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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门外的草样年华》(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3月14日16:04 来源:中国作家网 琼永

  刘大娘家那边比哭丧还热闹,只听先先后后有人过去表示些同情,说几句宽慰的话,叽叽喳喳,树上的麻雀欢实地蹿来奔去。“在哪儿在哪儿?死的猪在哪儿?”一排声浪打来,覆盖原先的嘈杂,人们噤了声扭头过去,院门口大队长领着一拨人进来,“在哪儿在哪儿?”人圈哗啦裂出个口子,大队长尖刀一样攮进这个口子里。猪前刘大娘擤着鼻涕呜呜站起来要拉大队长的手,大队长闪一下手,没让拉着:“怎么这么黑?死多久了?”“遭了瘟了哟,天亮起床就见在天井里。呜……”“一定是中毒过深。可惜了,近百斤呢!”一个头发蓬乱的村干部说。“呜……”“队长,肉都比煤黑了,怕吃了会中毒。”“就是!”“哎呀,埋掉吧,你们户主自己拖去埋。好了,收队。”大队长的表情指挥官一样严肃,他撅腿跨出大门,头也不回,几个村干部大幅摇摆着身子尾过去。

  唐仁涛踮脚攀墙头看了一会儿,下来了,他没有过去,他昨夜听到好一阵猪的闷嗥,伴着猛烈的拼搏和挣扎的响动,知是做了手脚。他没那心情。这边孩子在啼。

  月茹颤动着胸前的丰乳进来,她还没出月子,迎着唐仁涛她叫唐大哥,迎着唐仁涛的媳妇她叫秦大嫂子,一面说着致歉的话,一面利利索索坐上炕尾。秦大嫂子的妈过来就拉起她的手悲声哀气地说:“死了就死了,劝劝刘大娘,可别顾着伤心,到底身子要紧。”月茹灿烂着的脸马上沉下来叹道:“可怜我家婆养了两年!”秦大嫂子很抱歉:“就是这孩子,拖得我没法子过去。大妹子,你可得多多劝慰劝慰你公婆,千万别陪着他们伤心。”“唉!”一边应着,一边接过秦大嫂子递来的孩子,她解开胸前两个扣子露出一边白兮兮的奶子。

  唐仁涛屋外捏着长长的烟袋杆,听得里间的啼一声紧似一声,知道又连一滴都没奶进去。怨斥和尽着法子的争噪夹在啼声中。许久,月茹出来,边说孩子倔,边晃着丰乳回。唐仁涛奔突进来,倏忽又奔突出去,烟袋嘴与他急急地亲吻,拴在长杆上的烟袋包钟摆一样来回地晃荡。

  刘大娘那边噤声了,隐约却听得咔嗒咔嗒的砍剁声,唐仁涛没心理会这异样的声响!

  两天两夜,情况都是这样,娃儿一口都不吃,蔫蔫的,没气没力,原来那嫩红鲜亮的小片唇见出干涩乌青。秦氏一百遍把奶头送进娃的嘴里,仍是不嘬,含一下都不肯;一送小嘴儿哭得就发慌。娃儿的外婆最后让拿出点儿狠心来试。

  这回是死塞进去。又啼,小肚子一抽一抽,小脸蛋蛋通红通红,心悸似的,秦氏又要拔出奶头。“不要!”娃儿的外婆喊住。再死挤,几滴初乳出来,黄稠稠沾在嘴里舌苔,此时啼得要背过气去,小脸憋出紫来,片唇青白青白,外婆咬紧牙关抱紧她的外孙,让还挤,可是孩子的妈听不到啼哭声,以为断了气,慌忙拔出奶头。

  孩子豁出小命来哭,气息细弱,声音沙哑。外婆抱过一边啊啊地搂着哄着,一边叫女儿放心睡上一会儿。女儿已经两天两夜没合一下眼皮,这一合上,呼呼沉睡。外婆把娃儿抱过东边房。

  紧一阵松一阵的死哭过后,娃儿闭了嘴,可是才闭上,猛地又咧开,咔,咔,连奶吐将出来。哇,哇。唐仁涛的肠子要结在一起。

  村里几个有哺乳经验的妇女来看过这娃儿,都摇了头出去,什么也没说。

  娃儿没声没息地闭上眼。那瘦的弱的、那青里泛白的嘴唇、那蔫得起褶好像是撂地上暴晒多天的白萝卜。也不知是病没有,也不知是死是活。

  中午,秦氏跳醒,时不时把根指头贴在娃儿的鼻下试试还有没有呼吸;娃儿的外婆手指皮厚,就贴耳在娃儿的胸口听听有没有心跳,听完了也不甚相信自己的耳朵,要喊女儿听听真切。唐仁涛只是紧一口慢一口地咂古铜色的烟袋嘴。

  丈母娘延请一位仙姑,被姑爷赶走,后又跟刘大娘不知去哪儿上香,到很晚才回来。

  情况一天不如一天,后来是一小时不如一小时,才想起该赶镇卫生院看医生。龙井村没有到镇上的车,每步路都得靠一双腿。唐仁涛还没抬腿,他的叔叔看看天色快晚,愁道:“抱到卫生院,人家早下班了。”婶婶道:“怕是还没到卫生院就断气了。”秦氏的妈妈不迭地说是黄仙作祟,一会儿又说是狐精作祟。秦氏的大姐、二姐、弟弟、弟妇什么也没说。秦氏只是哭,惨惨切切。唐仁涛放下孩子吧唧吧唧抽着烟袋急急地转圈圈,如是老鹰的盘旋,旋着旋着霍地停下来,一屁股蹲门槛上磕他的烟袋锅,磕出烟袋锅一簇一团的烟灰。

  浩荡一阵风起,夹着尘土裹着烟灰扬过厨房扑那边去了,秦氏的妈妈望着远去的风烟喟叹不已:看看,多厉害的狐精!

  孩子奄奄一息,丈母娘上劲儿地张罗问仙作法。秦氏一遍遍问丈夫到底整个法子,丈夫蔫蔫巴巴,不吭不吱。

  天擦黑的时候,道士赶到。两碗热乎乎的地瓜干汤和半碗腌菜摆好,灯台上渥着蓖麻油的灯捻子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丈母娘挑了几次,还是响。香炉上三支檀香线香袅袅腾起青烟。道士对着香案表情凝重,好像他那张脸是铁打的,他的动作古怪而滑稽,一只手像是扬出去又像是舞出去,一张阔肥的大嘴咧出一声咕噜要开始念咒,可是刚一咧嘴,乒乒乓乓一伙红卫兵就闯进来,一人一边摽着他的胳膊把他抓了去。丈母娘捶胸顿足。

  隆咚咚,隆咚咚,丈母娘昏天黑地,耳根轰鸣。隆咚咚,声音来自天宫,不对,是地府,打地底下来,听听,咦,声音还有些熟悉,让我仔细着听一听。天王老子我的姑奶奶哟,这不是死鬼亲家公吗?你个没良心的舍得撇下你儿子我姑爷哟,到那儿又招惹瘟神带携我闺女下了个啥样的种?你个没良心的唐爱国,跟你做亲家我倒了八辈子霉!隆咚咚,什么什么?你还有脸给我闹什么妖魔?隆咚咚,隆咚咚,什么什么?这隔着土界着地的你嚷什么?你是跟谁瞎嚷?你叽里咕噜到底口齿清楚一点儿。

  阴曹地府。

  “操你祖宗的阎王爷,凭什么连一口奶都不给我孙子吃,请来个道士还要被抓走?这是什么理儿?什么理儿?”唐爱国的呐喊震动着阎王大殿,插在胸前的那把刀一起一伏,绿色的血淌个不停。“我管不了那许多。钟馗,你翻翻生死簿,看看他孙子的死期是哪一天。”“回大王,还有五天。”“不——”由于喊声如雷,胸上的刀口处激出一股血流,顺着肚皮淌下来,一线血球你推我搡地沿刀口滚向刀把儿,然后大滴大滴地,大滴大滴地滑落,一股腥烘烘的气息扑鼻而来,大殿横梁上密密麻麻的虫蛇登时活跃起来,好像是蜂窝上群蜂的蠕动。“这不公平,凭什么我被日本人打死,我儿子挨饿受冻,我孙子还要早早夭折,这不公平!”沸反盈天的回音形成一阵阵的轰鸣,惊飞起横梁上的虫子。两厢列队攥着浑圆刑棍的鬼卒低下头来,一条蝮蛇咚啪掉到地上,弹蹦几下,昂起头,闪电般伸缩一下芯子,爬去。“这世上本来就没什么公平,许多人不该死却早早死了,许多人该死却活得好好的,这是事实,我管不了那许多。唐爱国,你儿子挨饿,世上谁人不挨饿?不给你孙子吃奶,那是你儿子不敬奉鬼神!你唐爱国爱子爱孙爱国,却不敬神,子子孙孙都不敬神,只会唐突胡闹,你胸膛上插着的那把刀你忘了吗?你还嚷天闹地?”阎王爷满脸揶揄。“哈哈哈哈,别以为我是三岁小孩,许多人不敬鬼神而大富大贵长命百岁,许多人唯敬鬼神而饿死病死;敬不敬鬼神,那是你阎王爷判定生死的标准吗?只怕是敬不敬阎王才是标准吧?哈哈哈。”“住嘴!”阎王爷扔下一个令牌,“还不给我割下他的舌头!”话音刚落,数条眼镜王蛇啪啪掉到青石板上,满殿乱爬。“哈哈哈,阎王爷,以为对我豁口截舌你就干净了吗?哈哈哈哈。”“钟馗,你听吗?”阎王重复。“是!”身着判官服的钟馗噌的一声把他的阴阳剑指向唐爱国的鼻尖,两个花头绿脸的鬼卒立时上来扭住他的两只臂膊。“荒唐!不公!”他的喊声激出刀刃滚热的血流。一个满脸络腮胡的鬼卒走近来掰开他的嘴巴,揪住他的舌头,钟馗手起剑落,一条舌头立时斩断。“啊——”唐爱国叫得大殿将崩,络腮胡把一截血淋淋的舌头扔出大殿。

  “哈哈哈哈,唐爱国,你还有什么不服?”阎王爷拍一下惊堂木,震动着身体,无数的蛇还有毛毛虫纷纷落下,有两条缠在他的脖颈,他口里涌血如注,落在青石板上,和胸前刀刃刀把上滴下的血交融在一起,发出浓浓的腥臊味儿。钟馗提着斩尽邪恶的阴阳剑的手有些颤抖。“我不服!”他的舌茬子发出的吼声有些含混,每喊一声每说一句都要流出一摊血,绿绿的淋漓在青石板上,汪成一片腥臊腥臊的血海,“以前是日本人横行霸道,现在到了鬼门关你阎王爷也横行霸道吗?……”“放肆!你敢再说一遍?”“怎么不敢?我死一百遍都不怕,还怕什么!”“不怕是吧?黑白无常。”“在!”“用烙铁烙他。”“是!”大殿内立时生起一簇柴火,两块烧得通红的铁块伸着过来,挤在光溜溜的一绺一绺的背肌上,发出嗞嗞的响声。啊——啊——他的头怪异地大甩几下,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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