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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底下》(4)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13日14: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罗伟章

  在他的血统里,有一些比较混乱的因素。他爷爷的爸爸,是大教授,爷爷的爷爷,是江阴乡下的大地主,再往上溯,是小地主、投机倒把的商贩、手工艺人、自耕农、无产者。他们黄氏家族,奋斗了好多辈人,终于把“无产者”像掐臭虫那样掐死,踩到了属于自己的土地。曾祖父抛弃了土地,也抛弃了土地赋予的对生活的想象。爷爷虽没干过一天农活,回乡下的时候也很少,而且每次回去,进屋就把鞋脱下来,让用人把鞋底上的泥打扫得干干净净,却尽力要把土地赋予的想象变成现实——他带领一家老小逃难逃到万县时,还忙里偷闲,娶了二房。但他年轻那阵,在青岛船舶公司待过十来年,接触过不少洋人,思想里又有开放和新潮的一面;只是,他的新潮主要体现于对生活的享乐。

  晓洋在学术上敢于否定自己,生活上却极其守旧,拒绝用手机,拒绝买车,拒绝上网。学术也是生活的一部分,在学术上否定自己,即是部分地否定自己的生活。

  否定和守旧,使他陷入混乱。

  他认识到这种混乱,厌恶这种混乱,于是不惜采用极端和固执,来扭转这种混乱。

  我不认同他对自己著作的评价,他就进一步给我解释,说那种研究方法太腐朽,笔下的历史,是胜和败的历史,胜败双方都拿着把算盘,算盘上挂着几串数字:耗费多少财力,损失多少物资,伤亡多少军民,杀死多少敌人,抓获多少俘虏……好像历史就是由这些数字组成的。

  那些数字仿佛描述了所有的事物,其实是抹掉了所有的事物,成了禁锢人的白色监狱。我们看到的,只有那片又厚又冷的白,没有血色,类同尸体。而历史应该是温热的,它的每一个局部都是整体,也只能通过局部去关照整体。我们说死了一个人,能感觉到死者的血怎样慢慢流尽,体温怎样慢慢变凉;死了多个,感觉就没那么清晰了;死了一百万、一千万乃至几千万呢?这就需要学习一定的知识,动用加减乘除甚至借用计算器,才能算得明白,因而变得与生命本身无关。

  人类的竞争,也就不是生命质量的竞争,而是对数字的竞争。

  如果真是这样,对历史的考证和研究,还有什么意义?

  他决心“洗心革面”,把历史做活。

  怎样才能把历史做活呢?

  ——从个体出发,走向个体。

  他的家族中,就有那样一个现成的个体。

  我刚才说到他的曾祖父,他曾祖父黄明焕,在中央大学是跟宗白华等人齐名的,只不过宗白华研究的是哲学,黄明焕研究的是国学,他著的《楚辞问答》、《黄明焕说词》、《〈红楼梦〉十论》,都是相关领域的经典性著作。而且有着惊人的记忆力,能一字不差地背诵《红楼梦》,还能背诵《神曲》。

  就是这样一位杰出的学者和奇才,却在1938年春天死于日患。

  当时,中央大学已从南京西迁重庆,黄教授因中风未能成行,南京城陷,他和夫人住进了难民区。几十天后,五个日本兵在一个少佐的率领下,闯入了他的难民区住所。黄教授目不斜视,凛然正坐,击杖而歌(关于他的事迹,中大校史有专章记载,可惜没把他击杖而歌的内容记录下来)。

  日本兵小看软骨头,却也见不得硬骨头,逼近教授,拔刀欲砍。

  站在教授身后的夫人——此前她在给丈夫剪头——挺身上前,说:

  “他是老病之人,你们是武士,如要杀人,就杀我吧!”

  日本兵似被镇住,收起刀,走了。

  他们离去的声音叮当作响,像全身都是由铁器组成的。

  可仅仅过去两分钟,几个人又回来了。回来干啥,这还用问吗?

  是少佐亲自下的手,军刀把教授的头颅和身躯分开时,刀片还银子般雪亮。

  但他们留下了教授夫人。

  半年过后,夫人成了南京街头著名的疯婆子:她长天白日拿着把剪刀,要去找日军拼命。那时候,她已枯瘦如柴,真正的弱不禁风。日本兵见到她就笑,某些家伙还把胸膛顶上去,一边比划,一边用蹩脚的中文对她说:“你的,刺!”自从丈夫惨死,这个身量本来就不高的老太婆,直往地底下长,越变越矮,日本兵蹲着马步,让她能够着自己的胸膛。于是她果然就刺了,却不是用刀尖,而是用刀把。日本兵直摇头,帮她把剪刀掉转方向。眼看她就要使力,她却哭起来,然后转身走开。

  每次都这样。

  那年冬天,南京城出奇的冷,冷空气一趟跟一趟的,日日夜夜,没完没了,从北到南地穿城而过。到腊月中旬,开始下雪。有个幸存者的回忆录描写过那年的雪,说雪花在空中呈浅灰色,落到地上即刻变白,像是嫌弃大地不够白,才不得不把自己变白。白得苍苍茫茫。谁都不愿出动,包括日本人和中国人。但教授夫人,也就是那个疯婆子出动了,她衣不蔽体,在荒原似的街道上,犁着雪尘艰难行走,只要倒下去,就老半天也起不来,都以为她死了,可走近一看,她的身体在蠕动,握在手里的拐杖(丈夫生前用过的),在慢慢直立,她也跟着直立起来,又朝日军营部靠近。

  旧历腊月二十三日中午,一个常常取笑她的日本兵,见她倒下之后,迈着大步走过去,别过头,顶着她的后脑开了一枪。枪声沉闷而萧索,还没响开十米远,就被冻住了。

  数十年过去,还被冻在那里……

  晓洋对曾祖父和曾祖母遇害的事,十分着迷。

  经过众人之口,经过反反复复的重新描述,故事已明显走样。结局是一样的,但过程有别。晓洋着迷的,正是那过程的复杂性。曾祖父的死简单明了,没多少可说,复杂性集中在曾祖母身上。传出来的话千差万别,归结起来,主要有这样两种:一、那个日本兵朝曾祖母开枪时,并没别过头去,他不仅在曾祖母的后脑留下一个弹孔,还在她背上踩了一脚。二、开枪之前,那人把躺在地上挣扎的老人,叫了一声“欧巴桑”。日语的欧巴桑你知道吧,是奶奶的意思。

  谁也不能说得确切。某些讲述者,今天是这样说,明天又是那样说。

  这两种说法,晓洋都相信,又都不相信,他就跟那些讲述者一样,左顾右盼,摇摆不定。

  这让他非常苦恼。同时也觉得,这件事给他提供了一个机会:从历史的细节去考量人心。这才最符合他的史学观。他认为真正的历史不是被时间封锁起来的古棺旧墓,而是人心的历史,是开放的,必然与现在和未来发生联系的。关于曾祖母的死,就是这样一段历史,尽管它很小,很窄。因此,他必须弄清楚:那个日本兵到底是在曾祖母背上踩了一脚,还是叫了一声“欧巴桑”。

  这就说到他那次为什么来重庆找李教授了。

  李教授——李本森教授,也曾在中央大学任教,跟晓洋的曾祖父做过几年邻居;尽管年龄悬殊(黄教授年长),但据知情人讲,两人关系不错,彼此往来频繁,算得上是忘年交。李教授藏书丰富,除他从事的自然科学,文史哲著作也相当多,而且质量高,版本好,黄教授经常上他家查找资料。

  那是两个有意思的人。当年的那批知识分子,不管政见如何,成就高低,都很有意思。单说李教授,中大西迁时,他非要亲自看守从欧美和澳洲进口的名贵种畜。这些种畜中的一部分,确切地说,有三十多头牛、二十多头猪及各类种鸡种鸭,已由民生公司派船接走了——这像不像传说中的诺亚方舟?——但更多的没能接走,学校本来交给牧场职工看管,但李教授不放心,他好像觉得,自己是动物行为心理学家,只要他的目光把动物罩住,日本人的炮弹和刀枪,就穿不透它们的肉身。因这缘故,他是在年余过后,才跟牧场技师王酋亭等人一起,带着余下的种畜,昼伏夜行,跋山涉水地走到了重庆。

  这个特殊队伍到达重庆那天,中大校长罗家伦步出校外,猛抬头看到了黄昏里的李教授和王酋亭,接着看到了他们身后风尘仆仆的牛、羊、猪和被牛羊猪背在背上的小动物,以为是做梦。

  当他知道不是梦,就跑过去,拥抱李王二人和每一个职工,又挨个拥抱每一只动物。

  牛羊们在纱缦似的暮色中肃立着,让他拥抱,像也认识这是它们的校长。

  当天夜里,罗家伦提笔写成一首诗:

  “嘉陵江上开新局,劫火频摧气益遒。更喜牛羊明顺逆,也甘游牧到渝州。”

  李教授的这一壮举,还打动了教育部长陈立夫。陈立夫对他说:你别教书了,你到我这里来安置流亡学生吧。陈立夫看上他的,是不听话的牛羊他也能调遣,也能让它们躲过枪林弹雨,走出一条生路,更别说人了。这话陈立夫没说出口,意思是这么个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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