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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底下》(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13日14: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罗伟章

  这天清早,我推窗一望,见花园里的刺柏树白乎乎的,即刻兴奋地爬上楼顶,看雪景去。楼顶平台是公共区域,光光趟趟地铺着隔热板,我嫌不好看,春天的时候,去菜贩手里要了十多个大竹筐,装上土,种上南瓜、丝瓜、牵牛花,还种了桃树、桂树、枇杷树……南瓜和丝瓜早就收了,牵牛花早就败了,桃树的叶子昨天还残存一些,今早片叶不存。是风把它们扫光了。昨夜除了下雪,还刮了一夜的风,风从城外跑来,像披头散发的妇人,带着满腹的伤心事,把城市撞得乱响,也把城市吹得冰凉。现在风停了,雪还在下,泡酥酥的雪花盛满了竹筐,枇杷树肥大的叶片,手掌似的将雪托起。

  天空比往日更低,城市比往日更安静。

  我心里再次蠢蠢欲动了,像在很深的地方,埋着一个什么活物。

  那活物终于蠕蠕地爬了出来。是那口箱子。

  箱子竖着放在背角的壁橱里,自从放进去,我就没朝那方向去过。

  今天,我却想去看看它了。

  刚走到壁橱门外,我就听到一种细微的却抓人魂魄的声音,如钟磬鸣响。打开门,声音就停了。我以为那声音是从楼下传来的,可试了几次,都这样。那声音的源泉,来自于一个死后的生命。

  它是在提醒我、呼唤我抑或责备我吗?它是想质问:死亡真的就那么无足轻重吗?

  “死亡是在开口说话,有它自己的语义。”我的一个西方同行这样说。

  他又说:“我们不应当无视一个男人是通过何种方式、在什么样的生存环境中死亡的。”

  听到壁橱里的声音,我觉得,那个西方同行是在半个世纪前对我说话。

  我感觉自己有一种深沉的接受,于是把箱子取出来,提进了书房。

  黄色铜扣并未上锁,一摁就开了。樟脑味儿惊惊乍乍地跑出囚笼,烟雾那样弥漫了屋子。

  真是满满一箱,明显经过整理,用绿色绸带扎成了好几捆。

  原来不止笔记,还有日记、卡片、剪贴本、影印件以及大量的书信。与日记和书信相比,笔记的数量是微不足道的,只是因为影印、剪贴和卡片都粘贴在笔记本中,才有了厚厚几大册。

  出于好奇,我先看日记。看几则没看出特别的,又把信件打开。绝大部分是黄晓洋跟他父亲的你来我往(他写出去的,都是复印件),有的长达万言,有的只寥寥几笔(日记也一样),分明署着同一个人的名字,有的字迹工整漂亮,有的却潦草至极。我随便抽出一封,只读了一小半,就改换了坐姿——本来斜躺在椅子上,一条腿跷起来,压住扶手,现在规规矩矩地坐正了。

  读了几封书信,又回过头去读日记。粗略翻阅,发现其中四本,主要写他在南京的学习和教书生涯,虽有不少堪称精辟的见解,字里行间却没脱离学生腔;当然也有贯穿他整个生命的迷惑,但那迷惑还处于自发阶段。待他离开南京,踏上重庆的土地,自觉意识才陡然显现。

  从这天早上开始,除了吃饭、上卫生间和越缩越短的睡眠,半个多月,我都把自己锁在书房里,阅读那些文字。这期间,我没下过楼,没见过一个朋友,没打过一个电话,也没接过一个电话,是否跟家人说过一句话,记不清了。

  当我带着一双严重发炎的眼睛把箱子腾空,我承认,用我这支描惯了花花草草的笔,来根据黄晓洋的材料写一部作品,简直是亵渎。是的,亵渎,毫不夸张。杜芸秋要真是希望让更多的人帮助她认识自己的丈夫,最好的办法,就是把这箱子里的文字原封不动地发表出去。

  只是有个问题,这些东西太凌乱了。

  我刚才说明显经过整理,是指分了门别了类,比如日记一捆、信件一捆,但全没分出先后,连日记也不例外。这不是故意不分,而是没法分。让人奇怪的是,作为历史学家,黄晓洋竟那么不把时间当回事,剪报除个别页边上带着刊期,都没标注时间,书信也不署日期,他写给别人的不署,别人写给他的也不署,像跟他联络的,都是没有时间至少是藐视时间的人;日记应该有时间吧,的确有,但只有日,没有年和月,是真正的“日”记。我在阅读的过程中,经常为一些事感到莫名其妙,后来,甚至是很后来,读到某些段落,才恍然大悟。我不停地掉进陷阱,然后又从陷阱里爬起来。

  如果原封不动地发表,我相信很少有读者愿意付出如此巨大的耐心。

  那实在是一段辛苦路。

  “我应该来做这工作……”这是我对自己说的话。

  我要将它们重新整理,寻找出其中的因果,使之形成一个相对完整的链条。

  没等眼睛完全好转,我又把自己像上次一样,锁进了书房。

  这次花去了更长的时日,当我从书房里出来,枝头上鸟鸣如水了,楼底下玉兰花开了,我的那些大竹筐,盛不下逼眼的绿意了——春天到了!

  事情并没有完结。

  我需要采访一个人,否则故事无法勾连和贯通。

  这个人是黄晓洋的遗孀,杜芸秋。

  我与孙文博联系,说为那部书的事,我要见见他的表姐。

  我是悬着一颗心的,生怕杜芸秋已经再嫁,为不打搅自己平静的生活,她不愿再提及旧事了。

  文博却长出了一口气,“我的天啦,”他说,“我以为……”

  然后叫我等着,说他知道表姐在家,但她在准备一组有着共同主题的系列作品,打算适当的时候搞一次个展。她的作品已经够多了,举办个展绰绰有余,但她认为那些作品都是零敲碎打,就像互不相关的溪流,无法汇成江河。“我先跟她联系一下,”文博说,“五分钟后再打电话给你。”

  不到五分钟电话就过来了,他表姐表示,她再忙,也要抽时间见我;还说,如果我不方便出行,她可以在三天后的周末跟文博一起来找我。

  我也长出了一口气。但我说免了,还是我到重庆吧。

  人在自己熟悉的地盘上,哪怕会见陌生的访客,也更能把本真的一面保持住,到了外地,就会“端”起来,变得不是他自己。我希望杜芸秋以她最自然的姿态和最自然的语调,接受我的采访。

  其实,对那个才华横溢激情四射的女人,我应该早就认识了,黄晓洋的日记对她有诸多描述,但见到她的时候,我还是感到惊讶。

  不加约束的长发,没错,黄晓洋写过的;长脸,长身,长腿,脸部和额头都朝后扬,给人迎面受风的感觉,也没错;谈论任何问题都不回避,言词优美并加上适度的想象,出口就让人印象深刻,同样没错。让我惊讶的是,她显得那样安静。只是说到少数几个地方时,才破坏了她的安静。

  我俩在她的画室里,前后加起来,说了两天半的话,她都坐在一米高的藤凳上,腰板打直,两腿并拢,而且始终只露出一只眼睛,另一只眼睛用头发遮住——左眼遮一会儿,将头摇一摇,左边的发丝被摇开,右眼又被遮住了。她似乎只愿意用一只眼睛看世界。

  当她离开座位的时候,比如说,她上洗手间,或起身为我和她自己续茶水,我会抓紧时间做一下实验,蒙住一只眼睛,看看眼前的景象会出现什么不同的效果:失去了宽阔,却增加了锐利。

  画室里,挂着几幅她创作的人物画,还有几幅尺幅较小的静物画,跟她开聊之前,我就认真看过的,开始没品出特殊的意味,现在感觉到了它们的锐利。画上的那个女人,头上层层叠叠缠裹着浴巾,脖子却细如竹筷;那个双臂半张的男子,私处奋力勃起,却眼窝下陷,嘴唇瘪缩,肋骨根根可数。显然,有一些东西他们无力承受。还有那只苹果,尾部的两片叶子清绿如洗,果身却开始腐烂了。

  对妻子的这一面,黄晓洋从未加以描述。

  即便涉及到妻子的激情,也更多地只把她当成不知疲倦的工作狂。

  采访结束,我把我的设想——将黄晓洋的资料和对她的采访整理后发表——对杜芸秋讲了,而且强调说,我这样做,不是为了偷懒。

  她这时候露出的是右眼,那只右眼跳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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