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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门外的草样年华》(1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3月14日16:04 来源:中国作家网 琼永

  他伸出光脚去探鞋,扶着桌沿慢慢探,好久都没有探着。房里忽而很暗,很黑,只有一线才亮起的街灯的微光从窗口斜射进来,这点儿微光竟不派用,他蹲下来摸。他的头沉沉的,眼皮像灌了铅,他觉得自己就要死去。咦,摸到了,想把它穿上,可是头晕眼黑,骨软筋弛,他一屁股蹲到地上,把它搂在怀里,觉到天旋地转起来。他看到一丝微光,迷迷离离,好像是笼罩在云雾中的仙界神塔的灯火,又好像是摇曳将熄的烛光,缥缈闪烁,闪烁缥缈,要消逝在远远的西天。咚,他的头叫什么重重地磕了一下,就什么知觉也没有了。

  他实在来到了一个森林世界,这里树木荫翳,有太阳的微光从高树的顶盖上透进来,斑斑驳驳,他看见一只老虎扑过来,咬住一个年轻人的喉头,引颈嗥叫一声,几只老虎闻声赶来,分食那年轻人。他抄起棍子,奋不顾身地扑过去,可是老虎们毫不消停。他呐喊着,有时喊声如雷,有时卡在喉头;他往前冲刺着,冲了几步,摔了;他挣扎,他要爬起,他要救人,他要杀了它们,可是怎么也爬不起。他在自己声嘶力竭的喊声和拼尽全力的挣爬中惊醒。

  门锁响动了,在门外,他以为那老虎就要进来,又喊,沙哑的嗓音如虎狼的嗷嗷,随即奋力跳起。

  “喊什么喊什么?有病啊你?”那人开了门,摁亮灯。立刻,一室强光如万箭齐发,通射向他的眼睛,他本能地用手护在眉下,把眼眯起来,好像是久居深洞的野兽猝然见着了光。来人大概是警察,进门就不由分说地把他撵出去:“我警告你啊,你今天的行为已经记录在案,以后如有重犯,定当从重处理;今天是吴所长开恩,滚吧!”他被推出讯问间的门,推出派出所办公大楼的门。那人扬长而去。

  这帮爪牙!

  隆咚咚,人间不平,不平啊!

  隆咚咚,人间不平,地狱又何平?

  隆咚咚,几多冤屈阴阳间,有冤之,来伸之。

  隆咚咚,隆咚咚,王大头擂击堂鼓,阎王大殿升堂问案。一阵喊堂威之后,阎王爷懒声懒气道:“王大头,你初来乍到,何冤之有?”王大头趋前一步:“大王,小人的……”一语未了,一条青蛇霍地从殿上横梁落到他脖子上,他惊呼大叫,东跑西窜。阎王爷拍一下惊堂木:“王大头,你跑什么?”青蛇死死盘在脖颈上。“哎呀,哎呀大王,蛇,蛇。”“慌什么,本王不叫它咬你它就不咬你,你慌什么?”“哎呀,哎哎呀,蛇,蛇……”“牛头马面。”“到。”“你马上给本王捉住他,不要让他乱跑乱窜。”“是。”王大头被捉住按着,他双膝跪地,哎哟不止。“给我掌嘴。”“是!”啪啪。啪啪。“王大头,你还哎哟不哎哟?”“小的不敢不敢了。哼,哼。”“王大头,本王问你,你有何冤屈?”“大、大王,您、您看,小人的一只耳朵没了,是、是唐爱国割的,小人没犯着他,他却、却割小人的耳,小、小人冤。”“传唐爱国。”“传——唐——爱——国——”殿内一个衙役扯着嗓门传堂。“传——唐——爱——国——”门口一个衙役接声传。

  一个身材魁梧的鬼被带上来,衙役按他跪下。“殿下何鬼,还不报上名来。”“小鬼唐爱国。”“唐爱国,王大头告你无故割了他一只耳朵,可有此事?”“回大王,我是割他一只耳朵,可不是无故割的。”“哦,此话怎讲?”“他叫日本人奸我老婆,导致我老婆投井自杀,他报告日本人我的行踪,导致日本人崩了我……”“瞎说,你瞎说。”“王大头,闭上你的嘴,让他把话说完。”“大王……”“王大头,你听呢吗?——好了,你接着说。”“大王,他的儿子是红卫兵头头,抓我儿子,斗我儿子……”“瞎说。”“崔府君,可有这等事儿?”“禀大王,恶簿上一条一条都记着,确有此事。”“王大头,你还想抵赖吗?”王大头无言,哎哟,那条盘在他脖颈上的青蛇机敏地一口咬到他的鼻尖,哎哟,哎哟。大王,您不是说您不叫它咬它就不咬我吗?哎哟,哎哟……“本王现在就叫它咬你。”“哎哟哟”。大王,这不公平,即便那些事儿都是事实,那也是阳间的账,可他是在阴间割了我的耳朵,这不公平,不公平。哎哟。”“没什么不公平,你在阳间造孽,阴司就要罚你,这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看,这事儿就这么扯平了。退堂。”“威武!”众衙役沉声齐喊。

  4.  流落街头

  秋风裹着凉气吹来,整齐的道旁树簌簌地响。摩托、小车、大车喧腾不息,吊桥、宾馆,还有沿街的大小招牌花花绿绿。候车亭前,有年轻人抓着面包大嚼大咽,更多的人在挤公交。人行道上,小贩推着车吆喝卖芋头,皤然老妪牵走小孩的手,戴了眼镜的大学生钻进当街的百货商场。唐充一片茫然,不知弃学闯荡是不是个错,想起班主任的话、学生科长的训、江婷婷的泪、父亲母亲的求,他的脑子乱糟糟的。人流从后面挤了一下,他走开了。他总相信文凭难不倒人,可因为没有文凭,他挨了打。妈个巴子的邪门啊!

  人行道叫树影遮蔽着,一截明亮,一截暗淡,如是一条白黑相间的银包铁。路人看他的眼神有些异样,他顾不得人的眼神。

  他曲曲拐拐地走,如是蛇行于道,他脚下软绵绵,额上汗津津。商铺、行人、矮树摇晃起来,他走不动了,瘫在路边的深色地砖上,背靠着榕树干,吁吁地喘。他冒着虚汗,浑身疲乏,他感到这个世界是陌生的。一滴汗珠顺眼角溜进来,渍进他的眼睛,他扯起袖子揩,揩几下把袖子撸起来。眼睛渍得有些痒,再揩,汗眼迷迷蒙蒙。他看见迷迷蒙蒙的世界。小时候听妈妈说汗珠是通灵的玉,透过它,可以看到一个理想的世界。他睁大了眼睛,可是在汗眼蒙眬中,楼宇还是楼宇,招牌还是招牌,街道还是街道,世界还是世界。妈妈那不过是哄小孩子的话。

  又一滴,从眉棱滚下,渍进来,这回他不揩了,大睁着眼。通灵的玉啊,你显灵吧,我想看看那花团锦簇金碧辉煌的世界,我想看看公平合理人尽其才的世界。显显灵吧,通灵的玉啊,求求你了,求求你了。他看见,世界迷迷蒙蒙,模模糊糊,哦,清晰了,又模糊了,模糊了,又清晰了。慢慢地,高高的楼宇倾倒了,中巴大巴钻到地下了,听,喇叭声变成了雷声,车轮声变成了海啸声,海啸声变成了群童的嘲笑声。一朵蒲公英静静盛开,花絮随风飘舞,他的心轻飘飘的,跟着飘去,他离开了这个世界。“八岁光屁股,只因家里穷,穷穷穷,穷比黄砸坛。”一圈小伙伴围着他又跳又唱。咯咯嘎嘎,王麻子拿树枝挑他的小鸡巴。

  黄砸坛是龙井村有名的光棍,50多岁了,还自己跟自己过,饿死的,死前,他一个远亲可怜他,给他抓了把黄豆,他藏坛子里,每天一粒地摸出来吃,到后来探手进去再摸不着什么,坛子翻了个底朝天,可是他还不死心,端起石头砰啪砸破了坛子,结果还是没再找到一粒粒。穷比黄砸坛,穷比黄砸坛,嘻嘻嘻嘻,小伙伴们乐开了花。他哭了。小伙伴们散去。那是他第一次知道贫穷会遭人笑话凌辱。他从此不再光屁股,从此穿上补丁一摞一摞。嘻嘻哈哈。他睁开眼,不见了蒲公英,不见了王麻子,不见了小伙伴,也不见了笑他的声音,只听见那不是雷声的风声,那不是嘻嘻哈哈的汽车喇叭声。眼睛渍得酸渍得痒。通灵的玉啊,你还不如不显灵。他擦了它。

  城市的夜不像夜,大街小巷灯火通明,楼宇建筑清清楚楚,只有他不清不楚,没头没脑,跌跌撞撞,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儿。有路人惊疑地瞅着他,避着他,他知道自己成恐怖分子了。咕噜噜,闹得慌,得先解决肚子的问题。他开始在街头找粉条店,那个便宜。

  街灯和霓虹把这个世界染得红红白白,他看得昏昏花花。口里很干涩,舌面也燥,喉头像有火烧着,粉条店们这会儿不知躲哪儿了,他打心里咒骂着这个世界。喀,干涩的喉头发出了咳声,咳完咽一下口水,一咽喉头生疼,好容易咽下了,好像咽下的又不是口水,他感到口腔喉头根本没什么口水。疑心自己的身子是干的,像是砍下暴晒几日的芦苇秆,蔫巴巴的。

  水,他想。他在就近路边小店的冰箱里买了瓶冰红茶。咕噜噜,冰凉透进牙龈,然后兵分两路,一路冲上脑门,一路逼过咽喉,要冰封全身的血脉。他不敢再灌了,打了个喷嚏,咳了几下。

  喉头刚被冻住一会儿,又烧起来,而且还痛,他狠劲儿地咬住牙关。

  他边走边交换着手搓臂,瓶子也交换来拎,不料一用搓劲儿,肋部连着腹部就被拉痛,他“嘶”地倒吸着气。这帮流氓!暗自骂道。喉头实在烧痛,口水愈加难咽,打开瓶盖,又抿一口。喀,喀喀,这回有些猛,他懊恼地把那大半瓶扔进路边的垃圾箱里。

  他一路浑浑噩噩,身子棉花一样软。秋风飒飒地吹,树叶簌簌地响。他忘了自己要干什么,肚子一下又折腾出他的记性。他提着脚劲儿走。一股粉条的香味蓦地闯进鼻官,抬头一望,店子就在不远,他晃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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