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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底下》(27)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13日14: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罗伟章

  还有两天才是杜芸秋的个展,我对文博和杜芸秋说,你们各自去忙,我就住在宾馆里,吃在宾馆里,抓紧时间把书稿梳理一下。其实,这两天我都在跑,跑的地方,除文理大学银杏坡的“李本森故居”,全是重庆大轰炸的历史遗迹,其中好几处都是文博上次领我去过的,但这一次的感觉,跟上次完全不同。我带着黄晓洋的眼睛、黄晓洋的气息,因此,它们不再是陈迹,而是正在苏醒的生命。

  “李本森故居”里,除了杨胜全说到过的展品,还多出了一些名人书画,包括杜芸秋的一幅油画:天边的火烧云,将大地和天空映照成赭红色,浓烈而动荡的背景下,一个人牵着一头牛,风尘仆仆又步履坚毅地从远处走来,牛和人的额头上,都画着一张中国地图。安志薇有照片和简介,简介写得很清楚,说她出生于日本广岛,叫井上安子,后来变成了中国人。我想看看她的那封遗书,但没有找到。

  个展的前一天夜里,差不多9点钟,文博把所有细节都打理周全了,来宾馆看我。

  “明天上午10点开始,”他说,“有个简短的开幕式,来的领导都要讲话,你也讲几句好吗?”

  在众人面前讲话,我很不在行,何况是美展,我哪有资格讲话。我又不是领导。

  “你是远道来的嘉宾嘛。”文博说。

  “去参观的人都是嘉宾。”

  文博笑了:“你咋跟我表姐说的一模一样?”

  看来,他表姐杜芸秋并不主张搞什么开幕式。

  我也笑了:“这证明我还没从你表姐和表姐夫的河流里爬起来,我希望自己能一直浸泡在里面。”

  文博自己去泡了杯茶,坐下后快乐地说:“听起来,我给你找的这趟差事没有过分委屈你。”

  说什么委屈,我发自内心地感谢他。由于太兴奋,我也不管文博的劳累,就从头至尾地把书稿讲给他听。讲到李教授那批写满了笔记却遗失的书籍时,文博将大腿猛击一掌:“嗨!”

  吓我一跳。

  “你前面说给黄晓洋写信的那个日本人叫啥?”

  我说叫小山清水。

  “我这一阵忙昏了头……”文博重重地拍着脑门,“你认识杨胜全老师吗?”

  我说知道这人,书稿的最后一章,就是杨胜全谈黄晓洋。

  “杨胜全去早稻田大学做了半年访问学者,上个月回了重庆,大前天我在市委碰到他,他说自己在日本发现了一本书,《李本森回忆录》!日文版的,署名是中国李本森著,小山清水译。杨胜全也觉得奇怪,因为李教授从没出过中文版的回忆录。他跟小山联系,问这部书的原版,小山说你见到的就是原版。他又问书稿来源,小山绕来绕去地说了一大通,不知道说了些啥,让他越听越糊涂。”

  就像杨胜全听校长透露安志薇的秘密后,脊梁骨里蹿过一股冷气,我这时候也是。

  “他说没说书的内容?”

  “简单说了一下,回忆录嘛,李教授追述自己的身世,但不是从头写到尾,而是从1931年,写到1991年,刚好六十年。虽然跨越了六十年的岁月,但贯穿始终的核心,是日本的侵华战争,日本投降后的几十年,被李教授称为‘后战争时代’,战争造成的恐惧、伤害和人性扭曲,在‘后战争时代’才慢慢往外吐。杨胜全说,李教授在书中毫无遮拦地呈现了自己的另一面,这‘另一面’尽管他知道一些,但读起来还是周身战栗,某些段落,简直到了叫人不敢相信的地步。他想转译成中文,联系重庆一家出版社,出版社不敢接手,说要相关领导批了条子才敢接手。他去市委,就是为了这件事。”

  “条子能不能批下来?”

  “估计问题不大,袁部长是个很开明的人,那天听了杨胜全的想法,袁部长说了这么一句:‘李教授对法西斯战争的控诉,日本都出,我们为啥不出?’”

  言毕文博摸出手机,调出一个名字,拨了过去。

  “哦,表姐你睡了啊?……这么晚吗?我们还没注意到呢,嘿嘿,把你吵醒了,不好意思啊……不是,我是想问你有没有杨胜全的电话?好,好,你说……没有没有……你休息啊表姐。”

  挂了电话,我们才发现已是凌晨3点20了。

  如果杜芸秋照旧是凌晨2点睡觉,她已经睡了一个多小时。

  文博是个急性子,读书时是这样,毕业将近二十年,由小到大的做领导又有十多年,还是没改,这么晚了,他依然把电话拨给了杨胜全,想问个结果,因为那天他没听完就走了。

  杨胜全居然没关手机,也没有睡。他告诉文博,袁部长最后还是让他先把书译出来,请专家和领导鉴定了再说。他正在熬更守夜地翻译。他请文博也帮忙在部长面前通融一下,因为这部书实在太好了,虽然阅读起来考验神经,但绝对是一部反战杰作,而且书中对重庆大轰炸有诸多描述,许多细节闻所未闻。文博满口答应,说他将尽全力促成此事。

  然后文博问我:“要不要杨胜全把李教授书里的某些细节提供给你?”

  我说不用了,我整理的这部书稿,是通过黄晓洋等人的眼睛去看世界,杨胜全提供给我,我也放不进去。如果有幸,若干时日之后,我和读者们能够读到《李本森回忆录》,就够了。

  但我在想一个问题:小山清水是怎样拿到李教授那批书的?

  (根据情形判断,李教授的确是把回忆录写在了书页的空白处。)

  我把杨胜全在黄晓洋死后接受报社采访时所谈的内容讲给文博,文博想了想,说:

  “会不会是这样,小山清水不仅知道井上安子叫安靖,还知道她叫安志薇,在他来重庆之前,早就跟安志薇取得了联系,他那次问黄晓洋,不是顺便问问,还希望去看望她。他并不知道安志薇已经去世。黄晓洋的表现证明,中方不会让他去见,私下去见也不可能,即使他知道安志薇的住处;那次的情况我知道,日本律师团的所有活动,都是在中方安排下进行的。他想见安志薇,一是因为安志薇是广岛人,二是安志薇把李教授的书寄给了他。看样子,应该是在她‘突然老去’之后寄的,那时候,尽管她衰迈不堪,照样能独自生活,不过就几十本书,往邮局多跑几趟,就可以全部寄走了。”

  “可是安志薇为什么要给他呢?”

  “不给他给谁?李教授去世后,安志薇肯定看过那些文字,给国内任何人,都免不了损害李教授的形象。交给日本的一个反战人士,让他去翻译出版,既能揭露侵略战争的罪恶,又不会从近处损害李教授。”

  没有更好的解释,也就只能相信这样的解释了。

  三峡广场位于沙坪坝区闹市中心,由三峡景观园、名人雕塑园、绿色艺术园和商业步行街组成。杜芸秋的个展在绿色艺术园举办。与之毗邻的名人雕塑园里,郭沫若、巴金、丰子恺、冰心等抗战期间在沙坪坝生活过的文化名人雕像,很深情地望着这边。

  虽是周末,我还是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说人山人海,是很偷懒的一种做法,但的确给我这样的感觉。昨夜,文博没回家,就跟我住在宾馆里,早上8点,我俩就赶往三峡广场。这么早,展板刚刚运过来,绿色艺术园就挤满了观众。文博去指挥工人忙碌的时候,我站在一旁,观察着人群。我想看看有没有老人前来参观——报纸和电视都反复宣传过了,杜芸秋的这次画展,表现的是重庆大轰炸。

  出乎我的意料,来了不少老人。

  最深的伤痛,他们自己不愿讲述,但并不是希望所有人都沉默。

  展板竖起来了,共一百幅。

  文博说,他表姐画了数百幅,精选了这一百幅。

  “一百”,是一个世纪,一个具有象征意义的时间单元。

  一张破碎的脸。又一张破碎的脸。还是一张破碎的脸。从左至右地看过去,全是一张张撼人心魄的破碎的脸。油画,但有木刻效果。每张脸尺寸不同,有的大于背景,有的深藏于背景之中;神情各异——不管破碎得多么厉害,眼睛都在,至少有一只眼睛在,有的长了三只眼睛、五只眼睛、八只眼睛、满脸的眼睛,这些眼睛或仰望天空,或俯察地面,或瞪视前方。在脸部破裂的缝隙中,在他们的眼睛里,摇曳着各式各样的小花,赤橙黄绿青蓝紫,竞相绽放……

  杜芸秋给画展取了个总标题:《太阳底下》。

  我把它借用过来,作了这部书的题目。

  感谢重庆市沙坪坝区文广新局局长李波先生,他敦促我写作本书,并为我赴渝采访提供方便。感谢成都市委宣传部,为我的采访提供支持。张建中先生、张清先生、鄢廷婷女士等,都积极地为我寻找资料。年届九旬的尹从华教授、郑体思教授、陆云荪教授、郑体宽教授等,曾是当年中央政治大学、中央大学、中央工业大学的学生,他们不顾年高,不顾疲劳,欣然接受我的访谈。本书的写作,主要参考书目和纪录片有:《毁灭的种子》、《从重庆通往伦敦、东京、广岛的道路》、《南雍骊珠》、《山河岁月》、《抗战陪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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