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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底下》(7)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13日14: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罗伟章

  文理学院有招待所,但并不对外开放,仅用于接待兄弟学校来的考察团,我这次来渝,纯属个人行为,连个工作证和介绍信也没带。我只能住到外面去。可我有我的想法,住到外面很不方便,只要出去了,进门比进王宫还难。守门的那个老师傅,上班不干别的,只把眼睛往人的胸膛上盯,除非是学校领导和他十分熟悉的教工,谁没佩戴校徽,谁就被拦。我今天进来,死磨硬缠了老半天,直到给生物系打通了电话,杜主任证明确实有个南京人好久之前就说要来找他,老师傅才同意放行。

  杜主任真是个好人,他说:

  “跟我来,去试试看。”

  他把我带到了招待所,说是自己的亲戚,要住几天。开学伊始,各个学校都千头万绪的,不可能来什么考察团,房间闲着也是闲着。招待所负责人答应了,只是让杜主任写个担保书,出了事故,比如我突然消失,跟我一同消失的还有招待所的财物什么的,杜主任要承担责任。

  当杜主任把我送到房间,并给我指明离招待所最近的食堂,然后再离去的时候,我扶着走廊的栏杆,望着他的背影。从相貌和体态判断,他比我父亲小不了多少,是近六十的人了,这个年龄的人,都经历过那场战争,当时的杜主任在哪里?他的脸有些虚胖,密布着针眼似的小坑儿,每个小坑儿都是一个黑点,自始至终,那张布满黑点的脸都很平静,很温和,即便叙述安志薇的近况,也没有丝毫的惊诧。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是怎么做到的?……自从涉足二战史,我差不多就跟渝州文理学院的门卫一样了,只习惯于盯住人的一个部位,门卫盯的是人的胸膛,我盯的是胸膛里面的那颗心。

  招待所跟大校门基本平行,两层木楼,我住在二楼上。整个招待所里只我一个客人,又因为在楼上,连服务员也难见到,房间里一床、一桌、一椅,加上一部18英寸的电视机,就成了我的伴侣。

  但并不寂寞。推开窗,就能看到马路,我乘坐过的2路电车梨花湾站,刚好在窗子下面。还没到下班时间,街上却那样拥挤。车并不多,人多。电车未靠站,人便嗡的一声卷过来,往车上扑。下车的人,要是没有足够的力气从粘成一块的坚硬人群中挤开一道裂缝,就下不了。

  电车终于走了,车门上都挂着人,试着关了几次,都关不上;它拖着的两条辫子,有节律地爆出淡蓝色的火花,啪,啪,啪,每“啪”一声,火花都在顶棚上炸开。

  如果在顶棚炸开的,是日军打来的炮弹呢?

  我禁不住这样联想。

  那时候,难民潮席卷神州,整个中国在移动,迁徙规模之庞大,路程之遥远,地区之辽阔,时间之漫长,亘古未有。“泣别了白山黑水,走遍了黄河长江,流浪,逃亡;逃亡,流浪……”

  逃亡需要速度,而当时的中国,最缺的就是速度,上海到南京,火车要走三天多;湖北到重庆,船要开个把月。但车船终究比双脚快,于是都往车船上挤。由此衍生出一个特殊职业:把人塞进车窗,塞进一个收一块钱。有人的头进去了,身子没进去,车一开,悬着的两腿敲得砰砰乱响。有人爬上车顶,热天皮烫掉,冬天耳冻落,没颠簸下去摔死,就算幸运了。顶棚和车厢里的弹孔,像抠了珠子的眼睛,东一个,西一个;这倒方便了女人,想解手,就蹲到弹孔上去。船的走廊上也挤满了难民,栏杆上也密密麻麻地吊着铺盖卷,每个铺盖卷里,都裹着一两个人。至于步行者,不知昼夜,不省天日,只机械地迈动双腿,沿着山脉和公路,不停地走啊走啊……

  有些农家,饭菜还是热的,人却跑了。

  有人的门上贴着“喜”字,糨糊还在往下滴,却不见新人;这是火线结婚,结了婚好一同逃难。

  女人在路上生了孩子,将孩子的脐带咬断,脱件衣服一裹,放在路边,接着又逃。凡这样的女人,无一例外都扯把野草或撕块破布条,把耳朵捂住。她们是怕听到孩子的哭声。

  两三岁的小孩被父母用箩筐挑着,整天吃不上一顿饭,却不敢哭,生怕这一哭,就会被父母扔掉。

  老人不想成为拖累,赖在地上不动,儿孙将他们捞上身,背着他们走,他们却对儿孙又打又咬。

  满目疮痍,哀鸿遍野。

  到处可听到“菩萨保佑菩萨保佑”的祈祷声。

  到处是死人。

  长江进入四川后,习惯被称作川江,大巴山和巫山两山夹峙,使川江暗礁丛生,漩涡密布,桀骜不驯,怒涛如煮;在这条江面上,也常可见死人随急流狂奔,像他们虽然断了气,却还没忘记逃亡。

  那里是我们的家乡,

  那里有我们的爹娘。

  百万荣华转眼变成灰烬,

  无限欢乐转眼变成凄凉。

  有什么你的我的,

  有什么穷的富的,

  敌人杀来,炮毁枪伤,

  到头来都是一样。

  歌中所说的“那里”,指敌占区的每一个角落。

  幸好他们还有“这里”。“这里”就是大后方,是大后方的中心地带——重庆。虽然,国民政府还没明确宣布重庆为陪都,可政府主席林森,已在某个清寒的月光里出发,率千余官员,携印信旗幡,悄然抵渝;工矿企业和大专院校,也纷纷朝重庆搬迁。漂浮在长江和嘉陵江上的这座半岛城市,已成为全国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及抗日战略中枢,与伦敦、莫斯科一样,被看成是世界反法西斯最重要的首都,也是中国最安全的地方。因此,重庆成为所有逃亡者的方向。

  但又不是所有人都能到达的,他们被炸死、踩死、饿死,因买不到车船票或无钱买票而被困死,昼夜兼程地步行数百里而被累死,看不到远在天边的重庆绝望而死……

  而今在我眼皮底下抢着上车的,很可能就有当年那些逃难者的后代,他们行动果断,身手敏捷,车开出好长一段,还在追,追上了,双脚一蹦贴上去,手里抓住的是车门,还是别人身上的什么部位,是用不着管的。我从火车站过来时,这场面就见过,在杨家坪,一个小伙子跳上来,抓住了门边一个姑娘的辫子,姑娘头朝后仰,想看清是谁在抓她,却只能空翻白眼,看不见抓她的人。追不上,就骂句脏话。男人女人都有这本事。他们对祖辈父辈的方言已经陌生,开腔就是川音,骂人也是“崽儿”、“你娃”、“龟儿子”、“龟孙子”。

  这真是奇特啊,如果没有那场战争,他们会在另一个乡村、另一座城市,甚至,在这个世界上追车的、骂人的、翻白眼的、跟同事斤斤计较的、早晚奔波讨生活的,就不再是他们,而是另一群人。

  去食堂吃了晚饭,回招待所,到总台给家里打电话。

  平时,我一个人住在学校,隔十天半月,再去凤凰街看望几个老人,这次来渝,以为三两天就可以回去,便没告诉他们,现在,我把自己扣押在重庆了,回去的时间很难确定。

  爷爷听说我到了重庆,立即数出一连串地名,让我到那些地方都去走走,原因是“你爷爷在那里走动过”。爷爷的话多,父母的话便少了,简单地嘱咐几句注意安全,就把听筒递给了大伯。大伯平时三天说不出九句话,今天却详细过问我吃在哪里,住在哪里,去重庆干吗,跟谁接洽。

  第三章

  黄晓洋日记(18日)

  重庆的朝阳被高楼和树枝切得四四方方的,像一张张涂成酱色的麻将桌。看上去真有桌面那么大,光焰在玻璃窗上反射,城市的外墙便挂满了麻将桌。难怪四川人爱打那玩意儿。

  我不太饿,懒得去吃早饭,洗漱完毕,坐在门外的走廊上抽烟。浑身疲惫,接连抽两支烟就好多了。栏杆稀疏,目光能很方便地溜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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