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小说 >> 重点推荐 >> 正文

《太阳底下》(1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13日14: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罗伟章

  这样夜以继日地用了半年苦功,我去找到安靖,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跟她聊天,每说一句话,都不忘记卖弄自己的学问。她一直听我说,我以为她被镇住了,自鸣得意地让她也谈谈看法。

  结果她说的全是你大伯。

  说尸横遍地的时候,你大伯背着琴,踏过血迹,去国际广播电台演奏,飞机还在天上,炸弹还在朝地上扔,电台的楼房在摇晃,你大伯却不乱一丝指法。——那时候,每逢轰炸,你大伯就要去国际广播电台演奏,以至于很多西方国家都知道,只要中国电台传来那个名叫黄伯道的人奏出的乐曲,重庆就一定是被轰炸了;就连嚣张的日本人也深感畏惧,穷心尽智,想把电台摧毁,但就是炸不到它,只好恼羞成怒地称它为“重庆之蛙”。有人说,音乐是属于神的声音,这话我信。

  听了她的话,我彻底泄了气。我就像学了一身屠龙的本领,到头来才发现世上没有龙。

  她敬佩的,不是学问,而是勇敢;或者说,不止是学问,还有勇敢。

  想想也是啊,战争,可不是懦弱者能够消受的。虽然懦弱并不是罪过,但战争不仅要彻底挤掉懦弱者的生存空间,连纤弱之美也不会欣赏。我和你大伯的体格都比较纤弱,尤其是年轻时候。我们的性情也是纤弱的,虽然你大伯从小就比我独立,但我知道他的性情同样纤弱,是动荡的时局和可恶的战争,逼迫他变得沉郁多思……我不想懦弱,在她面前,尤其不能懦弱。我开始关心国事了。当然这之前也是有个背景的:当我们逃到万县,日本飞机也紧跟而至,我就觉得日寇是专门跟我过不去,就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日本侵略中国,不光是中国的事情,也是我的事情。

  我不能让她用你大伯把我比下去,于是我决定勇敢。

  勇敢哪是决定出来的?它是需要行动证明的。

  我决心比你大伯站到更前沿去,读完那半年书,我毅然放弃学业,参加了消防队。

  很可能,我是当时重庆年龄最小的消防队员。

  你爷爷由伤心而痛心,但我说过,他因为讨了二房,而且丢下你奶奶不管,已经在儿子面前输了志气,不论我做出什么举动,他都只是谨小慎微地劝说几句,不敢执意阻拦。

  消防队员可不好当,平时就是个危险职业,战时更不必说。鬼子丢下的燃烧弹,不烧着你,热浪也会把你烤熟。火焰使气流上升,卷起怒潮般的旋风,风助火势,火借风威,把合围粗的大树也连根拔起,连汽车也被吹到天上。我们就是在这样的场景里去救火。

  火伤人,房屋倒塌伤人,天上落下的人雨、石雨、车雨,同样伤人。我的好多战友都死了。鬼子还不断改进他们的武器,1940年后投掷的卡四型燃烧弹,炸裂后形成火球,飞往百米左右的四方,接触到人的皮肤后,继续向纵深燃烧。除杀伤力大,还散发出恶臭刺鼻的浓烟。这是为了增加恐怖效果。的确恐怖。难以形容。不愿回顾。再看看我们的消防设施,都是“手动式”的,伸一根塑料管到江里,手摇水车,把水汲起来;没有塑料管,就用竹筒;竹筒也烤破了,就靠人工去江里挑水。那是一条什么样的江啊,要用扁担钩子把漂浮的尸体拨开,才能将血红血红的、燃烧着的水舀起来……

  我害怕过吗?没有。公正地说,我真的很勇敢。

  当时,像我这种专职消防员非常少,大多是志愿者,平时,他们是人力车夫、生意人、大学生、机关人员……每次拆火墙,我都尽量第一个冲入火海,我毕竟受过几天训练,要为他们做出示范。

  现在来给你写这段往事,我还感到浑身灼热。

  到了雾季才松一口气。

  重庆大江盘踞,群山深锁,头年10月到次年5月,雾气浓得像岩石一样往下崩塌。四川人把这种雾叫“坨坨雾”。进入房间,门窗紧闭,仍有雾气缭绕。在这样的时节,日本飞机一般不敢来。

  你知道那时候重庆有雾季公演。大型话剧《全民总动员》和孩子剧团演出的《不愿做奴隶的孩子》,拉开了公演的序幕。但真正的雾季公演,是从1941年开始的,此后坚持了四届,直到抗战结束。既有广场上的千人大合唱,也有剧社团的室内演出。当时的重庆,名流荟萃,盛况空前,遥逞春秋气象,直逼魏晋风骨。张书旗的《百鸽图》(此画赠给了罗斯福,悬挂于白宫),巴金的《寒夜》,老舍的《四世同堂》,等等等等,都是在这时期的重庆创作的。剧社团则有怒吼剧社、中国艺术剧社、中央实验剧团、上海影人剧团等五十多个;著名剧作家有郭沫若、阳翰笙、田汉、夏衍、洪深、曹禺、陈白尘、吴祖光;著名导演有焦菊隐、史东山、陈鲤庭、郑君里、王为一、孙坚白;著名演员有赵丹、白杨、张瑞芳、舒绣文、秦怡、金山、陶金……多哪,数不过来的。

  你大伯在中大组织的国乐社,虽不能与上述剧社相提并论,但也是活跃分子,你只要知道国乐社到国泰大戏院做过专场演出,就明白他们不是可有可无的;你大伯本人,更不是可有可无的。

  凡是国乐社的演出,包括有你大伯参与的演出,我都不去看。

  我只有救火的时候才忘掉一切,救火结束,我又捡下一条命回到破败不堪的宿舍,就会想起她,也想起我的痛苦。雾季里,更是把痛苦像五脏六腑一样,白天黑夜地捂在肚子里。

  我怎么会去看你大伯的演出呢?

  但我会寻找一切机会,约她去看别人的演出。

  有你大伯的演出,她自然要去看你大伯,不会答应我(只有一次例外);你大伯没有演出,又因为太忙——你大伯总是很忙的——她不能待在他身边的时候,她都会跟我去。

  她跟我去,却不是以我女朋友的身份,而是以我哥哥的女朋友的身份。

  也就是说,不管我做得多卖力,都无法挽回她的爱情了。

  痛苦吗?那还用说!可是我没有办法。

  爱情这东西,到底不是青菜萝卜,它不长在任何人的自留地里,也不是谁先拔起来,就归属于谁。

  痛苦的不仅是我,还有你的大伯。

  他爱她。自从在文德茶馆找到他,她便经常逃课去看他。两个孤独的人。依照你大伯的脾气,应该规劝她别逃课,但他没有,证明她离不开他、他也离不开她了。亲人不知下落,彼此便成为感情的寄托。而且通过接触,你大伯发现,她并不是只会抛个彩球送人远行的浪漫主义者。

  她开始说也要考中大,但考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内迁到重庆的高校,中大最难考。对她而言,主要难在国文,她的国文水平就跟她说话一样,涩涩的,而中大收生,偏偏特别重视国文。我们丢了大片河山,可不能连国文也丢掉。她国文那么差,学日语却极有天赋。当时提倡学日语,目的只有一个:了解我们的敌人。后来,在敌占区不断有汉奸去给日本人当翻译,对日语的学习才降了温,并且不再列入考试科目。因此她日语再好,也不能帮她升学。

  或许是考虑到自己不可能考上中大,甚至也不可能考上别的大学,或许是真的希望投身于战时救亡,较场口惨案之前,她就离开学校,去位于歌乐山的贵阳医学院作了短期培训,加入了救护队。

  你大伯对我参加消防队没发表意见,对她参加救护队却是赞赏有加的。

  爱她嘛,被爱的人做出的任何举动,都是好的。

  我这样说,你千万别误解,以为你大伯就不爱我这个弟弟了。

  正因为他爱我,他对她的爱才陷入挣扎。

  他把爱她的心和爱弟弟的心,都装在一起。他希望这两样心能让自己饱满,不知道这两样心一个是水,一个是火,放不到一块儿去的。他没能让自己饱满,而是承受着水与火的煎熬。

  他想见我,我偏不见他;他有了精心准备的演出,把票给我送来,我偏不去看。

  对此,他不怪我,只认为自己欠我的。他用伤害她的方式来填补对弟弟的亏欠。他经常伤害她。而伤害她,就是伤害他自己。痛苦和伤害,又使他的爱升华,伤她越深,爱她越深,反过来,爱她越深,又伤她越深。这其中的苦楚,即使到了今天,我也不敢去多想。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学术论坛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