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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桦:与过去重逢——读《丙申故事集》

来源:中国作家网 | 古桦  2017年06月13日15:59

本以为读小说,一盏若明若暗之灯,一杯似清似浓之茶,足矣。在昏黄灯光之下品茶读书,实在是件令人愉悦的事。但,当我读完《丙申故事集》之时,竟不知身旁的茶早已凉透,也未能听到深夜中的细细虫鸣。整个人陷入深沉的思考之中,心仿佛被什么轻轻地震撼了……

在《丙申故事集》的代后记中,有弋舟的这样一句话:这本集子取名为《丙申故事集》,本身就是在向时光和岁月致敬,那么,与过去重逢,回溯与检索,不就是时光的题中应有之义吗?集子中,作者精心编织了五个故事,叙述顺序看似十分杂乱,所以你只能紧紧跟随小说中人物的意识动向穿梭在“过去”与“现在”之间,不能有丝毫分神。每一个故事讲述到的“过去”,像是尘封已久的记忆被人轻轻打开,像软软细语在耳边将历史一一细数、娓娓道来。

《随园》中杨洁在大学期间与老师薛子仪的恋爱;毕业后与老王一同流浪;回到北京过孤寂的独居生活……这一系列的生活经历,唯有挂在杨洁脖子上的白骨,见证了她的叛逆以及那些年的年少轻狂。《发声笛》中马政、夏惊涛、王晰三人大学时期的三角恋,被时而出现在文中的Beyond乐队一首歌的歌词提醒着读者:过去的已成为过去,不可能再回来。这又何尝不是对年少时朋友情谊的怀念,随着每个人的逐渐长大,金钱、欲望、权力已把它侵染得面目全非,“朴素的少年轻轻松松地走远”。《出警》中的“我”在警局师从老郭的日子,大大小小的、算得上算不上的案件老郭都带着“我”去现场处理;小吕毕业后师从“我”,“我”不忍心毁灭他的警察梦而多交给他一些“刑事”案件,自己则去处理一些小矛盾;老郭曾用烟就能解决一桩桩小纠纷,而如今的“我”匆匆奔走于各个“案件”现场弄得十分疲惫,这样的对比是否可看成是对曾经人与人之间的脉脉温情的怀念。再者,从曾经叱咤风云的老奎嘴里说出的:“孤单”二字,也使人陷入沉思。

《巨型鱼缸》中读高中时刘奋成的一句无心之言:“骗人的,我爸就是个夜市摆馄饨摊儿的”,把王桐从撒谎的愧疚与悔恨中打捞出来,从此获得了赦免,此时的王桐对刘奋成产生了真正、纯洁的爱意;若干年后,刘奋成不会再卸去王桐肩上的书包替她背上,王桐也不会因为刘奋成为自己流血而有所动容。读到这里,我不禁为纯洁爱情的消逝而忧伤,忧伤之余更引起思考:究竟是什么促成了它的消逝?小说中多次写到的电脑屏保,是王桐与刘奋成二人的合影,他们“站在烟火蒸腾的夜市里,身后是烟熏火燎、生机盎然的世相”。如此书写或是作者不忍完全抹灭少时的爱情,留下一些美好供人追忆?不过这样看似更加“残忍”,曾经拥有的如今却失去了,想要追求的却永远追不到。《但求杯水》讲述的是随时间一同流逝掉的爱情,丈夫与她曾经的恩爱已不复存在,如今夫妻同床异梦(置身同一屋檐下)。她不情愿地交出了“做梦的执照”,体悟着人的痛苦、饥渴、失望、利欲熏心。此时的她只想有一杯水,能挽救自己受现实折磨的心,挽救一点一滴的改变,挽回初心。

《丙申故事集》叙述“过去”的同时,用一根“现在进行时”的线将所有“过去”之事串联起来,给人一种“现在”即是“过去”的阅读感受。换言之,现在发生之事对于未来,不就是“过去”吗?《随园》中有关杨洁大学的恋爱故事、或与老王的流浪生活都是在“现在时”杨洁去薛子仪庄园的路上一点一滴回忆出来的;《发声笛》中马政、王晰、夏惊涛、夏攀之间的故事都由“现在”身患中风的马政在病床上独自叙述;《出警》中老郭、老奎的故事通过“现在”躺在宿舍的“我”的口中讲出;《巨型鱼缸》王桐走进曾经的家中,由电脑屏保上的一张老照片引发对年少岁月的追思;《但求杯水》从“现在”“我”与男孩在宾馆过夜写起,通过“我”的思想意识流向讲述了“我”与丈夫的渐行渐远,与男孩的相遇、相爱。这五篇小说为读者营造出在“过去”、“现在”时空中的穿梭感。他们可以很容易地在每个故事、每个场景、每个人物身上找到自己的影子,他们也许会边读边质疑自己“这件事好像曾经就发生在我身边(我身上)”,或者“这不正是我曾经所憧憬的爱情(友情)吗?呵,现在看来有点幼稚,有点可笑,又有点可惜”,或者“那些过去的日子,我还真的有点怀念呢”……读者在五个小故事中,与过去的自己重逢,难以分得清:哪些是“过去”,哪些是“现实”。

对于“现在进行时”的书写,作者弋舟谈到他是以逻辑为立足点的,集子名为“丙申”,所叙述不仅只是丙申年发生之事,“一群中年人,他们不是凭空活在丙申年里的”,“而且,有了来路的对照,今天的诸般心事才更佳让人怅惘,那些个朴素的少年,才愈发显得珍贵”。

《丙申故事集》中无论对“过去时”还是“现在时”的描绘,可否看做是对旧时光的怀念,对过去精神的追思,是想给“不再年轻的自己与年轻时的自己重逢”的一次机会,亦是想为那些在世俗事务中沉浮的人们留下精神的憩园。

作者弋舟为塑造“重逢感”,在题材的选择上忠于日常事实,让读者在阅读过程中寻找到契合自己的场景,正如他在代后记中提到:“我不想让这本集子太过'奇崛',但我又无法接受它彻底的平庸,于是'日常'是它的底色,在局部上,竭力跃身而起,去够向自以为可以企及的屋顶”。《出警》给我们展示了警察的繁琐冗杂的日常工作:刑事案件居少,大多数是老百姓之间的小纠纷,如夫妻间的争吵、消费者对小商贩的投诉、孤寡老人的“无理取闹”等。《巨型鱼缸》真实展现了学生时期为面子和寻求心理上的平衡而说过的谎言。《发声笛》《但求杯水》是对当下生活在城市中的人身体上、精神上疾病的揭露。

此外,为加强“与过去重逢”之感,在创作技巧上,如人物的设置、细节(事物)的安排等方面,作者均作了许多努力。在人物的设置上,集子中的每个故事人物大多由出生在过去、成长在过去、随时光流逝改变于当下的中年人组成。小说有意地将两三人看作一个整体,看做万千摸爬滚打中年人的缩影。这个整体或二男一女,如《发声笛》中的马政、夏惊涛与王晰;或一男一女,如《巨型鱼缸》中的王桐与刘奋成、《但求杯水》中的妻子与丈夫;或二男,如《出警》中的老郭与老奎。如此,不仅可以将某个人的"过去"与"现在"进行对比,而且将单个的人置于小关系网中,读者能很容易地品出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微妙变化,颇能让人产生物是人非、真情易逝的沧桑感,让人忍不住思念“过去”,期待与之重逢。这种人物的设置在弋舟之前的小说中也有出现,如《等深》中莫莉、周又坚、刘晓东,《蝌蚪》中的郭有持、徐未、赵副局长,属于二男一女;《所有路的尽头》中的邢志平、刘晓东,《蝌蚪》中郭卡、管生,属于二男;《而黑夜已至》中的刘晓东与徐果属于一男一女的模式。

在细节的安排上,作者弋舟多在小说中书写具有时间感、时空感的事物或者说是意象?意象似乎不太恰当,因为它们仅出现在这部小说集中(在其他小说中较少见到或几乎没有见到),代表性似乎不够。在小说中安排一些具有时间感、时空感的事物,可以制造出“过去”的气氛,时间的易逝感与神秘感,有深刻的哲思。《随园》中薛子仪送给杨洁的白骨吊坠,这块白骨象征着杨洁美好的初恋,白骨历经风吹日晒、雨淋霜雪,与干枯了的胡杨树一般都是家乡戈壁滩的杰作,不禁引发对远古历史的追思。小说多处提及这块白骨,是杨洁时时沉醉于过去的日子?还是对时间流逝的无奈与痛惜之感情不自禁的表露?《发声笛》中马政看到手机里妻子王晰年轻时的照片,“只有小拇指甲盖那么大,但依然美得惊心动魄”。没人敢小瞧岁月的力量,它改变的不止是人的模样,还有那份曾经拥有的单纯与质朴。《巨型鱼缸》中多次写到的“巨型鱼缸”,它的美好令人神往,但生活于其中人们的虚荣心得以满足,更无任何烦恼,也不会陷入困境。但,作者所期待是巨型鱼缸之外的生活,正如烟火蒸腾的夜市,处处充满尘世之气,这才是生活本该有的面貌。如今,人们大部早已沉溺或习惯了巨型鱼缸中的生活,很少有人想跳出来,刻意遇见“过去”的日子。

此外,小说中“过去”与“现在”场景的自由转换,毫无预兆,给人造成“现在就是过去”的错觉。如《发声笛》中前一段写的是马政在储藏室想象碰到夏攀的日子,下一段场景就换成了医院,马政脑中风复发躺在病床上;上一段写的是年轻时夏惊涛被关进监狱,马政与王晰前往看望,下一段场景就变成了在医院中夏惊涛告知马政夏攀回国的消息。此类技巧在《出警》中也有使用,如场景由养老院跳转至警局宿舍,前一段的关注点还在老郭和“我”把老奎送进养老院,后一段就转移到“我”在警局宿舍给小吕谈心(省略号)若不是段与段之间隔了一行,提醒这是一个剧情分界线,也许可能会“杀”读者一个措手不及。

最后,还想说一些与题目不相干的话。弋舟生于江南,成长于西安,现居甘肃兰州,他先前的小说包括《丙申故事集》中《随园》之外的其他的小说中没有对西北风土人情、自然风光的描写,小说中多次出现的“兰城”是一座充满现代化气息的城市。《随园》这篇小说对西部戈壁、大漠风光都花费了不少笔墨描绘,如此做法,是否是在借戈壁滩、白骨这具有历史感的事物来追思“过去”及过去的精神?还是作为异乡人,对戈壁滩、对成为一名“真正”西北汉子的接受?

(作者系广西师范学院现当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