的闸门,让脆弱无助的人们出于安全感的需要留在太阳底下,这是人性最后的底线和规定性,它和冷酷、和温情一样在灵魂中默默存在,那是从漩涡、斗争和疯狂中复归正常的力量。《告密者》中,这三者都全了。

虚实产生意味:《深蓝》

《深蓝》的物质是一艘远洋轮船,船舱、甲板、桅杆、渔网、油腻的床铺,隔开床铺与床铺之间的幔、几十条香烟码在床上,方便面和色情杂志,工友、老板和得忧郁症跳海自尽的孤独的狗,这是《深蓝》的物质性。这些物质环境显得很可靠,故事都在这里展开。空网捕捞的不祥预兆最终坐实,王武在大海的风暴眼里为救我而丢了性命,和他第一次出海时带出去的狗一起被大海召回了生命。

《深蓝》的叙事者“我”是一个成长期的叛逆少年。他与父母之间在情感通道中的不畅和疏远使他踏上了远洋航行的旅程。这是成长小说的一般套路:主人公从家庭出发,出门游历,遇见各种意外和传奇,经历内心的冲突和嬗变,最终长大成人。看起来《深蓝》似乎也具备这样的套路要素。使《深蓝》摆脱一般成长小说套路痕迹的是小说中没有坐实的部分——这与坐实的远洋渔轮的物质环境构成了虚实呼应。正是这些虚化的部分使小说出彩。实的写实,虚的写虚,大海的归大海,人类的归人类。小说的题目“深蓝”是个深刻的隐喻。

小说的实提升可读性,小说的虚则产生意义的空间。《深蓝》最终并没有将原因点破,好处就在这里。王武救我的背后还有很多推测的可能,人性多向度的可能——比如出于愧疚?出于水手的职业自信?像自杀的狗一样对无穷无尽的大海较量与探究的本能?大自然的魅惑力召回了在大海上讨生活的人命?然而,这些原因都已不重要了。生命就像蔚蓝幽深的大海,温柔而又狂暴,野蛮而又崇高,壮美而残酷。《深蓝》是个诱惑,诱惑我们读完,它或许不指向任何意义,却又对意义无限敞开。

(作者单位:宁波大学人文与传媒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