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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门外的草样年华》(2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3月14日16:04 来源:中国作家网 琼永

  天亮了,他知道,可是他不起来,二楼里只剩他了,人们各忙各的去了。他的腿侧触到底下的一领草席,一阵刺骨穿心的冰寒立即袭上来,他更紧地裹着破被。草席是铺水泥地板上的,下面垫了些报纸。呼呼,尘土、纸屑、塑料袋纷纷扬扬,那寒气跟着袭来,砭入骨髓,也许下雪还不至于这么冷。“小猴子,我给你煮了碗粥,你起来趁热吃吧。”黄瓜进来把粥放下。“哪儿来的粥?哎呀,我不想吃,你吃吧。”住窝的人没吃早餐的习惯,小猴知道是黄瓜的好意,因他昨天一整天没吃饭。黄瓜没听他说话,搁了碗自己就去扶那翻下来的挡窗板。他过来帮他,浑身瑟缩而颤抖,他说不要他帮,得先想想办法才好动手,让他喝粥去,他便趔趄着回去,有好一阵咳嗽。一袋烟的工夫,黄瓜把挡窗板扛过来,靠在小猴的窝门口。他发现还剩半碗粥,又催小猴,小猴拱头出来吐一口痰,说实在吃不下了,让他别浪费。他跨进来。他看见那帆布上挂着的浓浓的鼻涕、痰,帆布对面贴着的报纸上还有拖得老长的黑褐色的痕迹,那是夏间捻死的蚊子臭虫的血印。黄瓜还是吃下去了,才吃完就恶心得紧,不过没呕出来,自己出去了。

  中午,黄瓜寻回来两条椽子,叮叮叮把它们横钉在那块挡窗板上。“苦瓜,你去找几枚水泥钉来,还有小铁钉也不够。你呢,去找纸箱。”“要纸箱干啥?这么冷的天到哪儿找?”小单不肯去。大李头刚巧回来,一泡口水要唾过去:“懒虫毛毛的你去不去?叫你干啥你都啰里啰嗦!我跟你说好喽,就是偷你也要给我偷回几个纸箱来。”“你凶什么,你怕冷你干啥不去?”“想死是吧?呃?”“欸欸,别、别动手。这人,怎么这么不讲理?得得,我去就是。”才尾着苦瓜的屁股出去。

  苦瓜是从五金店买回的钉子,小单也弄回了两个瓦楞纸箱和一个单层纸板箱。大李头瑟缩着身子撕展开一个大纸箱,铺在挡窗板上,黄瓜把它钉上。挡窗板钉好,苦瓜和大李头托挤着它盖住洞开的窗口,穷凶极恶的朔风登时被堵住了。椽子的两头都长出挡窗板来,黄瓜就用水泥钉把椽子钉在墙上,这一下好了。大李头想把另外两扇也拆出来按这么安装,可那不是今天的事。

  大李头下到一楼煮碗泡面吃了就去上班,黄瓜、苦瓜、小单没有找着工作也到一楼下各煮各的稀饭。没有炒菜的锅,他们向不炒菜,黄瓜在稀拉拉的饭里下几颗盐,苦瓜加几片青菜几粒黄豆,小单有一片腌肉加下去。黄瓜把煮熟的稀饭盛碗里,里面也没几粒米,稀得可以照见天花板了。黄瓜之所以叫黄瓜,正是因为他刚到二楼窝时害着病,营养不良,脸色蜡黄蜡黄的缘故。他们吃完还得出去找工。

  苦瓜并不像瓜,长了一身力气,是专抡斧头卖苦力二楼窝的人才起的名儿,他沿路找去,有几家院里是堆着柴火,可要么主人不在,要么主人家舍不起劈柴的钱,他还得挨户瞎找。他要的价很低,其实还可以再低,可人家压根儿不给价。

  又来到那个老雇主家,那院子还像上次那么空落落的,几个月前那满院的柴火一根也不见了,可是他还想问问清楚,老雇主裹着身子对他摆一下手就进屋了,很不耐烦的样子。呸!什么蜂窝煤!什么煤气!能跟柴火比吗?能跟柴火比吗?告诉你吧老东西,柴火烧出的饭才地道,才中味儿!

  他甩开大步。

  遒劲的北风追扑着枯叶纸屑,大街倏忽见出空旷,没有多少行人,有裹了毛绒大衣瑟缩着的,有打了围脖口罩连鼻盖脸的,有提了胶桶开着摩托缩着脖颈的。他顾自地走,身上的大氅是涤纶面料,已经褪色磨薄,有行人吃惊地瞅他,他知道他们是瞅他穿得单薄。“苦瓜,苦瓜。”“欸,小单。”“快来,快过来,有活计。”“好嘞。”他奔过去,“哟,揽了这么大一个活计?”“是咧,还愣着干啥,帮忙啊,算你一份。”“好嘞。”苦瓜应着甩开膀子干。他们把一袋一袋的小米从仓库装上带篷货车,然后跟车到米行卸下。装卸工就小单、苦瓜和一个小伙子;一袋小米100斤,每人一次就背一袋,因为背得急了,他仨一个个吁吁地喘,热得脱了大衣,只着一件单衣。老板说,加油啊,干完就给钱,他仨更起劲儿了。

  晚上9点,活儿干完了,各人领了工钱。小单和苦瓜在街头吃碗面回来,却见一楼亮着火,原来黄瓜摸黑烧饭。小单进去找黄瓜,苦瓜提了打包回来的面汤上楼。黄瓜吸着塞鼻问小单吃了没,小单一面应他,一面揭了锅盖举起燃着的柴火照,又是一锅清粥,他摸黑过去从自己的小坛子里掏出二指大一块猪肥肉放进黄瓜的锅里,说:“最后一块了。你老顿顿清粥照月影,那脸上能不黄不溜秋吗?”黄瓜很不好意思,他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苦瓜下来说小猴吐血了,边说边提起胶桶去附近一个手摇井处打水。小单上去看时,见小猴的窝边地上一摊的血,席上沾了一块,被头也有。小单叫小猴时,小猴没有答应,他已经睡熟。二楼里的人都睡了,大李头和不知是谁的呼噜很响。小单把倒出碗来的面汤重新装回塑料袋保暖,苦瓜拿蘸了水的抹布一点一点地抹那血痕,黄瓜说得让他吃点儿才好,便催醒他,他只把一只手伸出来动一下,说话没气没力:“苦瓜,别告诉我妈妈。”苦瓜连连点头。黄瓜说,你会好的。他又动一下手,扯扯被子,黄瓜帮他扯上,送他的手进被里,盖了他的头,他便无声无息。大李头咕哝着醒过来骂人,他仨各进各的窝睡了。

  几天里朔风时大时小,有人打着围脖脚蹬皮鞋身上着了大棉袄,有人穿得单薄,嘴唇冻紫了,牙齿咯嘣咯嘣打堂鼓。

  大李头身上只一件单薄的衬衫,他的脾气越来越坏。北面的三扇挡窗板都钉上了瓦楞纸并且由黄瓜重整得牢靠了,犀利的暴虐的张牙舞爪的北风已经不能大肆杀来逞凶显恶。小猴不咯血了,可是一张脸像骷髅,腰身像死了几日的叫群蚁搬抬着的螳螂,手脚像绷直了的蚊足蝇脚。一口饭都不吃,连水也不进,只有等着死了。事实上他已经没有一点儿活人的样子,跟去年一个住在二楼窝的人临终前的样子一个样,只有苦瓜和黄瓜有胆去看他。二楼窝里的人好像忘了他的死活,忘了他们在跟一个活死人死活人住在一块,但是有时大李头会发脾气嚷臭骂娘,让拖他出去扔了算了。黄瓜几乎跟他打架他才没再说。

  朔风小了,可是利飕有劲,它刀片一样划在人的脸颊,剜割人的裂唇,切进人的心窝。“前几天还老喊着他妈妈,深更半夜也听他喊,可怜这会儿他妈妈还不知道他的死。”黄瓜一面听苦瓜说一面掘坑,苦瓜抄着锹也在掘,坑边是一具精瘦的死尸。苦瓜继续说:“我们三个从新疆一起出来,阿明扒车的时候被甩到石沟里了,现在小猴又死,就剩我了。小猴本来不跟我们扒车的,他有个精神病的哥哥,时好时坏,发作时就闹着要自杀,边闹边找河投去,好几回还是小猴救了他,小猴一直看护他,后来,他到底死了,他的妈妈哭坏了身子,再不能劳动,他的家就只剩下他和他妈了。”“那他爸呢?”“死了,早几年气死的。他家有块园地和张家的挨着,一条土埂是分界,这条土埂在锄地时时常被这里挖起一截那里挖起一截,两块园地的地界就模糊,两家常因此吵架打架,后来村委出面调停并丈量土地埋石为界,从此两家就少了争吵。可次年秋天,张家园子里的几棵枣树被砍了,断枝碎叶撒落在他家的园子里,张家赖是他父亲所为,要他父亲赔一头牛了事,他父亲不肯,两家又打起来,一个鼻青一个脸肿,之后小猴父亲发现那四块界石往他家园子里移进了足足一庹长,回来又打,掘土的铁铲挠园子的耙子砍柴的刀都用上了,双方破头的破头断骨的断骨,村委又一次出面调停,认为界石没有移动,小猴父亲请求丈量,可丈量来丈量去都说没错,小猴父亲去村委办公室查了记录园子面积的底,也没错,仔细一看,那底是新的白纸新的黑字新的印章,小猴的父亲恍悟到张家有个舅舅当乡委副书记了,只感到天旋地转,头脑嗡嗡起来,回到家,一口痰卡了咽喉咽了气……好了,够深了。”“得。”他们把铁锹抛出坑外,攀着坑沿爬上来。苦瓜要求歇息一会儿,他们就坐在坑沿,黄瓜捋了袖子,问:“后来呢?”“后来小猴把母亲安顿在家自己就出来寻工,他很省,每月都要寄钱回去的。来吧。”苦瓜起身,两人抬起小猴,把他放进坑里。小猴轻飘飘的,不足60斤重,真的不经抬了。他们把他埋上。

  回来路上,苦瓜兜着手掌圈在嘴边哈了一气叹了一气:“不知道要不要写信告诉他妈妈,他妈妈知道了可能挺不住。”“我兜里有几个子儿,我想给她寄去。”“我也有几个子儿,正好合起来寄。我要是给他妈妈写信,一定转达你的好意,谢谢你,唐充。”“还叫黄瓜吧,亲切点儿。”“是,黄瓜。”“你对小猴这么好,小猴九泉有知也会感激你这位朋友的。”“唉!”两人一路说一路走,搭了一段公车,下站七拐八弯穿了几个巷子,转过一摊臭水池,绕过一个垃圾场,二楼窝就在眼前。

  呱,呱,呱,生喽!黄瓜一上楼梯口,大李头就奔来把他抱住,生喽,生喽。一边喊,一边流下泪来。太好了,你当爸爸了。黄瓜抹了把淌下来的清鼻涕说。恭喜你。苦瓜没有表情。大李头窝里女人的痛喊变成呻吟,只见一个驼了背的七十上下的老太婆伸出一把剪子,叫孩子他爸速速出去磨一磨,说是刀口太钝,剪不断脐带。呱呱呱,孩子在啼。不大的工夫,剪子伸进去,老太婆抱出孩子来说好了,大李头接过孩子。孩子的妈在窝里喊叫裹紧孩子,黄瓜解下他的衣服给大李头,大李头又给孩子裹一层,一边啊啊地哄着。接生婆嘱了大李头几句话,领了50块钱走人。要是进医院,得花500块。

  得给女人吃好点儿才好下奶。大李头想起接生婆的话,可是他的坛子里没米了,黄瓜给他借两升,并且下一楼替他煮,苦瓜往锅里添了把黄豆,说这可以催奶。

  天,红了又黑,黑了又白,白了又黄。无论红天黑天白天黄天,二楼窝的人都一天一天挨着过,挣扎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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