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门外的草样年华》(17)

　　他说老早老早以前，乡下来了个姑娘，姑娘有姿有色，来到官人家当保姆。后来姑娘被女主人炒掉了，很快嫁给个农场的割胶工。不想两个年头下来，官人的官越做越大，竟偷偷在城里给她租了套房，并且大凡官场有宴，都爱带上她去陪陪吃喝打打牌，还认她做干女儿。那官人的女人知道后，急三火四地掏10万块钱塞给干女儿，让她走得越远越好。谁知干女儿不稀罕钱，回头抖搂给官人听。官人火冒三丈，当天就要休妻。官人的女人伤心啊，哭了几天几夜，一个人陪儿子留洋去了。后来，那农场的割胶工找上城来，骂人竟如犬吠一般汪汪汪的。狗官狗官，狗在前官在后，官人本来怕狗，于是露出嬉皮笑脸的本相，跟割胶工手拉着手儿来商量，之后那割胶工像飞机一样越飞越高，转干，当队长，再就是场部副书记、书记、地方镇长，最后是局长，这时候，干女儿真的干了。这干了的干女儿就是我舅舅的嫂子，局长就是我舅舅的哥哥，我表哥的亲伯父。

　　“这么说我知道了，你舅舅的哥哥乌鸦变凤凰当了官，你舅舅也跟着当官，这叫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什么乌鸦凤凰升天下地的我不懂，我只听别人说是一人当官全家当官。”“得得得，就这么个理儿。”唐充扇着鼻风，里面散发着浓重的烟气。“我舅舅膝下五个儿女，就剩老五不当官。”“那又是什么原因呢？”“你是不知道，以前，当个兵退伍就可以转干提拔，弄个劳动指标也可以转干提拔，到我五哥这年头，一拨一拨的人才下岗完，什么都不好弄，世道变了，连平头百姓流氓无赖都蹦出来跟当官的讲政策要公平，闹得天翻地覆，更麻烦的是，我五哥他教死都不会写个名儿，签不了字，你说这、这怎么当官啊？”“弄笔杆子的事儿不都有秘书吗？签字咋就不能由秘书代？”“可至少领导得会发个言呀，偏偏我表哥不会，真不会，你是没听过他说话，磕磕巴巴的，你听他当副总的头天怎么给服务员训话：“这，这个是，你们，哎呀，你们，站好了。第一，这个，第一，哎呀，刚才说到哪儿了？这，这个是，第一，不对，第，第二，哎呀，汪汪，不要笑，笑笑什么笑？第，第二，哦，想起来了，是第一，不是第二，你们，哎呀，汪汪，别，别笑了！我，我看谁、谁还笑？这，这个是，第，第几了？哎呀呀，算，算了，第几都一样，汪汪汪，不说了，散，散会！”“哈哈哈，真是癞狗扶不上高墙头，包听不得枪声响。”“可不是？他一听要给他谋官，自己先擤着鼻涕哭了。”“他哭什么？”“他小时不是见人背地里骂当官的不得好死吗，便以为舅舅是让他不得好死。”“嗨，傻不傻？”“就是。你说咱中国这官也不是好当的，你字不会写个，话不会说句，别人就会欺负你。代签个名，事儿别人干去，好处别人拿去，你什么都没捞着；犯了法呢，人家没事儿，却留着你的签名。我舅舅为此很苦恼，最后派他到这个豪华的酒家来当副总经理，挂名的。”“怎么让他当副总，却又挂名？”“这个，事关机密，你要答应我打掉门牙往肚里咽，至死不吐一个字我才跟你说。”“好好好，我不说就是。”“这么跟你说吧，这酒家是我舅舅建的，以我舅母的二哥的名义，他是大堂经理，就是陈经理，我表哥是他手下，不过，我表哥不管事儿，只晃悠，到处晃悠，可是他的薪水比五个高级工程师还高。”“这么高。”“别看他工资高，他可是彻头彻尾一个大傻瓜，成天价一群狐朋狗友围着，喝酒，打牌，洗脸，按摩，浪荡公子一个。他有一个叫江运婊的朋友，特变态，竟唆使自己的女朋友做他的女朋友，这事儿搞定后，江运婊有钱了，买了摩托车，还穿得排场起来。”“哼！”“还有啊，赛诸葛跟我透露的，我表哥不是见了阿梅以后就不理江运婊的女朋友了吗，她就狠狠敲我表哥一竹杠。”“这样啊，那阿梅和你表哥好了吗？”“好个啥？人家漂漂亮亮一个大姑娘怎么会看得上我表哥，不过，我表哥的朋友们帮他设计了一个方案，要把她引进一个包间，敬她调进蒙汗药的酒，趁她昏死的时节就地解决……”“结果怎样？”“你别急嘛，没事儿，人家阿梅根本都不入套，请她上馆子她都不上，更不要说包间了。哎呀小唐兄弟，时候不早了，明天还得起五更。”唐充回头看时，见客人少了大半，二人埋单出来。当夜无话。

　　次日，喝不惯咖啡的唐充睡不醒，饶舌虫、臭屁蛋也是被李部长气呼呼撸醒的，当他们到自己的岗位时，已是上午八点半。

　　洗碗间有忙不完的活儿，唐充刚放满一盆水，王阿梅就蹲下来拈起抹布：“唐充哥，那啥……”还没开说，他就起身转一边去，把一摞碟子搁盆中，咕嘟咕嘟，又去端一摞。阿梅撂了抹布也过来端，咕嘟嘟，唐充转身操起墩布，把碟们拖得叮叮当当。龅牙片完几片肉，回头又给唐充使眼色。饶舌虫掌着勺嚷：“鲜花插到牛粪上喽！”满堂哄笑起来。“饶舌虫，干好你的活儿要紧。”龅牙说。“就会多嘴多舌，你这饶舌虫，饶舌虫！”臭屁蛋满嘴胡吣。“这，这个是，你，你怎么到这边来了？这是你干、干的活吗？汪汪，干、干你的活儿去！”汪副总一进来就撵走阿梅。

　　太阳暖暖地照着，春风轻轻地吹着，城里的人以他们乐意的方式生活着。

　　“唐充哥！”这回是在酒店大楼前，站下了，等着迎面而来的他；和她一起的长姑、小丽、大春一边停下来等她。“嗯！”他应，把个脸子偏过去，加快了脚步。她知道自己没文化，人家是大学生，人家所以不睬她。她有给她哥去过电话，可王麻子不耐烦说唐充的事儿，只说唐充他废了，就把电话挂了。废了？什么废了？她就疑惑：他怎么得空出来打工？

　　长姑、小丽只是劝她吃饱，别跟自己过不去。大春是直肠子，她说：“放着黄金不捡，你捡牛粪，让我怎么说你呢？那毛头毛脑的小子是个婆娘，光会刷来洗去，不中用；汪副总是结巴点儿，男人结巴点儿算什么？他家一家是官，有花不完的钱，用不完的势，嫁了他，你享八辈子福。”为了这话，阿梅怄她几天的气。

　　连日里，王阿梅精神低迷，汪副总因而脚跟很勤：“这，这个是阿、阿梅，我，我能不能、请、请你吃、吃个饭？”她只是摇头。“这，这个是……”她耐烦不了，跳下床来，趿着鞋出去，快步如飞。前面是长姑、小丽、大春，还有几个同事，再往前是唐充一个人，她吧嗒吧嗒地奔了过去。“唐充哥，唐充哥，不是你说今天请我吃大餐吗？那啥，上哪儿吃去？”“啊？”唐充现出一脸的惊愕，只见她不住地努嘴使脸色，他抻脖子往后一瞧，立刻明白了，随口说了个店名儿。她和他并肩走去，后面是气急败坏的汪掉眼珠。

　　吃大餐？他汪掉眼珠使轿子来抬她都不肯上轿，五星级酒家也请不动，这回却是她个女孩子应了个洗碟的约，“这，这个是，笑话！他个洗、洗碟的凭、凭什么？”汪掉眼珠气得肺都快炸了。江运婊、赛诸葛、马有蹄不知从哪里跑来，跟上汪掉眼珠。阿梅穿臂过来钩住唐充的臂弯，偎着他。唐充很是别扭，虽然在电视电影里、大学校园里、大街小巷里，无数次见过情侣们亲昵依偎的这折。“哟哟，看这黏黏糊糊的架、架势，像要闹、闹成双了，这个是笑、笑话！汪汪！”“咱们走那边，咯咯咯。”阿梅指指左边的路。他们走到一个大排档前，回头不见汪掉眼珠和他的狗腿子们了，唐充便抽出手说好了，你可以放心回去了。“不，我怕，他们准截在路上。”一副惊悚的模样。“那么，我送你回去。”“不不，唐充哥，我，我请你吃大餐，咯咯。”

　　他还没被女孩子请过饭局，在他的经验里，没有女孩为男孩掏钱的事儿。“快来呀，咯咯。”阿梅上了大排档的台阶。他又犹豫了一下，立着没动。扑哧，她笑。他上去了。

　　一张桌，两个人，一男一女面对面。想起这句童谣，他有些忸怩。坐下来，两人只是沉默。“唐充哥，人家学校不是还没放假吗，你怎么溜出来打工了？”点完菜，阿梅问。“没意思，那大学没意思！”摊开两手，“净讲些没用的东西。”“不是还没得到毕业文凭吗？”“我才不稀罕！就不信没这张文凭能困死我。”“唐充哥说的我不懂，不过我相信唐充哥。”骤然止了拆筷子袋的动作，像是才明白过来他那意思，“哦呀，那么说唐充哥以后都不回大学了？”望着他，眼睛睁圆，晶亮晶亮。唐充摊开两手。阿梅眼珠子都不会动。

　　他想换个话题，却又找不出来，只好怔着，大家便沉默。他怕直愣愣地对视女生，尤其是漂亮女生，这回人家闪烁着晶亮的眼睛瞥他，他避开她的眼神。“唐充哥，那啥，碗不是那么洗的，得先把墩布拖在……”阿梅找着话题，越说兴致越高，说到最末发觉唐充哥心不在焉，赶紧噤了声住了嘴。咯咯。

　　沉默。

　　“你，家人好吗？”注视一下人家的脸，没一会儿又闪开了。“爷爷死后，父亲的身子一直不好，家里就靠母亲撑持。”“对不起。”“欸欸，我们店里今天买回了餐盘手推车，很漂亮哪！咯咯。”

　　沉默。

　　“要不，你再点个菜吧？”“不了，嘻。”“那——”“啥？”“没啥。”气氛一下子又死寂了。

　　服务员上菜，阿梅给唐充夹菜，唐充客气着，阿梅见他拘谨的样子，咯咯笑了。他跟着嘿嘿起来。看来，人类的语言就不是个好东西，比如说谈恋爱，大家都不说，兴许很快就爱上了；非得大家说，反而增添尴尬，甚至彼此隔膜起来。两个年轻人有一句没一句，说话时觉着生分，不说时觉着亲切，他们吃完了饭，起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