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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底下》(10)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13日14: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罗伟章

  卢沟桥事变后,他基本上就不跟我说话。他看了你爷爷买回的号外,总是自己又出去买一份。内容是一模一样的。他知道一样,但希望不一样。结果还是一样:我军又吃了亏。他把眉头攒起来,攒成两个乌青的疙瘩,既不跟我说话,也不跟爹妈说话,只把自己关进房间,拉琴。那部键钮式手风琴,是你爷爷的一个俄国朋友送给你大伯的,也是那个俄国人教会他拉的。

  7月15日过后,卖号外的报童突然消失,大家初以为战事就此结束了,但很快得知,是因为还有大量日本侨民住在青岛,政府担心号外让日侨不高兴。相反,日本人的报纸却号外频发,到处张贴,还用朱笔圈点;那些圈点的文字表明,我军不是吃亏,而是溃败。

  你大伯不信,弄来一部矿石收音机听,可听不到任何消息。

  他眉头上的青疙瘩更见突出了,岩石一样,把眼睛罩住。

  许多时候,我不敢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让我感觉到自己的羞耻。偶尔,我也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哪怕像他那样攒攒眉头,但我找不到方向。而且,要是我真攒眉头,你奶奶定会惊惶失措,以为我生了病,或者受了谁的欺辱;你爷爷呢,多半会哈哈大笑,说小先生,有心事啦?你大伯自然是照旧不理我,我在他眼里,就像家里的一只花瓶。

  花瓶也有花瓶的活法。学校已经放假,当你爷爷上班去了,你大伯出门去了——他7月下旬跟几个同学组织了乐队,天天去街道、广场、车站和码头上演奏抗战曲目和肖邦的《英雄》 ——你奶奶也忙于家务的时候,我就去找我的乐子:下海游泳。我并不喜欢游泳,尤其不喜欢去海里。但能去哪里呢?海里还清静些。我胆子小,只敢去浅海。我和你大伯的名字,都是你曾祖父取的,你曾祖父给了你大伯一个道字,给了我一个勇字,而我最缺乏的恰恰是勇敢。或许,你曾祖父是大教授,早就预测到小孙子体内差哪种元素,便以日日被人喊叫的方式来提醒他。

  然而,要是所有的提醒都有效,世间就没有那么多伤心惨目的悲剧,日寇也不会发动侵华战争。

  我就是在游泳时遇到了安靖。

  那天我刚下海,就见一个又黑又胖的女孩朝这边走来。她穿着泳衣,打着赤脚,手里舞着一串钥匙,一看就是个“海油子”。我们把那些视大海为自家客厅的人叫海油子。以往见到的海油子,都是男人,从没见过女人也这样。说真的,我看不起海油子,那种随随便便的作风让我替他们脸红。我从来都是穿得规规矩矩地来到海边,上岸之后,衬衣穿好,短裤穿好,鞋子穿好,回家再把湿淋淋的泳裤换下来。可说不清为什么,正是这个女海油子身上,有某种东西吸引了我。

  她望了我一眼,然后把钥匙丢在我鞋边的沙地上,再朝她的“客厅”里走。她进水的姿势很特别,不像别人那样挪着走,而是抬了左脚,又抬右脚,像海水的波纹是一道一道的栏杆,她需要把腿抬起来,才能跨过去。我觉得自己脸上发烧。在几百米的范围内,唯有我和她,而她,朝我游过来的女孩,泳衣太大了,泳衣一沾水,更松、更大,背心的带子滑下肩头,露出小部分丰满的胸脯。她似乎无所谓,并没打算把带子挂好,青蛙一样从我身边游过,只留下海水咸津津的漩涡。

  她越游越远,远得只剩一个黑点。然后黑点消失,墨绿色的大海波涛起伏。

  当她远去之后,我身上也涌起一股热血,试着朝深海扑腾。但没扑出三十米,立即打了转身。我想离开,可人家把钥匙放在我鞋边,不就是让我帮她看住的吗?我是等着她游回来才走的。她还在百米开外,我就上岸走了。但有意无意之间,我要让她看见我是在她回来后才离开的。

  第二天,第三天,连续七八天,我都去游泳。下午2点半去。因为我摸清了她的规律,她3点钟准时到海边来。每次她都把钥匙丢在我的鞋边,让我做她的看守。

  大概是第九天吧,她从我身边游过的时候,丢下一句话:

  “别先跑啊,等着我啊。”

  她的口音明显不是青岛人,也不是我们南京人,她的口音带着股涩涩的味道。

  就是这股涩味儿也让我着迷。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并且恋爱起来了。十多岁的火热爱情。

  后来的情况你是知道一些的。战事频催,多地失守,你爷爷的同事来家闲聊,说得最多的话,是“大难将临”。天公也与日寇同心,作威作福地来吓我们,本来好好地晴着,突然降下猛雨,大风激卷,海水壁立,樯倾楫摧,马路成河。这一切,似乎都是大难将临的征兆。

  你爷爷当机立断,天晴下来后,就率领一家人离开了青岛。

  安靖没能跟我们同时离开。她说她爸在青岛开了啤酒厂,机器无法运走,又不可能丢弃,丢弃了就血本无归。我多么希望让你爷爷帮他们家找艘船。但这话怎能说出口啊,连我恋爱的事也没敢告诉任何人。何况我已经十四岁了,也懂得一些事体,知道你爷爷虽然在船舶公司,但在人人急于奔命的关口,要找一艘能运载机器的船,无异于天方夜谭。

  我把我的行期告诉了她。

  她说:“我去送你。”

  我想她来,又怕她来。

  马上就开船了她也没来。

  这时候我才明白自己只想她来,不怕她来。被家人知道了又怎样呢,我不怕了。

  人这一辈子,总会多多少少遇到一些神奇,我那天遇到的神奇,是船晚开了20分钟。

  她来了。完全是狂奔。你爷爷和奶奶在船舱里,我和你大伯站在甲板上。你大伯分明也看到一个女孩子朝这边狂奔,但他视而不见,只攒着眉头,神情严肃地望着压得很低的天空。

  她跑到近前,在岸边站住了。很显然,她也觉得自己遭遇了神奇,眼里的光能把空气点燃。我应该跳下去,拥抱她,但我没有,我就像木桩那样站着。我终究是个胆小鬼。

  笛鸣了,锚起了,船开了,我真想痛哭一场。

  这时候她大喊一声:“伯勇!”

  她抛过来一个彩色纸球。她逮住纸头,我让彩球在手中转动。船越走越远,彩纸越拉越长。然后,彩纸转完了……她的样子模糊了……海寂天空,我望不见她了……

  你大伯始终没看我们一眼。我知道,在他心里,是多么瞧不起这种幼稚的把戏啊!

  我们从青岛回到南京,南京吃紧,又躲到江阴乡下,乡下也不是避风港,从夜到明,都听到日军的炮声,于是又逃往岳阳,继之武汉。当武汉风雨飘摇,除你大伯就地登记为流亡学生,听从赈济委员会统一安排,别的家人又随你爷爷逃往当阳。敌军逼近,又逃往宜昌。宜昌有张自忠将军镇守,但他所率的两个团和特务营,陷入万余日军重围,在南瓜店长山一战中,张将军洞穿前胸,以身殉国,手下官兵全部阵亡,宜昌门户大开。接着逃吧!——事实上,没等到宜昌陷落,我们就逃了。

  老天保佑,我们最终逃到了重庆。只是到重庆之前,在万县滞留了很长时间。

  万县是长江边上的一座小城。你爷爷让我在那里继续我的学业。在青岛,我可是大名鼎鼎的墨信谊中学的学生,但在万县城里,竟找不到一所合适的学校。你爷爷怕我荒疏,将我安插到电报路小学,让我去跟那些清鼻涕们混日子。没混多久,日本飞机就寻来了,把万县城炸得稀巴烂(“稀巴烂”是川话,多年没说川话,真有些想它了),人死物伤,猫狗被弃,遍街游走,啼饿号饥……

  我们一家幸免于难,又逃到距城9公里的董家岩。

  当时,你爷爷已经失业,没有任何收入,你奶奶开了个小面摊,艰难度日。正是在这艰难时刻,你爷爷心血来潮,娶了二房。为不刺激你奶奶,你爷爷没让我把他的二房叫二妈,“叫二姨吧。”他说。但这于事无补。自从二房进门,你奶奶就去旁边租了房子,带着我,跟你爷爷分开过了。你爷爷左右为难,干脆带着二房,离开了万县。临行前,他找到我,说:

  “我跟你二姨先到合川办点事,然后去重庆。你跟你妈随后就来,我会安排船来接你们的。”

  你爷爷这一走,就杳无音讯,数月之后,他也没安排船来接我们。我在万县度日如年,一心想双臂一张就飞到重庆去。老实说,我并不是想去见你爷爷,而是想见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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