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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底下》(17)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13日14: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罗伟章

  我和他坐在同一张沙发上,但距离比较远,我站起身,把水杯往他面前推得更近些,并顺势挨他坐下了。那时候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是怎样把头一歪,靠住了他的肩头,我是说不清楚的。我翕开嘴唇,等他。他呼吸急促,但没有动。空气潮湿。我抱住他的脖子,吻他。

  一切都是我主动的。主动的反面是被动。我在主动当中也奇异地感觉到了自己的被动。这感觉是怎么产生的?……作为学画的人,我深知最容易打动人的,是“物理性”的顺当、妥帖、安定和松弛,而晓洋身上缺少的,恰恰正是这些。

  两人冷静下来,他才告诉我,他昨天就到了。

  “为啥不来找我?”

  这时候我是在他怀里,问话的声音很轻,却有了控制的意味。

  他说:“我要先安顿好啊,学校照顾我,给了我一个单间,尽管只有壁橱那么大。”

  “在哪里?”

  “杏园。那里至少住了二十个单身教师,我在四楼,从天桥过去,从左至右第五间。”

  我听得有些糊涂,猛一下从他怀里支起身。

  他说:“我调到这学校来了。”

  是的是的是的,你说得对,礼物,对,礼物……他就是给我送礼物来了……

  (杜芸秋连续摇了几下头,左眼和右眼交替被头发遮住,又交替露出来。)

  一个多小时后,他起身要走。

  我说你不等我爸了?

  他笑。

  我也笑。

  第九章

  致父亲的信

  爸,我在重庆一切都好,你们放心。

  安伯母的病已经好了,而且我今天去了她家。我去过两次,第一次没能进门,安伯母听到敲门声,刚把门打开,二话不说,就推着我后退,她也跟着出来,又把门轻轻带上。她家的房子,呈横着的“凹”字形,门开在缺口的顶部,因此我和她是站在巷道里。她说你找李教授?我点了头。

  “不行,他正在工作。”

  你说她说话带股涩味儿,但我没听出来。她现在说的是川话,我听谁说川话都差不多,一个腔调。

  李教授工作的地方就是客厅,如果是热天,我进入院坝就能看见他坐在窗下的书桌前,现在不行,窗子关上了,还拉上了深蓝色的窗帘。重庆的冬天真冷啊。我简直没想到会冷到这种程度。入冬以来,雪倒是没下,霜却勤快地降临,清早起来,地上一片白,其中有两天,白霜变成黑霜,花园里顽强的小草,经黑霜一打,再也扛不住,都烂掉了,像被人跺了几脚,又像放进锅里煮过。

  安伯母又对我说:“从起床到睡觉,他只在早、中、晚三顿饭后各休息半小时,你要找他,午饭过后再来吧。”

  可“午饭过后”是一个十分不确定的概念。我问他们家一般几点钟吃午饭。

  “12点。他吃10分钟。”

  我像是到了火车站或者飞机场。火车和飞机有时也要晚点,看来李教授比它们都准时。

  在明月河见过安伯母那么多回,我以为她会认出我来的。但很显然,她对我没有丝毫印象,她那时在病中,对自己干了些什么,也可能完全不记得了。我很想告诉她,我的父亲是谁,大伯是谁,但没敢把这话说出口。等合适的时机吧。

  只是,即便告诉了她,也不一定有什么意义。

  那次我给大伯说我找到她了,大伯的反应是很怪的。他在里屋给二胡上松香,我推门进去,他就感觉到我有话要对他说。当听说她在,大伯瞪我一眼,站起身,在屋子里转,转了好几圈,才回到座位上,问我:“她在哪里?”我说了地方。“当校工?”我说不是,是当家属。“好……好……她过得好吗?”我说大概不算很好,她成天自言自语,还常常去河边烧信。大伯的眼睛有些湿润,问是写给谁的信。我说写给谁不知道,看上去她是在怀旧,要是她能跟她怀念的人见见面……听到这里,大伯眼睛上的那一点湿很快不见了,激动也消失了,显出完全与己无关的神态,说:

  “她想见的人,永远也见不到了。”

  说完他用指头蘸上茶水,在书桌上接连写了三个“不”字。

  幸好我没说安伯母的丈夫是李教授。

  我是在丢下那个话题之后,才转弯抹角提到李教授的,结果大伯认识他,对他很尊敬,说李教授这一生,是由“事”组成的,想事、说事、做事,没有任何人,也没有任何力量,能剥夺他想事、说事和做事的权利。在中大时,他出门爱带雨伞,可真的下起雨来,哪怕是瓢泼大雨,他也记不起把伞撑开。那是他在想事。1942年8月,他站在小龙坎一座桥上,空袭警报响了三次,日机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重地传来,轰、轰、轰……人们扶老携幼,朝防空洞奔跑,他却脚底生根,因为他在说事——他正跟一个姓环的教授激烈争论:小鸡出壳就知道啄食,究竟是本能还是在胚胎内就经过了训练?那次不知什么缘故,日机胡乱扔下几颗炸弹,然后俯冲下来,打了一阵机关枪,就飞走了,他便跟环教授一直站在桥上争论,从头天傍晚,争论到次日早上才分手。

  至于他做事的时候能不能打搅,就可以想见了。

  ——难怪只要他在工作,安伯母就不放我进去。

  大伯为什么会说安伯母想见的人“永远也见不到”的话?为什么要写那三个“不”字?

  一切都只有猜想,都只能等待。我很赞同妈说的那句话——妈没有多少文化,但她说的话总是饱含哲理,有次我听见她劝对门的桂大姐,桂大姐当时正死心塌地地跟张大哥闹离婚,妈也觉得张大哥太对不起桂大姐,婚应该离,但闹到法院,判决书老也下不来,妈就对桂大姐说:

  “你急什么呢,人这一辈子,多数时间不都是在等吗?”

  如果我把我的身份说给安伯母,她会有什么反应?这是我要掂量的。

  我也只能等,等恰当的时机。

  但愿这种等待是有意义的……

  我现在吃饭,星期天去杜主任家里(为什么这样,以后再告诉你们),平时吃食堂。今天我午饭也没敢吃,在宿舍等到差5分到12点,又往安伯母家走。从我住的杏园到他们住的银杏坡,需15分钟左右,上午我专门掐算过的。我12点9分到,又等了一分钟,才敲门。

  李教授果然放下了筷子,噙了口茶水,去卫生间漱口。

  安伯母见我来,也不再吃了,赶紧收拾。

  他们的这个家,实在太简陋了,不仅藤椅是破的,沙发是烂的,连李教授的那张书桌,也癞疤癞壳。倒是收拾得很干净,看上去到处都是灰尘,用手一摸,才知道是旧,不是灰尘。这显然都是安伯母的功劳。李教授哪有那个时间哪。

  对我的到来,李教授很欢迎,请我坐,让安伯母给我倒水。

  安伯母得了那场“多话症”,而今就变得无声无息的了,倒水、收碗、擦餐桌,都是无声地干着。我估计这就是她的正常状态。她是不是压抑得太久,才有了那长达一个季度的爆发?她的生活空间十分狭小,脚下的路,是从银杏坡到明月河,再从银杏坡到校门外侧的菜市场和百货店,就那么两条。她自己剪发,所以连理发店也不去。据说,自从嫁给李教授,她就一直走着那两条路。她没有第三条路。李教授从不逛街,他没有时间。安伯母也不逛街,她的时间太多了,弄不清去哪里逛。非但不逛街,她恐怕不知道从银杏坡到菜市场,要经过运动场和游泳池,也不知道从银杏坡到明月河,沿途有爬满青藤的老楼房,有长年滴水的天然石壁,有破石而生的黄桷树,有形如蛋壳的喜鹊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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