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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底下》(13)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13日14: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罗伟章

  他们是怎么分手的,我真说不清楚。我只记得有一天,重庆在中午遭了轰炸,你大伯去电台演奏了好几首曲子,到下午5点一过,又风传日机将来夜袭,弄得大家又紧张起来,在废墟里搜寻自家财物的人,动作加快了,搜得也没那么仔细了。日本人对重庆实施“月光轰炸”,早成家常便饭,不容你不信。而且日本人大仁大义,不断履行提前告知的义务——除投放爆炸弹、燃烧弹、毒气弹,还常到重庆投放“纸炸弹”(传单),纸炸弹上画着一口大棺材,中国人排着长队,由高到矮地往棺材里走,个个瘦骨伶仃;且用中文写着:“炸不死就困死,困不死就饿死。”或者:“少做衣多做鞋,白天晚上都要来。”日军将这种战术称为“收拾重庆日课”或“重庆定期”。

  那天比傍晚稍早的时候,警报果然拉响,大家立即奔命去,背着铺盖卷、锅碗瓢盆和食物。多数家庭都缝了一个大口袋,称作“警报袋”,警报一响,把东西往袋里一塞,迅速出门。

  就在那天,你大伯跟着你爷爷和二奶奶跑警报。往常遇到这种事,他不是去电台,就是和她在一起,今天是怎么了?当把大火扑灭,我听你爷爷说起这事,禁不住暗自欣喜。

  当然是空欢喜一场。你大伯之所以跟着你爷爷,只是因为你爷爷上班时,不小心让火药炸伤了腿,你大伯不放心。至于她,跟我一样在战地上忙碌,我在消防队,她在救护队……

  但奇怪得很啊,1945年8月初,距日本投降还有不到十天的时候,她,安靖,突然消失了。

  她像是来去无踪的风,说消失就消失了!

  我们是在抗战结束后大半年才撤回南京的,这大半年里,当然也包括往后的所有日子,再也没有见到安靖的踪影。

  我猜想,是你大伯把她伤得太狠了,她便提前离开救护队,混迹于茫茫人海,让谁也找不到她。那时候,尽管日本还没宣布投降,但法西斯气数已尽,日本投降是早晚的事,一旦这一天到来,人们就要洗尽硝烟,过上平常的日子,面对平常的人。你大伯可能觉得无法面对我这个兄弟,无法忍受兄弟跟自己为敌(历经八年抗战,我们是多么厌倦“敌人”这个词啊),就提出跟她分手。

  我甚至猜想,她死了。

  我的意思是,她自杀了。

  她那性格,如果你大伯不要她,自杀的事她是做得出来的。

  抗战都胜利了啊,所有人都在狂欢,鞭炮脱销了,脸盆敲破了,而她……

  我得的是“爱情病”,如果可以这样说的话。因为我后来发现,其实我早已不爱她了,我只是希望她回到我身边,修补我的伤痛和耻辱。我没有能力让她回来,伤痛和耻辱便一直跟我如影随形。是在结婚之后我才醒悟这一点的,当有了你母亲,接着又有了你,我漂泊的心才算落到实地上,也才能比较冷静地去回想那段光阴。我终于明白,我没有理由怨恨你大伯,要说欠,也不是他欠我,而是我欠他。如果不是因为我的缘故,他就不会经受那么多折磨,就可以大大方方地去爱她。

  我多么希望自己根本就不认识她呀!……

  你大伯拒不迎娶,让我更加坚信,安靖一定是死了,他也知道她死了,他是在为自己的行为赎罪。

  我只能这样解释。

  ——我没想到他现在竟让你在重庆打听她!

  晓洋,不管你的公务有多忙,你都要把这件事当成大事来做。如果有幸找到了她,如果她跟你大伯一样,孤身一人,如果她早已嫁人但现在没了丈夫,你都要想法把她带到你大伯的身边来;如果她有子女,子女不同意她来……唉,再想办法吧,总之你要给你大伯一个答复。你至少要去看看她,哪怕只跟她待一天、半天、一两个小时甚至几分钟,你也要用你的方式,像孝敬亲伯母一样地去孝敬她。

  第六章

  杜芸秋访谈录

  可以说,父亲的这封信,促成晓洋改变了自己的生活轨迹。但作为一个女人,我倒宁愿相信,命运把他安排到重庆来,不是因为想从李教授那里掏话,更不是因为那个安靖,而是因为我。

  你问我和他的恋爱经过,尽管我没有看过他的日记——如果文博没有看过,你就是看他日记的第一人——但我想他应该是记录过的。

  说来好笑,我跟他第一次见面,就发生了争吵。

  那是个星期天,我从美院回家,刚开门,就闻到屋子里的生人气息,然后听到阳台上传来说话声。该不是南京来的那个人吧?我这样想。父亲几天前就给我说起过那个人,父亲像是从来没见过长得英俊的谦谦君子,在我面前把他夸得面花水流。我轻手轻脚地进了卫生间,把手洗了,脸洗了,头发梳了,又轻手轻脚地去卧室,换了条裙子,那天下雨嘛,我的裙子上溅了泥水。做完这些,我才去阳台。

  父亲高兴得很,连忙介绍,说:这是黄老师;这是我小女儿,杜芸秋。

  他站起来,看样子是要跟我握手,却没把手伸出来。这是他的风度,握手也让女士优先。于是我把手伸过去。我看见他眼睛发亮。我看不见自己的眼睛,那一定更亮。他实在是太英俊了,即便我用一个绘画者的目光去审视,那张轮廓分明的脸也无可挑剔。还有那个头!我爸妈一般高,都是1米65,我却长到1米77,在重庆,不仅在女人中算高个子,在男人中也算,自从过了青春期,我跟谁说话都只能用俯视的姿势,我已经习惯了这种姿势,没想到今天却要把脸仰起来了。你不是女人你不知道,当女人需要仰视一个男人的时候,那感觉是非常甜美的。

  (说到这里,杜芸秋大概注意到我是个刚过1米60的矮子,又补充了一句:“当然哪,男人的伟岸,身体毕竟只是次要的。”)

  我父亲叫我去搬张凳子来,也坐下聊聊。他不说我也会这样做的,只是说了更好。

  此前,他们刚刚谈到一个话题,现在晓洋把那个话题接下去。

  就是他曾祖母如何遇害,以及他的困惑。

  听完了,父亲在那里感叹,我却问了他一句:

  “你是不是在无意中夸大了人的复杂性?”

  晓洋愣住了。

  我又说:“其实人没有你以为的那样复杂,人就那么简单。”

  他这才反问我,声音很低:

  “既然人很简单,你为什么要去画人的灵魂?”

  我一听就知道,父亲把那期杂志给他看了。去年,我拿一幅习作去参加全国美展,没想到选上了,学生的作品能上全国美展,本身就罕见,加上北京的几个老前辈为提携后进,综述那届美展的时候,又特别把我的那幅习作揪出来说,评价很高,认为我画出的不止是人的面孔,还是人的灵魂,因此,画界一传十,十传百,说我是才女。画出人的灵魂也好,才女也好,都不过是鼓励性的话,父亲却很当真,把登载那篇综述文章的杂志,放在书架最显眼的位置,谁到家里来,就指给谁看。一眼就能看到对我的评语,因为父亲把那几句话用红笔勾过了。

  父亲这辈子,看不出有过什么雄心壮志,从他对女儿的成绩过分渲染这一点推测,他对自己也应该有过设计,只是在人生的博弈中失败了。我没有兄弟,只有个姐姐,姐姐在我读大二那年到加州大学留学去了,后来嫁了个美国人,在那边安家落户。父亲觉得,他的两个女儿胜过了别人的四个儿子。

  晓洋知道了对我习作的那几句评语,怎么说呢,我是很喜悦的;更准确地说,是很在意。其他人知不知道我不会在意,我还多次劝父亲不要把那东西让人看,免得让人笑话。

  晓洋知道了我却很在意。

  但我嘴上没饶他,我说:

  “正因为我把人往简单处看,才能画出人的灵魂,看复杂了反而画不出来。”

  他的声音提高了,他说:

  “在这世上,只有人才会面临多重选择,怎么可能简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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