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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底下》(18)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13日14: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罗伟章

  一只白猫紧紧跟随在她的身后,她走哪里,它就走哪里,还踮起后腿,往她身上跳,像狗。听杜主任讲,嫁给李教授不久,安伯母就养猫,这是她养的第三只,前面的两只,平均年龄活过了十四岁,她为它们养老送终,每死去一只,都用上好的衣料包裹着,装进一个小小的木匣里,埋在明月河边。她刚去明月河烧信的时候,杜主任还以为那些信是写给两只猫的。

  坐下来,我就抓紧时间,向李教授请教问题。

  正如杜主任告诉过我的那样,对数十年前的旧事,李教授是想说的。

  妈担心的那件事,我知道处理。要说,这事怪不得我,据西方人研究,结婚早晚也有遗传,我是被遗传了。这是笑话,你请妈放心就是了。只是,我走了,家里就只剩下几个老人了。我们家的人丁实在不旺。如果当初我听话一点,不让妈流那么多血,吃那么多苦,乖乖地从她肚子里出来,她还可以生的,就是我坏了事。你让我到重庆后抽空去照顾安伯母,这一点我会尽量去做,却把你们晾在那么远的地方,想起来让我心痛。毕竟,安伯母自己有儿子,你们却没有后人在身边了……

  第十章

  黄晓洋笔记

  从战时陪都重庆可以看到中国社会的缩影。这里不像延安那样是相同意识形态的人群,国共两派一面同日军作战,一面争夺着国民革命的领导权,还有一部分是赞同其中某派观点的,另外就是人数众多的普通民众。重庆也不像延安一心一意瞩望未来……由于理想和意识形态的不同而展开了阴谋和策略的较量,新与旧、左与右、贫与富、洋与中,交缠冲突,形成独特的人间社会。

  ——摘自《从重庆通往伦敦、东京、广岛的道路》;

  〔日〕前田哲男著

  自说自话的地方实力派成为权力的中心,国民党中央已积弱不堪。高级军官作战迟疑,也不能与其他部队合作,而热衷于赌博、走私和嫖女人。党的各级领导,表面由选举产生,其实是党的更高一级任命。每个政府机关都充满虚伪和敷衍,所做的一切都脱离民众,脱离社会,成为颓废堕落的衙门。

  ——影印件(局部),刊报不详,页眉依稀可见

  “民国22年5月12日”字样

  老实说,古今中外任何革命党都没有我们今天这样颓唐和腐败,也没有像我们今天这样的没有精神,没有纪律,更没有是非标准,这样的党早就应该被消灭被淘汰了!

  ——摘自《蒋总统思想言论集》

  第十一章

  黄晓洋日记(7日)

  今天第四次拜访李教授,我终于忍不住,对他说:

  “李教授,我的曾祖父是黄明焕。”

  报了家门,我便一心二用,既注意李教授的反应,也注意安伯母的反应。安伯母收着碗碟,正往厨房走,她的脚步是否停了一下,我不敢肯定,但至少可以证明,她的反应并不强烈。看来父亲和大伯都没在她面前提到过曾祖父。李教授的反应在我意料之中,他本已在藤椅上坐下,又站起来,张开双臂来搂我。我也站起来,跟他拥抱。他的手不停地拍打我的脊背,喊叫着说:

  “明焕兄啊明焕兄啊!你咋不早说呀明焕兄啊!”

  好像我是我的曾祖父。

  他那么苍老,动作迟缓,手上却很有力,说话也中气十足。

  安伯母在厨房洗碗,水声时轻时重地传过来。李教授在水声里指着沙发对我说:

  “你坐,你坐。”

  他激动未消,手上的老人斑粒粒跳动。好在我们都坐下了。

  等他情绪稳定下来,我说:

  “我曾祖父去世半个世纪了,没想到我还能在这里见到他的至交。”

  “要说至交,我还不敢称是你曾祖父的至交,”李教授很认真地纠正我,“只能说我跟明焕有缘。他去剑桥念过书,我也去剑桥念过,我去的时候,他早就回国做了大教授,但剑桥还流传着他的故事。他进图书馆,常常开门时进去,关门时出来,出来才知道渴,才知道饿。他是我的榜样。人给自己树个榜样是很要紧的,你曾祖父就是我的榜样——学问博大精深,做人天真浪漫。有天,伦敦下着捣竹竿似的大雨,他却光着头,安安静静坐在校园的最高处,为的是看雨后的彩虹。别人说这是发疯,其实应该叫浪漫。很多人想浪漫,但不是所有人都浪漫得起。人们把自己浪漫不起的浪漫,就叫发疯。”

  (这让我想起李教授跟环教授在小龙坎桥上的那场通宵争论,那的确是浪漫不起的浪漫。)

  “后来我回国也进了中大,”李教授接着说,“而且跟明焕做了邻居,我便抽个晚上去拜访他,把他在剑桥的故事说给他听,他笑得嘎嘎嘎的,尖下巴上的几根山羊胡,在灯光底下抖成一阵风。刚进门的时候,我是很紧张的,没想到他是这么个人!我叫他老师,他不许,从此我俩就以兄弟相称。”

  李教授侧过身,端水喝。老式搪瓷缸,盖子和沿口上的瓷脱落殆尽。

  他每喝一口,我就觉得自己的嘴皮被割得痛一下。

  我接过李教授的话说:“我知道,你们经常往来,我曾祖父还常去您那里借书。”

  说了我才后悔。真不该提书的事。

  当年,李教授的藏书在南京城首屈一指,当他赶着牛羊向西跋涉,只能把书放在姨父家中。他姨父是中学教师,住在郊外,李教授的父母也跟他们住在一起。后来,中国军队被赶走了、枪杀了、活埋了,南京成了日本人的南京,老百姓的最大奢望就是活命,而不是像人那样过日子了。李教授的姨父家,到了整整两天开不上火的程度。再不想办法,只有饿死,而唯一的法子,就是变卖堆满厢房和偏厦的书籍。有个书商已经来走动过,愿出高价购买。李教授的父亲说:

  “卖吧,这年月,要书干什么!”

  但李教授的姨父很犹豫。这是外侄托付给他的。

  犹豫归犹豫,除了卖书,别无出路。书商来选了70本走,过两天又来,选了45本,第五天,书商再次露面,说要海量收购。姨父起了疑心,经多方打听,才知道是为某大汉奸购买的,极为震怒,声明坚决不卖,并将已经卖出的书退款收回。南京沦陷的第三年,李教授的姨父、父亲和三个表哥都死了,但两个女人,也就是他的母亲和姨妈,直到抗战胜利后还活着,他的书也幸免于难。

  他之所以没随中大回迁南京,是不愿回到故地,去默想亲人是怎样挨饿的,怎样受辱的,怎样死的。他只到南京把母亲和姨妈接走了,把书搬到了重庆。当时,重庆大学将挖在校内的一个防空洞批给他,让他放书;调到渝州文理专科学校后,该校没有多余地盘,重庆大学就依然把防空洞借他使用。再后来,他的书被红卫兵席卷一空。“文革”结束后收回一些——就是堆放在书桌上的那些了,这其中,李教授珍爱的古籍一本也没有。

  他果然没搭我的碴儿,说:

  “只可惜,明焕在最不该中风的时候中了风。但有什么办法呢,这是国运!他中风并不严重,只是暂时不能行走,要是和平岁月,治疗一段时间,说不定就好了,偏偏遇到战争……”

  这恰好正是我想说的话题。前几次,我都是顺着李教授,泛泛地谈论二战。

  我顺势问他:“我曾祖母遇害的事,流传着许多种说法……”

  问句还没出来,李教授就打断了我。

  接下来,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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