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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底下》(16)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13日14: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罗伟章

  “到街上走走。”

  鉴于她是只身前往重庆,老师想,她恐怕是去街上张贴或察看寻人启事吧,也便给予谅解。

  1939年底,汪精卫与日本特务机关签订《日华新关系调整纲要》,并于次年在南京成立伪政府,汪精卫亲任行政院长和国府主席,企图将重庆政府贬为地方政府。消息传来,重庆各界成立了“声讨汪逆罪行委员会”,并举办了近万人参加的沙磁区“讨逆锄奸大会”。当时汪精卫的儿子还在重庆念书呢,同学们都要打他,安志薇又站出来了,拦住,不让打,说汪精卫叛国,他儿子又没叛国。

  结果她自己被打了,打得鼻血长流。那时候,班上同学年龄悬殊很大,安志薇算是比较大的,但不是最大,再说她是女生,触犯众怒,又没人帮——汪精卫的儿子倒是想帮,敢吗?

  杜主任说的那个安靖,怎么跟父亲说的安靖那么像啊。

  体胖、逃课、退学……

  杜主任还说过,她的老家在青岛。

  难道她真的就是安志薇?

  父亲说,世间存在着神奇之事,难道我的这次重庆之行,也遭遇了神奇?

  今天,杜主任说到安志薇,不像第一次跟我谈她时那样平和了。

  他对安志薇的印象似乎非常不好。

  第八章

  杜芸秋访谈录

  安志薇的那场病,直到晓洋离开重庆的时候也没好。

  也就是说,那次晓洋没能走进李教授的家,去问曾祖母的死况。

  李同安倒是跟他见过。是我父亲带李同安去的。人家在招待所等那么久,父亲过意不去。

  晓洋把他来重庆的目的对李同安讲了,李同安听得并不认真。在李同安那里,没有认真严肃的事情,他认为严肃是媚雅,媚雅的本质就是媚俗。他跟晓洋的年龄差不多,比我长四五岁吧,我父亲和他父亲在同一个系里,住家也相隔不远,从小就认识的。我们入学的时候,李同安成了所有熟人教育孩子的反面教材,因为他不爱学习,按他自己的说法是:“我对书没有感情。”

  那天晓洋一口一个“令尊”,对他父亲的敬意溢于言表,他却不以为然。晓洋回南京后,有天李同安碰见我,向我抱怨,说秋妹妹,杜叔叔带了个啥子人来呀,说话让人起鸡皮疙瘩!

  他不知道我跟晓洋已经很“暧昧”了,虽然并没确立恋爱关系,但的确是有些暧昧了。意绪上的暧昧。一个长江头,一个长江尾,走到一起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虽然南京也是我喜欢的一座城市,但我毕业后不可能过去。我姐已经漂洋过海,如果我再漂江过河,父母就太孤单了。谁家的父母都害怕孤单,重庆的父母尤其害怕。这是不是数十年前的大轰炸留下的后遗症,我没去想过。

  听李同安那样鄙薄晓洋,我骂了他一顿,说他狗坐箢篼不识抬举。他咧着嘴笑。他这人就这点好处,难得去跟一个人计较,而且特别讲义气,你可以说他不务正业,也可以说他不学无术——尽管他在文理学院中文系读了四年大学,但算得上是一个可爱的人。

  可以想象,晓洋多么希望去李教授家坐一会儿。他的肩上有双重使命了:不仅要去打听曾祖母的死,还要去看安志薇。不管他愿不愿相信,过去的安靖的确就是现在的安志薇。跟我父亲交谈过后,他就这么认定了,后来回到南京,他给他父亲仔细描述安志薇的相貌举止,他父亲进一步证实了。

  他曾经告诉我,接到父亲的那封信后,他好几次在明月河都想对安志薇亮明自己的身份,因为他怀疑,安志薇的那些写了又烧的信,是给他大伯的。可再想想,又觉得不合情理,她知道大伯是南京人,而且是早年成名的演奏家,如果想跟大伯联系,很容易找到他的下落,何必要以这种方式表达思念?或许——你听清楚了,在晓洋那里,总有无穷无尽的或许——她现在是李教授的夫人,李教授健在,她不便跟过去的情人沾上什么牵扯?疑虑过多,晓洋终于保持了沉默,每一次,他都想听清她嘟囔些什么,听不清;想看清她信笺上写些什么,哪怕只看个抬头,也看不清。他都是在她烧完信,将纸灰撒进河里的时候,才去猜想信上的内容……他多么希望去李教授家坐一会儿。

  但李同安没有邀请他去的意思,李同安对他说:

  “等我妈好了,只要我爸愿意接待,你去就是。”

  谁也说不清他妈啥时候好,晓洋也不可能一直等下去。

  就在跟李同安见面过后,他去了文理学院历史系,表达了自己调过来的意愿。

  凭他已经取得的成就,就是去北京、上海,人家也会鼓掌欢迎的。在这一点上,只要他想,就能办到。历史系立即上报校方,校方当场就拍了板,怕南京那边不放,还向晓洋表示:如果遇到阻力,你丢下一切直接过来,我们重新给你造份档案。这在当时,是相当有魄力的做法。

  校方过虑了,他确实遇到阻力,但没有想象的那样大。他风头太盛,让一些人早就不高兴了。你想想,凭一篇研究生毕业论文,就打出一片天下,那片天许多人一辈子也望尘莫及;作为初出茅庐的讲师,竟半年时间不给他安排课,拿着全额的工资奖金,叫他去搞科研。

  听说他想调走,然后又听说系主任舍不得放他走,他的那些同事,老的少的,男的女的,都跑去帮他求情,求情不成,就诋毁他的学术,有人写了匿名信,直接投到校长手里,列出条目,说《南京第十三》,至少有十三处是抄袭的。在西方,十三是个不吉利的数字,原来在东方也适用。

  领导依然没加理会。校长并不懂历史,也没看过晓洋的那本书,但他有他的判断:如果真是如此,这么长时间过去,怎么没见被抄袭者出来说话?

  见这招不奏效,又诋毁他的人品,说他孤傲(校长说,不对呀,他不是挺有礼貌的吗?系主任也帮他说话,指责那些说黄晓洋孤傲的人,是因为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接着又说他跟女学生有染(校长说,有这回事?你们有证据吗)。这时候,校长的口气明显软下来了,系主任也不再坚持了。其实,他们心里亮亮堂堂的,然而,把晓洋留住,至少是个不利于团结的因素吧。

  就这样,他回南京几个月后办好调动手续,来了渝州文理学院历史系。

  这件事情,我是说,他往重庆调动的事情,我和父亲都一无所知。当他再次来到重庆,选一个星期天到了我们家,我该怎样向你描述我的心情呢?那是下午2点过,我父母到沙坪公园晒太阳去了(时令早已进入雾季,阳光要穿过厚厚的云层,洒到地上的,是一点花花太阳,但也弥足珍贵),我一个人躺在沙发上看书,听到敲门声,以为是父母,打开门,却是他!

  我竟然没邀请他进来,而是堵在门口,也不跟他说句话。

  还是他说:“杜主任在吗,我可以进来吗?”我才让开。

  一切都从头开始。

  以前那种暧昧的意绪,需要召唤才能回来。

  一旦回来,就膏一样稠。

  他在沙发上坐下,我把水给他端过来,才说父亲不在,但马上补了一句:

  “爸爸很快就回来。”

  他明显有些不自在,但装出大哥哥的样子,问我的学习。

  我简短地回答他,而且都是以问句的形式回答,引他说话。

  可不知为什么,我听不见他此刻的声音,只听见他那次在阳台上的声音。他重返重庆,一定是为了那个没能达成的目的,因此我听见的,是他讲述曾祖母被害的故事:雪地里的老人,还有那个日本兵……我当时就发现,这个故事跟他本人的关系,比跟前两者的关系还要大,大得多。

  我的心痉挛了一下。对,就是痉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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