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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底下》(21)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13日14: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罗伟章

  “哦,你曾祖母是个好人啦,那个日本兵……唉,那个日本兵……”

  至于我,当然知道他最希望得到的答复(不是答案,他知道我们不可能给出答案),这答复是:“肯定叫了她一声奶奶。”理由也是有的,要想杀她,随时可以下手,不必等到很少人出动的下雪天,更不必等到她倒在雪堆里起不来的时候,那个日本兵是为了结束她的苦难,才朝她后脑开了一枪;兴许,在大海那边的岛国,他也有一个奶奶,由此及彼,心生悲怜。

  我可以这样说,但我不能说,原因很简单:我不能助长他的多愁善感。

  多愁善感对艺术也是伤害,更别说对科学。

  人总是需要突破口的,在李教授、我父亲和我这里找不到,他就把问题丢给他的学生。

  晓洋给每届学生上的第一堂课,必是告诫他们:无论从事什么职业,如果缺少了来自“人”这方面的热情,都不会有大的作为;只要理解了一个时代的人,也就能理解另一个时代的人,而且希望理解另一个时代的人。他说我们是学历史的,当然就从历史中去探究人。接着,他开始讲述发生在1938年冬天的那个故事。简要地叙述完毕,就说到那个细节,事实上是两个细节:踩了一脚(开枪后),叫了声奶奶(开枪前)。他没点明那老太婆跟自己的关系,只是问学生:

  “你们从这个故事中想到了什么?”

  学生回答不出来。他说回答不出来没关系,你们下去好好思考,思考成熟了,就写成作业交上来。

  因为没明确说是作业,学生便有理由不回答。他们绷圆了的青春,似乎与思考这个词相悖,思考需要停下来,而他们停不下来。学习之外,要游玩,要交友,要恋爱。问一问那些来重庆念大学不到三个月的学生,只要父母给了足够的钱,就一定把重庆周边的景点跑遍了。恋爱和交友花去的时间更多,特别是恋爱,那是天底下最不计寒暑也最不知疲倦的活,爱情叮在他们的耳朵上,咬住他们的腿,爱情催促他们跑来跑去,所以没有时间思考,更没有时间把思考写成文字。

  但后来的有一天,真有几份作业交给他了。

  他把它们拿回家,让我看过的,所以我知道。

  共三份,两份男生的,一份女生的。两个男生,我就用甲乙称呼吧。

  男生甲说:如果我是那个日本兵,看见老太婆倒下了,我过去悄悄叫她一声奶奶,再呼喊同伙:“快来看哪,这个老太婆又刺我们来了!”同伙跑出来,围在她身边,有说有笑地看她在雪地里挣扎。这时候,我很后悔,我应该先把她扶起来……坏人,只是对于某些目的而言才成其为坏人……

  女生说:是那场雪促成了老太婆的死。我从小生活在水边,知道水会引出多少人间故事。雪是凝固的水。别人看到雪,说那是雪,我看到雪,一开始就知道是水。被赋予了颜色的水。如果没有那场白水,很多没有发生的事情会发生,发生了的事情却不会发生。白水是所有事物的原因。

  接下来,女生用长达两页的篇幅,论证水(包括雪)是如何改变和引领着历史,特别是战争史,从赤壁之战说到甲午海战,又说到二战,认为日军奇袭珍珠港,德军深陷暴风雪,都是水的缘故:不是水造成了战争的结果,而是水让日军在那个清晨出动了飞机,也是水把德军带入了绝境。兵圣孙子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把关于水的思辨融入了自己的战争学说;毛泽东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总是以水为媒介论述战争,比如“陷敌于灭顶之灾的汪洋大海”。

  看到这篇文字,我笑了,觉得这个女生真有意思,而且读了那么多书,实在罕见。但是,她和男生甲的答卷,都明显文不对题。接着,我看第三份,也就是男生乙的答卷。

  第一句话就像子弹一样朝我射过来:

  “那个老太婆活该!”

  这句话单独成段。

  我点上一支烟。晓洋坐在我旁边,也点上烟。点烟的时候,他的手在抖。

  男生乙引用了一句毛主席的话:“战争本质即战争目的,是保存自己,消灭敌人。”然后他说:

  半个多世纪前的那个中国老太婆,枯瘦如柴,弱不禁风,既无法保存自己,更无力消灭敌人,这是勿需说明的,也是可以理解的,但让人愤怒的是,她连消灭敌人的想法也没有!她拿着剪刀去找鬼子拼命,面对鬼子的胸膛,却不用刀尖,而用刀把,鬼子帮她把剪刀掉转方向,她却哭着走开,这哪里是拼命?这分明就是示弱!如果我是那个老太婆,戳不穿鬼子的胸膛,也要戳穿他的眼睛。鬼子蹲着马步站在她面前,胸膛离她很近,眼睛离她也不会远。再退一步,戳不瞎眼睛,也要在鬼子身上留下伤形。那伤形是一个中国老太婆留下的,对整个抗战来说,也是一个局部的、小小的胜利。

  但我不喜欢说大话,我讨厌大话,我之所以认为老太婆必须那样做,并非让她去想整个战局,去想南京人民是怎样在遭到屠杀和强奸,我只让她想想她的丈夫。她丈夫是中央大学名教授,是靠头脑活着的人,而鬼子偏偏削掉他的脑袋,让他的脑袋和身体分家,让他的脑袋和身体各死各的。

  这不止是一种死亡,还是一种象征。

  日本的侵华战争,许多人都只看到灾难,看不到象征。其实日本人从头至尾都在玩象征,杀人、放火、活埋、强奸、来自空中的无差别轰炸……统统都是象征。黄老师你给我们讲,有个鬼子兵见一个拄着拐杖逃难的中国人,用自拍相机给他和逃难者照了合影,然后他一枪把逃难者刺死,又给自己和逃难者的尸体照了合影,这难道仅仅是一次杀人事件吗?难道我们看不出其中的象征意义吗?

  那个龟儿子鬼子兵,简直是了不起的死亡艺术家!

  我们老是说,日本侵略中国,是一小撮军国主义者搞的,日本人民受了蒙骗,真是这样吗?之前的不说,单从九一八事变算起,日本蹂躏中国总计5107天;从七七事变算起,总计2958天,这么长时间过去,日本人民怎么一直不醒啊?

  因为他们不愿意醒,他们早就爱上了这种“虔诚的暴力”。

  更有力的事实在于,1945年8月15日中午,当日本人民亲耳听到裕仁天皇“终战诏书”的广播时,痛哭失声,纷纷跪倒在二重桥上。

  为什么哭?为什么跪?因为他们还没把象征玩够啊,还想继续玩下去啊,怎么就“终战”了呢!

  面对如此场面,我们还认为只是“一小撮”,就没有资格做日本这个可怕民族的邻邦。

  当然,不只是日本。在一个邪恶政权的领导下,谁都会做出可怕之事。二战时期,德国对犹太人的屠杀,被一些“宽厚”之人认为是少数极端战争贩子所为,事实上,从医生到歌剧演员,从老师到逃学的学生,都曾是屠杀犹太人的帮凶。起码有20万德国和奥地利的“普通人”是罪行的执行者,不同宗教、不同年龄、不同文化程度的人,都有。我在一本书上看到,一个来自维也纳、名叫马特纳的小警察,1941年在白俄罗斯参与枪毙二千余名犹太人后,给他妻子写信:“执行第一车人时,我的手还发抖。到第十车,我就瞄得很准了,很镇定地把枪对准很多很多的女人和小孩,还有很多婴儿。我自己有两个小宝宝在家,可是我想,我的小宝宝要是落到眼前这批人手里,可能会更惨。”

  马特纳是诚实的,他说得没错。

  如果我是1938年腊月23日南京城里的那个日本兵,我必定会枪杀那个老太婆。当然,开枪之前,我不会别过头去,更不会叫她什么“欧巴桑”!——别幻想了,当仁义、善良和美好根本就不存在的时候,一切关于它们的幻想,都是软弱——我就把枪口顶住她后脑,看着她在雪地上挣扎。我把看她的挣扎也当成一种象征。当我完全理解了这种象征的内涵,她快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我再开枪。

  砰!她再次倒下。不是她主动倒下,是我让她倒下。我想让她倒下,她就必须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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