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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底下》(20)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13日14: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罗伟章

  然后他转过身,拿起了放大镜。

  安伯母抱着白猫,打开了门。这是逐客令。

  我再次观察安伯母的表情。她低着头,没有看我,也没送我出门。

  李教授最后那句话,似乎透露出,关于我曾祖母的死,他也听到过一些说法,但他并不关心那些说法。我承认,他的话伤了我的感情。但我能够理解。他是想表明,曾祖父和曾祖母都看见了敌人,而重庆人遭受着来自空中的大屠杀,却自始至终没看见敌人——他们连看到杀人者面孔的机会都没有就死了。只有一次,一架执行轰炸任务的日机中弹之后,坠毁于距重庆20公里外的江津,德容照相馆派人去给日军死难者照了相,并以奇低的价钱把照片向市民出售,他们才在照片上看到了敌人。

  看不到敌人却被敌人屠杀,这是侮辱。

  从敌人的方面说,面对面杀人和从空中杀人,感觉是不一样的,在空中操纵投弹杆,就像操纵汽车变速器,杀人者看不到数千米高空下的生灵涂炭,听不到大地上痛苦的呼号,闻不到尸体烧焦的恶臭,是极端失去知觉的战争行为,因而感觉不到自己在杀人,甚至觉得自己没有杀人。正所谓犯罪者制造了惨绝人寰的现场,而犯罪者却并没有到过现场。

  李教授所说的“幸运”,是觉得曾祖父母的死,必定在刽子手心里引起厌恶、焦虑和恐惧等等情绪,要说价值,这也构成微弱的价值,而重庆人的死却一文不值。

  我理解他的意思,但我要求证的,不是这个,我想知道:杀人者除了厌恶、焦虑和恐惧,还有没有别的?战争可以消灭很多东西,但我坚信,它不可能摧毁人心中全部的柔软地带。人心是一部水底春秋。战争的历史同样是人心的历史,在战争中去考量人心,是险峻的道路,但也可能是最近的道路。

  难道李教授也跟别人一样,觉得这种探索是没有意义的吗?

  三天前,我才从《山城周刊》的“掌故”栏目中,读到一篇文章。文章从一张照片说起。照片年代久远,印刷出来,已很不清晰,但看得出是群死难者,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数一数,七个。

  ——他们就是坠毁江津那架日机上的机组人员。

  当时,即1939年5月25日晚,日机利用月明对重庆实施这天的第四次空袭,向市街东部的军事委员会行营投下密集的炸弹。我空军四架飞机奋起迎敌,市街周围,特别是江岸外国人居住地附近的高射炮和高射机枪也猛烈开火,一架日机中弹,操纵系统失灵,向武汉W基地相反的长江上游飞去,迅速在江津境内的农田中坠毁。(日媒体报道是:“我一架飞机中弹,勇敢地突入敌阵自爆。”)当地百姓从四周赶来时,已无一个幸存者,他们把尸体拖出来,朝尸身吐口水。

  然而,发泄是短暂的,因为死去的敌人也是这般可怜:茫然地瞪着双眼,肋骨剑一般刺出,有人还烧得脸都没有了。在遥远的岛国,他们也有父母兄弟、妻室儿女,他们的亲人在盼着他们回去……百姓将从残骸中搜出的八份地图册和飞行员日记,交给前去处置的重庆防空司令部领导,然后,把七位死者装进棺木,像埋死人一样,庄重地把他们埋进了黄土。

  文章的作者说,这张照片,是他母亲留下的。重庆遭受一、二轮空袭之后,他母亲就随父母避到了江津,亲自去了日机坠毁的现场,后来又从德容照相馆买下了这张照片。当时许多人都买了,但大多丢失了。日本并不因为中国人庄重地埋了他们的死难者,就不再侵略中国、不再轰炸重庆。还有二万余枚炸弹是为重庆准备的。每个白天,每个夜晚,重庆人都像背着飞机在跑。命都顾不上,哪里还顾得上一张照片。但母亲却把照片保存下来了。她是把它跟自己的结婚照放在一起的。

  母亲去世之前,郑重其事地把照片交给了儿子。她对儿子说:

  “我当时小,看到大人吐口水,我也吐,但总是吐不到尸体上去。我丧气得很,觉得自己笨。可后来,当我拿出零花钱买下这张照片,在照片上再看那群死人,就迷惑起来了。我为啥要吐口水呢?是憎恨?当时我好像还不懂憎恨;是模仿大人的行为?也不对,摸摸胸口,觉得还真有憎恨在里面。反正我弄不清自己为啥要那样做,几十年都没弄清楚。我千辛万苦把照片保存下来,就是想弄清楚,可到今天,我马上就要死的时候,还是没弄清楚。我把它交给你,就是希望你慢慢地帮我弄清楚……”

  历史的瞬间,总有那么多相似之处。

  但又并不相似。它们一个是正面,一个是背面。

  正面和背面都是面。

  它们不是相似,而是相同。

  从起点出发,走到今天,很可能走到未来,都一直相同。

  ——难道李教授会认为探讨一下我曾祖母的死,探讨一下那个日本兵的灵魂,是没有意义的吗?

  第十二章

  杜芸秋访谈录

  你说晓洋称自己看不懂我的画,这是事实。更大的事实在于,他不愿意去懂。要说我对艺术有什么持守,那就是客观、再客观,而作为历史学家,晓洋却做不到客观。我不断向他强调,即便是艺术,客观也具有不可比拟的力量,他却厌恶“客观”这个词,说他写《南京第十三》的最大收获,不是给他带来了声誉,而是让他明白了一个道理:世间没有客观。他说,披阅古今中外的史籍,会发现,对同一事件,常常有着截然相反的解释。因此,事件不是以事件本身而存在,事件存在于解释之中。

  他的这种史学观,使他自身陷入了纠缠不清的泥潭。

  他不停地怀疑,而每一次刚刚起了怀疑的念头,他又提前把某些东西谅解了。

  你听明白了吗?我是说,他带着善良的愿望,事先挖好了一口井,并企图把他眼中所见、心中所想的河川和涓流,都引入这口井里。历史上的政治问题和经济问题,个人生活的感情问题和行为问题,都被他纳入道德问题来加以审视。这样做带来的后果,基本上是灾难性的。

  你不能因为那个日本兵在曾祖母背上踩了一脚,就丧失对人类的全部信心。

  也不能因为他开枪前叫了一声奶奶,就抹掉所有的残酷和阴暗并获得拯救。

  不管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改变不了世界的面貌。

  但他与这个细节展开不屈不挠的斗争。

  说真的,我很为他担心。这辈子,我好像只为他担心过。

  尽管我父母那时候年事已高,但他们身体强健(从艰难困苦中走过来的人,到老年往往强健),女儿晶晶当时在读幼儿班,幼稚园就在文理学院里面,离我们家很近,连马路都不怎么过,接送都可以免去的,中饭和晚饭,都在学校吃,至于早饭,母亲几乎天天过来给她做——晓洋已经离开了杏园的单身宿舍,分到一套四十多平方米的房子,供我们一家三口居住,距父母的住处只有六七百米远。母亲不过来也无所谓,楼底下就有卖早点的,都是教职工家属在做,比较放心,花块把钱,买杯豆浆,加个茶叶蛋,就足够了。晶晶在读幼儿班的时候就知道保持身材了,叫她多吃她也不干。

  对父母和女儿,我都可以放手,倒是对年长自己五岁的丈夫,老是牵心挂肠。

  每天回到家,他都要给我念书,还要逼着我跟他讨论。都是他从书上挑选出的细节。比如西安事变后,蒋介石有一阵回到老家,住在奉化溪口的“慈庵”,时常唉声叹气,夜间似做噩梦,大声说梦话,侍从官还常在深更半夜听见他卧室里发出“”之声,不敢大意,又不敢擅自闯入,只能紧贴门缝,仔细听,结果是蒋介石在祷告。当时的蒋介石,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心境?诸如此类的吧。我开始听得兴致勃勃,后来就有些怕了——不是厌烦,是怕。更确切地说,是担心。

  只要有空,他就在李教授三顿饭后的休息时间去拜访他,但李教授的思想是跳跃型的、穿越型的,细节在他那里并不重要,涉及到晓洋的曾祖父母,也只讲他们的生,不讲他们的死。

  我昨天对你说过,晓洋对曾祖母的死也征询过我和我父亲的看法,父亲的全部看法就是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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