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小说 >> 重点推荐 >> 正文

《太阳底下》(6)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13日14: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罗伟章

  李教授自己经历过那样的惨痛,他的第一任妻子和两岁多的儿子,就是在武汉被日本飞机炸死的,因此不再多问,怕揭她的伤疤。可现在,她把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挂在嘴边,弄得李教授一头雾水。

  说一会儿就哭。是那种小姑娘的哭法。老太婆哭,往往由此及彼,人生的不如意环环相扣,思绪也纷至沓来,反而哭不出什么了;小姑娘哭,就哭那么一点,却伤心断肠。哭过了她又说。

  由此推测起来,她唠叨的,很可能也是她当小姑娘时候的事。

  认真说来,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她当姑娘时的某些事,一直在心里埋着,她憋了几十年,到老年想把它们吐出来,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而且李教授还回忆起,自从她嫁给他,到每年的8月初,她都毛手毛脚,焦躁不安,放一只水瓢,不是放,非砸下去不可,炒两个人的菜,后来有了儿子,炒一家三口的菜,本来不需要用那么大的力,她却把锅铲下得像是打铁;或者,她分明正做着一件活计,却猛然停下手,满脸惊恐地望着远处。到8月中旬过后,才慢慢好转。

  对此,李教授并没太在意。他实在太忙了,没有精力在意这些。他想,这可能是季节病的一种,泥鳅有高温病,猫狗有冷气病,人身上的季节病就更复杂。还有一种可能,是她的更年期来得特别早,又持续得格外漫长,更年期综合症和季节病彼此勾结,使她每年从8月初到8月中旬这段时间,把日子过得就跟重庆的地形一样,坡坡坎坎的很不平坦。

  但问题在于,她今年病得特别严重,到9月份也没有好转的迹象。

  以前的还可以只叫毛病,今年是真的叫病了。她不仅说个不停,还天天写信!

  每写好一封信,就拿到河边去烧掉,然后把纸灰扬起来,干干净净地撒进河里。

  信的内容,除她自己,无人知晓;她既不让丈夫看,也不让儿子看。

  既然写好就烧掉,应该是写给死人的吧,但李教授不这么认为。

  “如果写给死人,为什么不可以给我看看呢?”李教授对她说,“我们已经做了三十年夫妻,你的亲人,也是我的亲人,你把信写好,我在后面落个名字,也算表达了我的一份心嘛!”

  她就是不愿意。

  如果强迫,她就把信撕成花花儿,扔进马桶,弄得李教授相当恼火。

  儿女也恼火。主要是儿子李同安。女儿李小楠是李教授和第二任妻子生的,父母离异后,李小楠跟了母亲,那时候她差两个月才满七岁,尽管住在同一座城市,父女俩却难得见上一面,她跟父亲并不亲,成年后,很少过来看望父亲,直到大前年母亲去世后,过来的次数才多一些。总体说来,父女间只有血缘,别的谈不上。至于同父异母的姐弟俩,更谈不上多少感情。加上李同安是父母结婚好几年后才生的,跟姐姐的年龄差距大,要说个什么的,也说不到一块儿去。

  所以,因母亲的缘故真正需要承担压力的,是安志薇的亲生儿子李同安。

  这压力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因为安志薇天天去河边烧纸,被许多人看见了。那条河不是嘉陵江,也不是长江,而是学校尽西的明月河。河上有座石拱桥,桥这边是学校,那边是农田,看见她烧纸的,除了教工和学生,还有侍弄庄稼的农人。

  要是烧的冥纸,也好解释,但她烧的是写满字的信笺。

  学校到处传扬,说安志薇得了神经病。

  这是好听的,不好听的是说:安志薇嫌弃了老头儿,有了外遇。

  不管这些说法多么可笑,多么离谱,多么荒唐,但人家就那样说了。你只能医自己的病,封不了人家的嘴。李同安要带母亲去医院,打死她也不去,给她拿回药丸,大概是治神经官能症的吧,也被她撒出去喂了鸟。她家门前的银杏树上,有两只白头黑身的鸟,竟抢吃那些药丸,好像它们的神经也出了问题。而且据李同安说,那两只鸟自从吃了母亲给的药,就飞走了,再也没回来。它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等药治病的,药到口了,病治好了,就回它们老家去了。

  李教授的生活起居,全靠安志薇打理,现在她要不停地说话,不停地写信,已经没有了那个时间。往往是到下午两三点钟,她还没做午饭,饿得老头子坐在书桌前,一手拿笔,一手按肚子。

  李同安前年结了婚,去年有了小孩,住在磁器口,路程虽不远,但两口子要上班,要养孩子,不可能天天过来照管老人的吃喝。搬过来跟老人同住吧,房子小,住不下;把老人接过去么,房子更小。李同安本身也不想跟父母住在一起,他不想听父亲的训斥,现在更不想听母亲无头无脑的唠叨,再说他一天忙的事务太多,他比他父亲还忙——上班他并不忙,照顾孩子也不是他忙的,那是他岳母忙的,他女人忙的,他忙的主要是喝酒打牌,还要跟姐姐妹妹们混。他很逗女人的喜欢,他的那些女性朋友,不管比他年轻还是年长,都一递一声地叫他李哥,再嗲一点的,是叫李哥哥,甚至有了绝密的私事,也找他商量。除了早饭,午饭和晚饭他很少在家里吃,周末更是见不到人影。

  从李教授这方面说,也不想跟儿孙住一起。他怕闹。

  最好的办法是请个保姆。但李教授自己出不起这笔钱,他退休早,工资低;安志薇自从跟了李教授,就没再上班,断了收入。李同安同样出不起这笔钱,刚工作不久的年轻人,本来就没多少钱,何况还要大手大脚地花。李同安到系里谈过这事,还去找院长谈过,希望系里和学校帮助解决。

  “我当然愿意帮他,”杜主任对我说,“我跟他母亲……但系上也好,学校也好,都没有这样的制度,尽管李教授资格老,威望高,还是学校的创始人之一,照样不敢开那个口子。”

  就为这些事,李家伤透了脑筋,实在腾不出精力接待外人。

  我听出来了,李家不愿接待外人,主要不是担心李教授回忆往事激动伤身,而是害怕触动了安志薇的某根神经,让她真地失去了理智。

  我问杜主任:“能不能把李教授约出来,我在茶馆里跟他谈谈?”

  “那咋可能呢,李教授至少有十年不出门了。你非找他不可,只能再等,等李同安情绪好些,我再通知你。说白了,这事主要是李同安挡着,我也只跟他联系过。我估计李教授本人是想找人说的,毕竟抗战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时期。但他那人,成天都在读书,都在做笔记,让人觉得去打搅他一分钟也是罪过。给安志薇说吧,她那个样子,咋个去说?”

  看来只能等。

  我可以回南京去等,也可以留在重庆等。

  我决定留下来。

  也应该留下来。对我而言,没来过重庆实在说不过去。

  当然,决定留下来还有一个原因:我对安志薇产生了兴趣。

  可以说是浓厚的兴趣。

  我有种直觉:从安志薇身上,我能破解一些困扰自己的东西。这些东西很可能并非秘密,却比秘密更要紧。人生中真正要紧的,都不是秘密,而是敞敞亮亮的,被千千万万人今天说明天说的。

  可谁又能如此肯定呢,人与动物的最大区别,不就是人拥有秘密吗?

  我觉得,大伯就是一个有秘密的人。在陪都时期,大伯虽历经磨难,可也享尽辉煌,他却始终沉默寡言,关于逃难的事,大轰炸的事,都是爷爷和父亲在说,大伯不说,问他也不说,问得急了,他就拿出他的乐器,用音乐对你说。李教授会是这样的人吗?杜主任认为他想找人说,那可不一定。

  尽管大伯不怎么说,但他有一种特殊技能:以他的沉默鼓舞别人说。李教授能鼓舞谁?他身边只有夫人,夫人却是个病人;而且安志薇又没去过南京,不认识我的曾祖父母,不可能解答我的疑惑。

  但愿她身上真有一些为人所不知、却最终为我所知的……秘密……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