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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底下》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13日14: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罗伟章

 

序篇

  一口神秘的箱子

  下雪的日子,总是让人有所怀想。

  其实也说不清怀想什么,可心里就是蠢蠢欲动的,带着游丝一样的愉悦和清愁。

  我就是在一个下雪天的早晨,接到了孙文博的电话。文博是我大学同学,也是最忠诚的室友,从大一到大四,寝室里的人换来换去,只有我俩自始至终守着老巢。现在,文博在重庆某政府部门任职。

  他打电话告诉我:重庆也下雪了。他说你知道重庆跟你那里差不多,三五年遇不到一场雪的,昨天夜里却积了半尺厚。

  这电话就像雪天里的一盆炉火。

  文博和我一样,心里有了怀想,而且想起了我。到底是兄弟。

  然而事情并非这样简单。

  他打电话来,主要是有任务交给我;当然,说是有事求我也行。

  他要我写一部有关重庆大轰炸的小说。

  对这种事,我是向来不会接手的,哪怕托付的人是再好不过的朋友。小说跟植物一样,有什么样的土壤和气候,才会呈现什么样的春天。我的这块田里,长不出“重庆大轰炸”那棵树。

  文博开始骂我了。骂一阵就给我讲道理。他的道理没能打动我。包括他说你老家属重庆管辖,难道你就不想为老家的文化事业做一点贡献?也没能打动我。尽管我从事着文学的职业,看上去是一个文化人,却越来越不懂得什么叫文化。我就在一方小小的自留地里,弄出些花花草草的文字,换几文稿费,维持与世无争的日子;运气碰对了,那些花花草草说不定就成了畅销货,一时间洛阳纸贵,成就我名利双收,顺理成章又如愿以偿地跻身于中产者之列。

  如果说“人人都有梦想”这句话是成立的,这就是我的梦想。

  你或许又要骂:“这人真不可救药,连梦想也那么世俗。”

  骂得好!我认账就是。然而,我在世上已经混了三十八年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知道什么样的梦想才有变为现实的可能。我从来就没奢望过要为哪里的文化事业做什么贡献。

  文博呵呵呵笑,笑声像晒过几天的,很干。

  但他是领导,领导说出的话是不好随便收回的。

  他说我不管你咋想,这趟活你必须接,实话告诉你……

  我不想听他的大话,急忙打断他:“你还是另请高明吧,我对那段历史太陌生了。”

  他说嘿,自家兄弟就是作家,我还去请谁?有直路不走我走弯路?

  然后他进一步说服我:“资料多的是,去网上一搜,够你看一辈子。而且我还为你准备了现成的资料,满满一皮箱,是一个人的笔记。这个人名叫黄晓洋。黄晓洋你听说过吗?他曾祖父是当年中央大学的名教授,爷爷、大伯和父亲,卢沟桥事变后都先后逃到重庆,在重庆亲身经历了长达五年半的大轰炸,大伯黄伯道还是个音乐家,轰炸期间常常去国际广播电台演奏,那可不是一般人能进的场所,宋美龄当年向西方发表演讲,反对重欧轻亚,争取国际援助,就是在那家电台里;黄晓洋本人,是渝州文理大学教师,也是著名的二战史专家,研究的重点就是重庆大轰炸。他的研究方法跟别人不同,别人是在时间的裹尸布下去发掘骸骨,他是把裹尸布揭开,让历史在太阳底下活起来。这样一个人的笔记,你想想有意思没有?你只需要根据这些材料,编圆一个故事就行了!”

  听上去,这似乎是个可行的方案。

  但我说过,我的这块田里长不出那棵树,根据一些死气沉沉的资料和别人的笔记,就去创作一部小说,对我也过于新鲜。何况是“遵命文学”。

  文博急了:“没见过像你这么瘟的人,写不写无所谓,到重庆来玩两天吧,你不想来看我,就来看看重庆的雪……别多话,现在就出发,我丢下工作陪你!”

  说完,他把电话挂了。

  紧跟着又打过来,补充一句:“我等你吃午饭啊。”

  五个小时后,我跟文博坐在了一起。

  他确实在等我吃午饭,也确实一直陪着我,但不是陪我玩,而是四处走访。走访的地方,是他事先安排好的,因此可以说,我基本上是被他控制起来了。他说你不是对那段历史陌生吗,我让你产生一些实感。言毕将我搡进车里,去了曾家岩的周公馆、虎头岩的《新华日报》旧址、全家院子的郭沫若旧居、黄山的蒋介石官邸,然后又去了重庆大学松林坡、中华路十八梯隧道、邹容路国泰大戏院。每一地都是走马观花,国泰大戏院还改为了国泰电影院,十八梯隧道锁着铁门,根本进不去。说真的,匆匆忙忙走这一趟下来,我不仅没产生实感,仅有的那一点历史知识,也像松软的积雪,被凌乱的脚步踩踏得七零八落。

  第二天下午5点过,文博才把我领进他的办公室,打开立柜,费力地提出一口皮箱。

  皮箱很旧,浅棕色,他把它推到我面前,咕哝一声:“可惜。”

  “可惜啥?”

  “这个人死了。”他用手指头把皮箱戳了几下。

  他每戳一下,我胸腔里就蹦跶一下。

  “多大年纪?”

  “四十三四。年龄不是问题,问题在于,他是上吊死的。”

  文博扔给我一支烟,接着说:“别人上吊是用布条、绳子或电线,他是用铁丝。他坐在地上,铁丝一头套住桌腿,另一头套住自己的脖子。你知道,这没法上吊。他是被勒死的——自己把自己勒死。”

  “……知道原因吗?”

  “谁知道呢……肯定与这些笔记有关哪。”

  到这时候,我的兴趣才算真正提起来了。

  “你看过这些笔记吗?”

  “没有,我一天文件都看不过来。黄晓洋死后,他爱人很悲伤,也很自责,把他的笔记收集在这口箱子里,专门送到我这里来。她送来不是让我看,也不是让我替她保管,而是托我找个可靠的作家,仔细阅读之后,写写她的丈夫。她认为她丈夫是个很独特也很复杂的人物,她一个人无法看透他的内心,希望有更多的、更聪明的人来帮助她审视。她名叫杜芸秋,是个画家,年纪轻轻的时候就被誉为画坛才女。杜芸秋是我表姐。”

  “这么说来……”

  “对,你纯粹是帮我私人一个忙,了我表姐一个心愿。”

  次日早上,我带着那口皮箱,离开了重庆。

  当时,我手上正在写一部长篇,我当然要把那部长篇写完,才有心思去翻看黄晓洋的笔记本。

  然而,等到真正完成了那部小说,我觉得,初始对黄晓洋的那份兴趣,已淡若轻烟。

  人总是要死的,死的方式各有不同而已。有人说,出生就意味着死亡,是“充满光和骇人的脸庞的死亡”。既如此,死亡就与生命共存,是“生命的事实”,勿需悲伤,也不必兴奋,总之没什么大不了的。休息一阵,我又打开电脑,写别的小说——属于我的小说。

  一晃几年过去,我没有去碰过那口箱子。

  文博也没有催我。或许,他以为我这么慢,是在下细打磨,对他表姐和表姐夫负责呢。

  如果不是又迎来一个下雪天,我很可能就会把那口箱子彻底忘记,直到杜芸秋提出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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