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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底下》(9)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13日14: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罗伟章

  河这么小,却有高高的河堤。河堤用大块状石头砌成,石缝间的蕨草,蓬蓬勃勃,形成两面彼此呼应的绿墙,墙下的流水自甘卑微,无声无息。它的归宿应该就在前方不远处的江里,但我暂时弄不清是长江还是嘉陵江。果然有座石拱桥,桥这边垂柳依依,桥那边的青纱帐,延伸到目力不及的远处。

  我走上桥面,望着那只孤单的白鹭。东岸的斜坡和楼房,西岸的农田和农田里的庄稼,既高出河面,也高出桥面,使河道形成峡谷,轻风不起,天热得连河水也在冒汗,尽管还只是上午。

  ——她来了!一看就是她。

  她从坡上下来,步态雅致,神情端庄,腋下夹一本书,留着齐肩的短发,背是挺直的,头发是花白的,这样,使她看上去既像老年人,又像年轻人。她怎么那么瘦啊,仿佛走过来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笔挺的直筒旗袍。旗袍引领我回到很旧很旧的年代里,眼前的世界也变成了黑白两色。当她走得更近些,才看清她薄薄的嘴皮在动,是在说话吧?叽里咕噜的,听不清,偶尔听清几个字音,也仅仅是字音。但毫无疑问,她自己心里一定有个倾听者,她为那个倾听者把自己都说瘦了。

  她是否看见了我?想必是看见了,石拱桥仅十余步梯子,尽管每步石梯的缝隙处,都长满了苦艾,但不至于遮挡视线。她却像没有我的存在,在桥堍处蹲下去,打开书,取出两张写满字的信笺……

  刚才正写得起劲,听到敲门声。是杜主任来了。他给我转来一封电报。

  想不到在这里我会收到电报,而且是大伯发来的!

  难怪他接电话时把我问得那样仔细。

  大伯让我在重庆帮他打听一个人——一个名叫安靖的女人。

  还加上了“务必”二字。

  第四章

  杜芸秋访谈录

  这事晓洋给我讲过,他收到大伯的电报,感到非常为难。

  安靖是谁?多大年纪?在哪里工作?这些基本的信息都没有,去哪里打听?

  重庆再不是当年9平方公里的半岛小城了。即便只有9平方公里,你要从中捞出一条指定的鱼来,你试试!那时候又不像现在用网络管理,去派出所户籍科查,不是跑一个派出所就行,而是跑遍重庆所有的派出所。他根本做不到,再有时间也做不到。他是一个行动能力很弱的人。你看他除了教书,成天就是读啊、写啊、想啊,当然这是他的工作,但同时也表明,他面对现实的行动能力很弱。“我从世界的边缘经过,我以历史为生活。”《法国史》上的这句话,差不多就是说晓洋的。

  对此,他自己也有清醒的认识。他常常给我讲到曾祖父那代学者,为把铁屋子敲开一扇窗,呼吸到自由的空气,他们集会结社、办刊办报、上街演讲、带队游行、去衙门理论、闯警署要人,甚至组织义军,奋起革命。他们总是在行动着。就说李本森教授,领着一群鸡鸭牛羊从南京走到重庆,身后有枪炮,头顶有飞机……这何止是一场壮举!

  学者之名不是那么容易担当的,除了学问高,还要有风骨。风骨二字十分要紧。动中有风骨,静中也有风骨。黄明焕教授面对日军击杖而歌是风骨,闻一多先生将自己深锁阁楼同样是风骨,关键是看其中的动机、性质和方向。那一代文化人,既是学者、教育家,也是政治家、思想家,对国际国内形势有着深刻的把握;他们中的很多人接受过西方教育,又深受儒家文化熏陶,非常入世,择业时,首先考虑的是国家的需要。而现今……要清高,就与政治隔离,要入世,就走向世俗乃至低俗。

  这些话,不是此刻我对你说的,是过去晓洋对我说的,因此你不要误解我是在批评晓洋。

  晓洋从来没有清高过,更没有世俗过,尤其是没有低俗过。

  相反,他就是太坚持了。尽管他所坚持的,我至今还是疑虑。

  历史给了他一个细节,他就在那个细节上吊死了……

  他不是那种容易“化”的人,一旦认定,要改变起来就非常难。在别人那里自然而然、水到渠成的事,即便是生活上的一些小事,他做起来也像割他的肉。举个例子说,他把我爸叫杜主任,随着我俩关系的深入,他至少该叫杜叔叔了,但就是改不过来,鼓起很大的勇气去改,结果一出口还是杜主任。是在我们结婚之前两个月,他才叫了杜叔叔。叔叔还没叫热,就要把我的爸叫爸,把我的妈叫妈,这还不要了他的命!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只对我爸妈“嗯嗯嗯”的,啥都不叫,惹得我妈怪伤心的。

  他很敬重大伯,大伯给了他一个任务,当然要想办法完成。

  但他首先要问清楚那个安靖更具体的情况。于是他又把电话打了回去。

  是父亲接的,他让大伯接,父亲说大伯散步去了。

  他就把大伯的电报内容告诉了父亲。

  父亲的反应极其古怪。

  往常,只要是大伯的事,父亲都格外上心,有一回,大伯让晓洋去学校音乐系给他借本乐谱,那是许如辉在陪都联手郑玉荪主持大同乐会期间创作的歌曲,其中的《木兰从军》等许多乐章,都是大伯喜爱的,也是他在重庆时经常演奏的,结果晓洋忘记了,回家后,大伯问起,他才知道自己忘了。大伯说没事,下回带给我。但父亲不依,父亲让他马上回学校去借。那时候,午饭都已经端上了桌。

  ——可是这天,父亲却沉默了。

  晓洋说:“爸?”

  父亲含混不清地应了,问晓洋什么时候回南京。

  晓洋说还要过几天,父亲“哦”了一声,说:

  “你别再问你大伯了,他要是知道安靖在重庆的哪里,就不会让你打听了。”

  晓洋觉得蹊跷,心里一乱,越发不知道从何下手。

  接下来的两天,他还是去明月河,看安志薇烧那些写满字的信笺,他希望等到某一天,她不再去烧了,就证明她的病好了,李同安就会同意他去见李教授。

  是第三天还是第四天,他收到了他父亲写来的一封信。

  是封快递。他父亲害怕他离开了重庆,收不到信,所以寄了快递。信依然是我父亲转交的,把“杜主任”写成了“杜祖仁”,幸好文理学院生物系没有杜祖仁这样一个人。

  第五章

  父亲的来信

  晓洋,这封信该不该写,我考虑了大半天时间,最后还是决定写。

  要写就把前因后果写清楚,因此我需要从头说起。

  我是一个迟钝的人,生命开始得相当晚,是十四岁。这之前,我过得很快乐,因为太快乐了,所以记不住。过了十四岁生日,事情就来了。我指的,不是在我生日后两天日军发动了卢沟桥事变,那时候,我根本没把这件事情跟自己联系起来,那是中国的事情,中国这么大,卢沟桥那么远,炮声听不到,硝烟闻不到,我潜伏在青岛墨信谊中学里,假期就潜伏在太平路的寓所里,静悄悄地长体毛,明明白白地变声,尽职尽责地完成我的成长仪式。

  当然,关于战事的号外我见过一些,报童走街串巷,用女孩子那样的声音叫卖,从中午一直叫到午夜。你爷爷听到叫卖声,总会去买一份。字体很大,给我的印象有菜碟那么大,所载电讯,仅三言两语。你爷爷看后,你大伯看,我只是远远地瞄一眼。

  你大伯只比我大三岁多,却像个大男人。比你爷爷还像男人。你爷爷跟我说话,用的是很亲切、很戏谑的口气,动不动就称我为“小先生”,就摸我的头甚至拥抱我。自从满了十四岁,自从我见到了她——你大伯要你打听的那个人,安靖——你爷爷的戏谑和亲切就让我难堪,尤其是他拥抱我的时候,我干巴巴的身体贴在他南瓜样的大肚皮上,像他衣服上的一块补丁,弄得我特别没脸。

  但比较而言,你的大伯,我的哥哥,给我的威压要致命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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