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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底下》(11)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13日14: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罗伟章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她也应该逃到重庆了吧?我在逃亡途中给她写过很多信,但一个字的回音也没收到。当然收不到,她把信寄往哪里呢?到了万县,有了一个相对固定的地址,我又写信给她,依然收不到回音。我估计,她也跟别人一样,离开了青岛,踏上了前往重庆的逃亡路。虽时世艰难,但她父亲是工厂主、资本家,只要想活命,不至于想不到办法。

  你奶奶见我魂不守舍的,以为我跟你爷爷一样,不再爱她了,但她依然将好不容易凑成的几块钱塞到我手里,把我送上了去重庆的客轮。“去找你哥哥,”你奶奶说,“一定要把你哥哥找到!”

  我就这样狠心地走了,留下你奶奶一个人。直到1946年,才去把她接走,一同回了南京。

  在重庆,我不仅找到了你大伯,还找到了你爷爷,也找到了她。

  她的家人并没到重庆,她是一个人来的。

  如果不是因为对我的爱情,她怎么可能一个人追到重庆!

  然而……她已经不爱我了。

  她爱上了你的大伯。

  你大伯到重庆后,到处张贴寻人启事,她在寻人启事上看到我的名字,就找到你大伯栖身的文德茶馆去了。你大伯在文德茶馆做“考客”从全国各地涌来,栖身在茶馆里,复习功课备考中央大学、中央政治大学、复旦大学等内迁高校的流亡学生。。文德茶馆位于沙坪坝。当年的内迁高校,迁往重庆的几乎占去半数,而落户沙坪坝的,又占了重庆内迁高校的70%,沙坪坝因此成为学术林立的文化园区,也成为众多学子追逐和向往的地方。

  以前我告诉过她,说我有个哥哥,她送我时,也一定看到有个跟我长得像的人站在甲板上。我还告诉过她,说我哥爱弄乐器。她就是凭长相和放在他身边的乐器把他认出来的。(乐器除了手风琴,还有二胡。很难想象,你大伯的二胡是在流亡途中学的,虽是自学成才,却比拉手风琴的水平还高,也更钟爱,是中央大学国乐社的发起者和干将。)我告诉了她我哥哥的很多事,却没说我哥哥迫不及待看号外关心战局,更没说他去车站码头演奏,我怕说出那些来让自己显得没出息。其实我应该早告诉她,让她有个心理准备。她在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时候,就接触到跟我完全不一样的人,才发现,自己想爱的,不是如我这类橡皮糖。

  她几乎没作任何犹豫,就改变了爱情的方向。

  这种关系是痛苦的。我找到你大伯的时候,你大伯已经考上了中大,我本来可以在他宿舍搭铺,然后再去找学校。他也是这样对我说的,但我不愿意。我恨他。我只能去投靠你爷爷。你爷爷到重庆后,去亚细亚火药公司做了职员。他讨了二房,丢下发妻,变了环境,但毕竟还爱自己的儿子。和你大伯相比,我显得那么没用,可你爷爷却更爱我。百姓爱幺儿嘛。再说你大伯太独立,你爷爷想关心他,也关心不到点子上,索性放手。

  见我去投靠他,你爷爷自然欢喜,当即表示想法让我进南开中学。

  我的回答是:“不!”

  说得这么铿锵、决绝,让他吃了一惊,他笑嘻嘻地说:“小先生……”

  我大声狂叫,狂叫声差点把我自己的脑子炸开了。他顿时噤了声,再不敢说半个字。他以为是自己的所作所为伤害到了我。从此,他在我面前小心翼翼,过了好些天,才结结巴巴地问我愿不愿去桂花树中学,他在火药公司有个同事的儿子在那里做教务长。我看着他怪可怜的,就点了头。

  桂花树中学、中央大学和南开中学,三者之间,中大是中心点,它是向重庆大学借的地盘,位于重大松林坡(中大一年级学生在海棠溪上课,二年级后迁入松林坡)。这种位置关系也像有了寓意:我和她之间,隔着你的大伯。

  因为我在墨信谊中学读过一年,凭那个教务长的关系,直接进入二年级。

  入学过后,我天天想一件事:她怎么就不爱我而爱上我哥哥了呢?

  我得出的结论是:哥哥比我有学问。

  我也要变得有学问,让她重新爱上我!

  于是我疯狂地读书。能找到的书我都读。最先读的是辛克莱的短篇小说,然后是斯坦贝克的《愤怒的葡萄》,再后是派尔的《勇士们》;除文学书,我还读战地记者的速写和政论,甚至自修世界语。

  这些书很多不是在学校读的,而是在山上的庙里。学校经常被炸。逃到重庆,以为是到了全中国最安全的地方,不知道将迎来那么漫长而又漫长的“疲劳轰炸”。——“重庆”这名字,听起来就喜庆,叫起来就吉祥1189年正月,宋孝宗封其子赵惇于恭州(即今重庆;此前称渝州,北宋崇宁元年,觉渝字不祥,有变乱之意,更名恭州),为恭王。同年2月,孝宗禅位于赵惇。赵惇先在恭州封王,继之称帝,乃双重喜庆,故将恭州改名为重庆府。,甚至一想到它,心里就充盈着亲切、平实和温暖的感觉;据说就因为重庆名字取得好,得到了天地神灵的护佑。可在二战期间,它却是日军从中国领空制造的最大规模的坟场。日机肆无忌惮,想来就来。那时候我们学数学,常有这一类题目:

  “一个孩子站在枇杷山上数日本飞机,按3架一组数剩2架,按5架一组数也剩2架,按7架一组数还是剩2架,请问日本飞机共有多少架?”

  由此,你就能想象当年的情形了。

  学校被炸,庙子也不会特殊,只是因为在山上,感觉没那么危险罢了。时至今日,我也消除不了一种错觉:寺庙就是读书的地方,读书的地方就是寺庙。夜幕降临,两条大江在黑暗里流向远方,只有沙坪坝残破的校园和寺庙里,灯光闪烁,如星汉绵延,这便是被你们史学家称作的“沙坪学灯”。

  我们在庙里的那间教室,是关公殿,关公和别的菩萨,都被炸成了碴,只剩一个周仓的头,读书读入了神,猛抬头看到周仓那双圆滚滚的眼睛,吓得灵魂出窍。有段时间,庙坍了半边,又逢下雨,我们睡觉也打着雨伞。就算躺在雨地里,我也要想方设法点上油灯,睡前再读一会儿书。那年月,大部分人都有危机感,也相当发奋,“读书不忘救国,救国不忘读书”,在学生中成为普遍的信仰,无论日机怎样凶狂,如何轰炸,学区内终日弦歌不绝。我没有那么高尚,却自认为比别人更有切肤之痛,因此也比别人用功更勤。我要让自己“速成”为一个学问家,把她从我哥哥手里抢回来。

  你爷爷的公司和租房,离桂花树中学都不远,但我不回家吃饭。我就吃学校食堂。食堂的糙米饭,红不红白不白,砂石、秕糠、稗子、草棍、老鼠屎……什么东西都有,我们叫它“八宝饭”。饭桶放在地上,自己往碗里添,饭桶旁边是汤桶:白水煮的菜秧,发黄发馊。我们将“八宝饭”添进碗里,先拈去老鼠屎,再舀一瓢汤,呼啦呼啦地搅,让砂石沉下去,米浮上来,再抓紧时间喝几口。喝进去的自然还有秕糠和稗子。特别是其中的一“宝”——霉味儿,是怎么也清理不掉的。

  最富营养的食物,是早饭时有盐煮花生;隔两个礼拜,汤上会漂浮着零星的肉皮,就算打牙祭。

  馋得实在不行的时候,几个同学便联合起来,在地上画张桌子,桌子周围画上凳子,大家分别坐到“凳子”上去,让自己产生正吃酒席的幻觉。

  我知道,只要回到你爷爷那里,他抠穿荷包也要抠出几文钱来,买肉给我吃,但我就是不去。

  为此你爷爷很伤心,你二奶奶也很伤心,她觉得我是因为讨厌她才不回家吃饭的。事实上我从来没有讨厌过她,从她进门的那一刻,直到她得肾结核病逝,我都没讨厌过她(这样说,真是对不住你奶奶了)。她是万县本地人,父母早亡,她既当姐姐又当母亲地拉扯着八岁的弟弟,弟弟十九岁那年,她送弟弟当了兵,空军,先做地勤,后来上天。1941年,日军发动“盐遮断”切断食盐补给,从而酿成厌战情绪,以达成降服重庆政权之功效。一度时期,日军非常重视这一手段。轰炸,目标直指自贡盐场,她弟弟驾机迎敌,不幸机毁人亡。事后,从他身上搜出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永护领空。”这张字条就是你二奶奶送给她弟弟的。她是一个可敬的女人。进了我们家,不管你奶奶在不在身边,她都像羔羊一样,时时小心,处处留意,她又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我不回家吃饭,没别的想法,就是怕耽误了学习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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