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门外的草样年华》(16)

　　“唐充哥！”这一声不小。他猛一抬头，只见个穿着服务员制服的小姐端着一盘子的菜，立着，满脸惊愕。“你？”“你怎么会在这儿？”眼珠鼓圆，亮着。他站起来，匆匆把双湿手剪在背后，一脸尴尬地看着她。

　　她的容长脸面红光透亮，如是被露水打过的透熟的柿子，那柿皮很薄，仿佛一掐都能掐出水来，铁石心肠的男人怕是见了，也会怜香惜玉，况且那上面全不见一点瑕疵，让人怀疑她跟她那王麻子的哥不是同爷同娘生的。人说腥鱼引猫，红颜倚祸，这个长相没少给她惹麻烦，前段在一家汽车公司当乘务员的时候，被个爱吃柿子的三十出头的老光棍司机垂涎，落完客后，把她开到一个咖啡馆前，非要和她“美酒加咖啡”，幸而她扯破袖子金蝉脱壳跑了人，否则真要被那老光棍撕了吃去。

　　哗，胶管从水龙头上冲脱，水飙在地上，唐充赶过去。“煎炸排骨出炉嘞。”饶舌虫吆喝。配菜员托一小盆切丁的黄瓜、一大碟片好的瘦肉片儿过去。一个领班过来催促，王阿梅愣过神来，端着盘子过去。“茄子煲好喽。”臭屁蛋灶上端下砂锅。欻啦，那边卷心菜下了油锅，锅面上爆烧着火，全身白色制服的厨师提着锅耳一抖一掀的，腾起来的油烟一径往抽油烟机里钻，抽油烟机呜呜地闹着。哐啷锵锵，一摞碟碗进来，唐充捻笤帚扫着撒在地上的几颗米粒和剩菜的菜叶。王阿梅松松紧紧地走，盘子里托着一碟炸排骨。“哎呀，你看什么？”盘子险些撞到攥着出品单的小花。阿梅一面致歉，一面往餐厅走。

　　洗碗间忙活儿得紧，王阿梅空着手进来，只听到哗哗的水响，哔哔剥剥的油爆，咣咣锵锵的碗筷盘碟撞击的声音。“王阿梅，愣在那儿干啥？不想干了吗？”没立片刻，领班就来喊，匆匆又出去。

　　唐充洗完一天的碗筷，端至塑料筐里。老厨娘一趟一趟把它们搬去消毒。“开饭咧开饭咧！”汪部长喊。“好咧，开饭。”几个声音传开。洗碗间、厨房还有餐厅里的人前呼后拥着去，唐充随在那个龅牙的配菜员和臭屁蛋的屁股后面。人们来到员工饭堂。

　　饭堂的打菜窗口前排了一行老长的队伍，左边是几锅敞着口的热气腾腾的大米饭，身后是定了根的桌椅。唐充排在龅牙的后面。前面是十几个女服务员，几个领班，三个部长，四个厨师，几个杂役，都是汪饮酒店的人员。唐充左顾右盼了一阵，问：“那老厨娘的儿子怎么不见来？”龅牙说：“他是厨师长，级别高着呢！他会吃这？餐厅里跟大堂经理、副经理吃经理餐！”“那，我们这算什么餐？”“员工餐啊。员工餐一素一荤，素是一勺子，由分菜员掌勺，对了，今天的荤是一块一刀切的猪肉。”正说到这儿，前排的阿梅出列回头，他们的眼光碰在了一起，如是电筒的对照，瞬间就闪开了。

　　吃饭时，女的一簇一簇，男的一簇一簇，授受不亲。“欸欸，小唐兄弟，看哪，我表哥来找阿梅了。”龅牙撅着下巴拍拍唐充的腿。“这是你表哥？”唐充停筷抬头，果然瞥见那边一个长得魁梧的男子。“嗯，副总经理呢！”龅牙说。唐充低头吃饭。龅牙喝下一口汤问：“小唐兄弟，你们认识？”“认识谁？”“嗨，跟我装什么蒜，我睁着眼呢，我看那女孩对你有意。抓紧着点儿。”“瞎说什么，我们有世仇！”“没搞错吧？哦，你也是湖北人，难不成你们是老乡？”“是。”“不过——嗨，什么世仇，同一个中华民族，还什么世仇不世仇。秦桧杀了岳飞，他们的子孙后代就不通婚了？告你说吧，前儿我一个朋友岳铭文还娶了秦小春为妻呢！”“那不知隔多少代了。看过莎士比亚的戏剧吗，罗密欧与朱丽叶恋爱，因为家有世仇，最后两人都自杀了。嘻。”“欸欸，我可是认真的噢，知道吗，我那表哥在追呢！”“那可不关我的事儿。”正说到这儿，饶舌虫端着他的食餐过来：“小伙子，你初来乍到，那洗洗涮涮的女人活儿可不好干，多吃点儿干活儿才有劲儿啊！”说着自己坐下。唐充缄口不语，龅牙歪了歪嘴。

　　吃完饭，洗了澡，臭屁蛋来找龅牙逛街，龅牙拽上唐充。一路上又说起汪副和阿梅。龅牙说，有次我表哥给一行服务员训话时，眼睛单是猎视着阿梅，等众服务员解散了，他那眼睛还是直愣愣的，在一旁等他的小马见他还呆若木鸡，歪着脑袋就过来拍他肩头，哎哟哟，眼珠子都快掉出来喽！没走太远的服务员们掩着嘴儿扑哧。打那以后，女服务背地里都叫我表哥汪掉眼珠。

　　“你还别说，你这表哥真够出格，”臭屁蛋接过话头，“我听说他每天给阿梅送一束玫瑰，后来是一抱，像柴火那样的一抱，抱到她面前搁地上就走人，话也不说一句。这个白痴！”“哪有不说，他还约她打网球呢。”“那她答应了吗？”唐充好像漫不经心。“嗨！”“你这狗屎表哥好像是狗娘养的，或者是属狗的，要不怎么骂人老汪汪？汪汪，汪汪……”把两只手勾在额头前，做狗吠状。“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你才狗娘养！”龅牙追着臭屁蛋打。唐充跑着跟过去。这时，踩单车的，骑摩托的，走过的，那边摩托车销售行的，油漆店的，这边美容美发店的，钢筋水管店的，好多的人都看着这边热闹。“别打了别打了。我投降。不过跟你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去了。”臭屁蛋举起双手，唐充抱住龅牙撕掳，龅牙罢了手。“哎哟，你个大龅牙，打我流鼻血了。”“看你满嘴胡言，我不把你的臭屁打出来才怪。”“好了好了，闹得满街都看你们！怨不得王、王师傅……”“嗨，什么王师傅？饶舌虫！”“饶、哎呀，王师傅说你两个爱打嘴仗，又老摽在一起。依我看啊，你俩就撂开手，省得鸡生鹅斗。”“谁愿意跟这号子人摽一起？这人！没说你直接亮刀子，不可理喻。不过，我确实听说你表哥一家一生气起来就汪汪汪的。”“混蛋，什么我表哥一家汪汪汪？你要说我表哥就算了，我不许你说我表哥的家人。知道吗，我表哥的父亲，就是我舅舅，是农业厅副厅长。”“唬人啊？副厅长咋着？谁不知道？我还知道你舅舅目不识丁哪！目不识丁，嘻嘻，就是豆大的字不识个……”“不会吧？目不识丁怎么批公文？”“不懂了吧不懂了吧？所以我说唐小弟呀，你还嫩着点儿，不更世事。说到他舅舅目不识丁，还有个笑话呢，说是一个县长亲手呈份报告给他舅舅……”“别说我舅舅，就说你舅舅！”“好好好，我舅舅我舅舅。我，对了，我舅舅，我舅舅不是不识字吗，嘻嘻嘻嘻，我舅舅，我平白无故挣了个舅舅，去他妈的舅舅……好好好好，我舅舅就成我舅舅就成，我舅舅便说，你给我念念，我没工夫阅。那县长照着念了，念完呈给他批，他不是一生只认7个字吗，便批道：同意报销。汪末知。那县长扑哧一声笑了，说，汪副厅长，应该批作：同意以上报告。他赶紧说，我懒得这么婆婆妈妈，要不，你来批，我签个字就行！”“哈哈哈，那么说，他连一年级也没上啊？”“你个臭屁蛋，竟然把马嚼子套牛嘴上——胡勒，那认7个字的是我舅舅的大儿子，我舅舅认的字可不少，100个都有！告诉你臭屁蛋多少次了，我舅舅还有个哈佛大学经济学院的毕业文凭呢！”“嗨，什么阿弥陀佛文凭，你龅牙你能担保不是假的？”“假的咋了？假的你有啊？”“欸欸，你两个别老这么比画嘴皮子，忒没劲。”“不说了不说了。喏，街对面是个大商场，我们逛过去吧。”

　　三人一面说，一面过去。到了那儿，臭屁蛋的BP机响起，他找处回了呼，回头告诉说是饶舌虫，他和几个女孩已经在乐乐烧烤园，问龅牙和唐充要不要一起过去。龅牙和唐充摆手拒绝了。臭屁蛋一个人过去。这一来，龅牙和唐充也不逛商场了，他们拐往另条街。

　　咖啡厅里雕梁画栋，古色古香，两边壁上挂有梵·高的《向日葵》、徐悲鸿的《马》，他们坐在靠南的位置，这里悬着大幅的字帖。喝咖啡的人三五成桌，龅牙说消费不高，可是唐充一看单，一杯10元。“没事儿，今天我请客。”他们坐下了。抬头看那字帖，唐充认得是唐代狂草书法家怀素的《食鱼帖》，但见笔锋瘦削之至，骨力强健，谨严沉着。“小唐兄弟，那边有幅裸体画，你不看裸体画你看什么？喏，蛮香的，好咖啡！欸欸，喝啊。今天我跟你说的事儿你可要上心哟，不是我不爱我表哥，我是觉得他们不般配，说实在的，我舅舅还拜托我给他物色个呢……”“欸欸，你舅舅果真目不识丁？他怎么当上官的？”唐充急于打断他的话，慌不择言。没想到龅牙倒不在乎他的问话，给他娓娓道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