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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底下》(8)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13日14: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罗伟章

  楼下不足二十米开外,满架藤萝围成一个几亩大的半圆,被藤萝藏起来的,是半月湖,透过棕色的蔓条和兔耳朵似的叶片,能看见湖水丝丝缕缕、安安静静的绿。刚刚移过来的阳光,充满疼爱地触着湖面,每触一下,都像有人在水里撒下了一把银币。藤萝架下的木椅上,有个女学生在读英语;湖的那一面,在我望不见的地方,有个男生在背《离骚》,声音忽大忽小,有只鸟像在跟他学,也忽高忽低地应和着。稍远处的中心花园,锯齿形的假山背后,立着块巨型匾额,匾额上用魏碑体写着邓小平对教育的题词:“面向现代化,面向世界,面向未来。”

  到7点半过,读书的声音消失了,闹哄哄的声音起来了,学生成群结队地,走向教室或图书馆。

  我锁了房门下楼,向路上的学生打听:“同学,请问李本森教授住在哪里?”

  都抱歉地摇头:“我们从没听说过这学校有个叫李本森的教授。”

  我有些吃惊,心想他们可能是不知道李教授的名字,于是说:

  “就是那个从南京赶了一群牛羊到重庆来的李教授。”

  学生们捂着嘴笑。有个男生没笑,把脸拉下来,对我说:

  “这里不是牛羊圈,也不是屠宰场,这里是大学校园!”

  这学生很维护学校尊严的。

  我只好不再打听李教授,而是说:

  “知道安志薇住哪里吗?就是天天去明月河烧纸的那个老太婆。”

  这一下大家都知道了,争先恐后地给我指路。

  路曲曲弯弯的,每到一个拐弯处,我都得这样问一次。当经过游泳池、运动场、生物实验大楼、男生宿舍八号楼,再下一段煤渣路,终于找到学校西区的银杏坡时,我把相同的问句已重复七八回了,像是在故意宣扬安志薇的事情。

  银杏坡只住着李教授一家人。前面是断崖,后面也是断崖,两面断崖间小小的平台上,立着一幢平房。房子前面有个石院坝,面积跟平房差不多。院坝与断崖相接处,长着一棵巨大的银杏树。给我指路的学生,特别强调了这棵树,说它的年龄比郭沫若旧居的那棵还老,只是没有它的名气;看上去是很老,累累根系暴露于外,形成磨盘似的一饼。此外还有小叶榕和枸皮树,只不过都寄生在银杏树上。环境真好。银杏叶和寄生树同心协力,洒下大片浓荫。虽没到落叶时节,院子里却躺着新鲜的叶片,每片叶子都坦坦荡荡,精精神神,像它们觉得,长在树上挺好,落在地上也挺好。

  院坝边缘,有团茸乎乎的白毛,看来,李教授家是养着猫或狗的。

  猫还好,如果是狗,闻到生人的气息吠叫起来,就会惊扰了主人。这时候,女主人多半还没出门,要是她出来看见生人,会不会受到惊吓,并因此使病情加重?

  我不敢担保。不敢担保就不敢尝试。

  而且我也向杜主任承诺过,没经李同安同意,不能上李教授家去。

  我沿着一条岔道朝上走。这条道越加偏僻,野草和灌木吆吆喝喝地生长。

  站在灌木丛中,朝下面观望。望不见人,只望见客厅的窗子,双扇,最大限度地打开,用细木棍撑着,每扇窗镶着三块玻璃,中间的那块,都碎了半边,左边的用另一块碎玻璃缝补上了,缝补的方法,是用黑胶布粘贴,怕胶布不牢靠,又用褐色的绳子跟窗框捆绑在一起;右边的那块,用报纸蒙住。

  我蹲下身,这样能看见客厅内部的景象了。

  依然见不到人影,只看见一张书桌,一把藤椅,一排沙发。书桌两侧,书垒上去,砌成了墙,中间空出的部分,卧着钢笔和一本翻开的书,还有一柄放大镜。藤椅明显做过若干次手术,比玻璃窗的手术要复杂得多。沙发的黑皮恣意卷开,要不是因为颜色,还以为上面放了许多橘子皮。

  “空……空……空……”是咳嗽的声音。

  我开始没听出是咳嗽,直到咳嗽的人从客厅旁边的门里出来,边动步子,边系腰带。

  想必这就是李教授了。

  听杜主任说,李教授每天夜里10点睡觉,凌晨4点起床,起床后就投入工作,雷打不动。他穿着浅蓝条纹的衬衫,寸长的白发根根直立,连眉毛也白了,眉毛又长又弯,像开在眉骨上的蟹爪菊。他实在是苍老了,每走一步,都显出很沉重的样子。年岁不是别的东西,年岁就是加在人身上的重量。

  他坐下了。藤椅似乎不高兴,哼哼叽叽的,左歪一下,右歪一下。他像拍孩子那样将扶手轻轻拍了两把,椅子才安静下来。然后,他左手执放大镜,右手执笔,在那本翻开的书上写着什么。页边写满了,又翻一面。他粗厚的浅灰色脖子,尽量向前勾着,放大镜几乎贴着书,眼睛几乎贴着放大镜。

  退休多年的人,还这么用功!然而,他的光芒早已黯微,他曾经以为,当教师和搞科研是自己最正确的位置,可几十年来,他由中年教师变成老年教师,又变成退休教师,并没教出在学界卓有建树的学生;至于科研,给他带来最大声望的成就,也止步于抗战时期。那时候有个叫K·洛伦兹的人,以动人的言词描述两犬恶斗的情景,说搏斗到高潮时,失败的一方会突然卧地屈服,把咽喉露给对方,对方趋近其颈部,却不加害,闻一闻就转身离去。李教授对洛伦兹的描述不屑而且愤慨,说那种弱者归顺、强者凯旋的时髦模式,胜败双方均属“甘地型”,事实上,许多犬在做出洛伦兹的模式后,都被噙住喉咙撕扯致死了。他的“反洛理论”,让节节败退的中国人宁愿逃亡,也不把咽喉露给对方。

  可他却受到西方学者的集体围攻,说他把科学政治化。

  结果,洛伦兹得了诺贝尔奖,李教授却被遗忘了。

  连本校学生也不再知道他。

  斩草除根似的遗忘。

  一只翠绿色的蚂蚱跳上我的额头,多刺的爪子用力一蹬,又飞走了。

  它是在指责我:“伙计,你在偷窥!”

  的确像是偷窥。我站起身,看从哪条路可以去明月河。

  我原本的打算,也不是来看李教授的家,而是去明月河。

  昨夜里写完日记,已是凌晨1点,冲过澡,躺到床上去,老半天睡不着,后来睡过去了,也似睡非睡,噩梦相续。并不是因为热,虽然的确是很热的;南京同样被称为火炉,但到了凌晨,再热的天也会把弦松一松,重庆的热却咬定不放。可见“坚持”这个词,在重庆有着宽泛的、非同寻常的意义。

  睡不踏实,是因为老有那么一条河,奔涌着高头大马,朝我淹没过来。我大声呼救,可没人救我,在远远的河岸,有个老太婆在烧纸,她应该听到了我的呼喊,但她充耳不闻,她只专注于在她面前升起的蓝色火苗——那是她的全部世界。

  然后,河不见了,我听到砰的一声枪响。

  那是数十年前南京街头被冻住的枪声。枪声把时间打了一个洞,时间在流血,曾祖母也在流血。曾祖母稀疏的白发,被子弹烫焦,没烫焦的部分,都崩塌到脑子里去了……

  早上我被窗外抢着上车的人闹醒,分明睁开了眼睛,可还是看到那条河,还听见那声枪响。

  那条河和那声枪响,不知道有什么联系。

  河边烧纸的老太婆和我的曾祖母,不知道有什么联系。

  梦中,我看不清老太婆长什么样,说不定到明月河能碰见她。

  院坝外的马路边,竖着一块三角形路牌:一条直路走下去,就到明月河了。

  明月河原来是这么小的一条河!

  小得像溪沟,又浅又窄。

  一只白鹭,孤孤单单地站在河心,一动不动的,水从它的胸脯底下漫过。

  这哪里是我梦中的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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