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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底下》(14)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13日14: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罗伟章

  “不,不止是人,”我的声音比他更响,“就算人面临的选择要多一些,但最终选择了,这才是最重要的。比如杀害你曾祖母的那个日本兵,你说你一直在寻找他开枪前后的心理,想看看他是恶魔还是迫不得已的好人,仿佛你是在寻找真实,其实是在歪曲真实,因为你把最残酷的事实置之不顾。”

  他急了!他说事实就能说明一切吗?就能把生命的复杂性一笔勾销吗?生命是什么?生命就是“可能的存在”,它是混沌的,我们只能从混沌当中去梳理秩序。

  他越急,我越不想放过他,我说:

  “既然生命的本质就是混沌,你又何必去要秩序?你又怎么可能找到那个秩序?”

  很显然,他对我的论调很不屑。我自己也不赞同我的观点,但我就是想跟他争,想跟他吵。

  争吵自然没有结果,还把父亲弄得蛮尴尬。父亲指责我,说人家是客人,你怎么能这样对客人说话呢?我猜想,父亲其实还想对晓洋说:你不是客人吗,你怎么能这样对主人家的女儿说话?你没看到晓洋那个架势,寸步不让的。父亲为了把我们之间的“疙瘩”抹平,硬是要留晓洋在家里吃晚饭。

  后来,当我们恋爱了,回忆起两人的第一次见面,都为对方竟然跟自己吵架感到吃惊,但给对方留下最刻骨铭心的印象的,恰恰是吵架。

  从我这方面而言,他的据理力争,比他的英俊和风度更加吸引我。我见惯了太多的好好先生。我父亲就是好好先生的典型,岁月帮助他磨练出的最大本领,就是打圆场,所以他当了系主任,也只能当上系主任,并在那位子上一直坐到退休。父亲在世的时候,我就经常这样批评他,他听了总是嘿嘿嘿笑。他不会生气的……这时候,我又听见父亲在天上发出的笑声了……

  需要说明的是,我跟晓洋的初次见面,还是让晓洋在父亲的心里投下了阴影。

  他那么宠爱的女儿、那么了不起的女儿,你竟说她“强词夺理”(晓洋说过这话)。

  我心里有阴影吗?当时没感觉到,过了好几年,才感到阴影是存在的。那是晓洋的焦躁。还有无助。而且我要说,他的焦躁和无助,让我心生怜悯。一个女人对男人的那种怜悯。我对他的爱,最牢固的基础很可能就是这个。这并不好,但你去问问,我敢肯定,有很大一群女人,她们爱上某个男人,就因为在某个神秘的时刻,那个男人暴露了自己的软弱,女人就对那软弱动了心。不可救药,也很可敬。前年我去云南少数民族地区写生,听他们唱一首歌,说太阳歇得,月亮歇得,男人也歇得,就女人歇不得,因为女人歇了,男人就要生病。我听了,心里直发抖。我想起了晓洋。我没有照顾好他……

  在那天夜里的饭桌上,晓洋说到了他大伯的那封电报(没说是大伯发来的,只说是某个熟人)。

  父亲那时候正卖力地嚼一块脆骨,嘴唇闭着,眼睛眯着,腮帮里砰、砰、砰,晓洋说了那封电报的内容,父亲不再“砰”了,伸了伸脖子,把脆骨囫囵吞下,问:

  “你说要找的人叫啥?”

  晓洋说叫安靖。

  “多大年纪?”

  晓洋说我不知道,要找她的那个人有六十多,她大概也是这岁数吧。

  我父亲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箸菜:“如果是六十多岁的安靖,我倒认识一个。”

  第七章

  黄晓洋日记(22日)

  怎么可能呢,杜主任说,安靖就是安志薇,李教授的夫人!

  他说安志薇刚到重庆时,就叫安靖,他记得太清楚了,因为他们是南开中学的同学。

  他说李教授当初之所以对安志薇没有印象,除了人多确实记不住之外,还因为李教授安置她的时候,她不叫安志薇。

  她叫安靖。

  1955年之前的十多年间,杜主任尽管没再见过安靖,叫成了安志薇的安靖嫁给李教授之后,也从没认过他这个同学,他却是认得她的。她跟李教授结婚的第二天,他就把她认出来了。

  杜主任毕业于内迁的中央工业大学,在重庆化工学校教书,渝州文理专科学校建成后,他被抽调过来,进了生物系,算是充实初创学校的师资。1955年6月,李教授有了第三次婚姻,作为学校的创始人之一,又是学界名流和学科带头人,学校想出面为他操办婚宴,被李教授谢绝了;系里要为他操办,同样被谢绝了。李教授说,事不过三,我已经顶格了,该知趣了,悄悄结婚就行了。

  他态度坚决,只能由他。但系里的同事还是在他婚后次日,相约去他家祝贺。

  李教授当时就住在银杏坡。那时候住房紧张,许多拖家带口的教师,都是几家人搭伙住一个套间,早上起来进厕所,要排很久的队,碰上肚子不争气的话,简直憋死人,甚至有人在外面大呼救命的,而里面的人还没尽兴,免不了边起身边咕哝,由此产生了一些摩擦;做饭也是矛盾的根源,大家的时间都紧,谁先做?谁后做?弄到后来,谁也不进厨房,各家准备一个煤炭灶,摆到走廊上去。那真是乌烟瘴气。李教授住在银杏坡,相当于住别墅,是学校对他的特殊照顾。

  那天李教授听说有同事来,便借来凳子放在院坝里。同事坐了一阵,还没见新娘,就对李教授说:

  “你还是让我们认识一下吧,不然她以后到办公室去,我们还不知道是大教授的夫人呢。”

  系里真没有人见过她。给李教授介绍的媒人,也是校外的。

  李教授就朝里喊一声:“你出来倒杯茶呀。”

  她出来了,穿着旗袍。那时的重庆,已没有几个女人穿旗袍了,穿旗袍的女人都在日本投降后回北平去了,回上海去了,后来又有一些跑到台湾去了。同事噢嗬一声,恭维她的年轻漂亮。但杜主任没恭维,这不是因为她本身并不漂亮,而是她刚在门外一站,杜主任的嘴就像被弹簧撑开了:

  这不是安靖么!

  他没敢认,直到她走到他面前,他才叫一声:

  “老同学。”

  她没回应,把茶倒好,递到他手里,说声“慢用”,就给别人倒茶去了。杜主任很难为情,一是怕认错了,二是怕别人听见,以为他要跟大教授攀关系。幸好没人听见,大家都在热火朝天地聊。

  当然,最让他难为情的是:他并没认错,她也听到他打招呼,就是不想认他。

  杜主任说,后来的事实证明,她的确是不想认他。

  那时杜主任还不知道她叫安志薇了,是几天后听同事谈起才知道的,但他说毫无疑问,安志薇就是安靖,安靖就是安志薇,这两个人是一个人。安志薇在南开中学没读到毕业就退了学,可她的样子他是忘不了的。班上同学,最忘不了的人就是安靖。虽然她那时候胖乎乎的,有段时间还胖得一塌糊涂,现在瘦了,瘦得都敢穿旗袍了,但眉眼和气质是变不了的,人的眉眼和气质就跟掌纹一样准确。

  杜主任说,安靖——就叫她安志薇吧——是个爱出风头的人。

  那时候,日军在武汉的W基地刚刚建成,还没有携带炸弹、燃烧弹和毒气弹飞往重庆,重庆这片土地上,呈现出偏安之地共有的景观,人们抓住每一个白天和夜晚,急急忙忙地抢生活。

  在这大背景下,又分出两个群体、两种态度:土著民的态度,下江人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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