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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底下》(19)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2年11月13日14: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罗伟章

  当时的重庆政府——李教授说,是一个饥饿的政府,啥都缺,啥都没有。抗战刚打一年,自洋务运动以来惨淡经营的近代经济设施,包括70%以上的工矿企业和教育基础,就毁损殆尽。到1940年,国力更是江河日下,为保证供给,只能“田赋征实”(不收钱,只收粮),还“田赋征借”(向民众借粮食)。国家这么难,某些官员却把军需当成自己的家庭账房,一面向政府冒领饷项,一面向地方勒索财物,名为供应前线,实则中饱私囊。“国难”这个词,在他们那里成了一个吉祥如意的名词。

  官僚集团如此不堪,统帅是推卸不掉责任的。介公(李教授这样称呼蒋介石)忙碌了一辈子,最终闹到仓惶辞庙,不是没有原因。但首先说,在抗日大局上,毅然迁都、枪毙韩复榘、行刺汪精卫,都表明了他的决心。日军对陪都狂轰滥炸,企图瓦解他的意志,他的回答是绝不屈服。轰炸后那么混乱的局面,他还和戴着麦秸草帽的夫人,走上街头,安慰民众;夫人的专车,也贴上了难民运送车的标牌。为报复他的强硬,日军袭击他浙江溪口的故里,蒋经国的生母被炸死,经国夫人的华语老师,一条腿飞到了邻家的屋顶上。对此,介公的回答依然是那句话:绝不屈服。

  他兼任中大校长期间,党政军务那么忙,还常来中大巡视并发表抗战演说。到了吃饭时间,就去学校食堂用餐。他的饭量很大,一口海碗,要吃两碗。每当他吃过,学生都去抢那口碗,留作纪念。从饭厅出来,正对松林坡,是中大的“民主墙”,学生自治会的选举公告往墙上贴,各大群社,包括个别师生,对时局和政府有了看法,写出来也往墙上贴,披沥陈词,针锋相对。介公吃饭出来,会站在民主墙下看一阵,看到对自己不敬的言词,也不言声,眼睛跳动几下,又继续往下看,并不追究。

  那时候他还有那样的胸怀。

  后来,特别是皖南事变后,他的心胸才变得越来越小:查禁报馆书店,搜捕“奸党分子”,推行党化教育;在空袭的慌乱中,有人掏手绢擦汗,也会被当作是向日机发号,遭到当场射杀。

  南京沦陷后,确有日军(包括后来的汪精卫)安插的间谍,混迹于难民到了重庆,其中最著名的“独臂大盗”,竟当上了重庆某高射炮团团长,利用赛珍珠《大地》一书,编制密码,向日军透露我防空机密,包括高射炮的射程,但这部密码很快被美国人雅德利破译了,“独臂大盗”也被收拾掉了。退一步说,就算间谍还在活动,也不可能掏手绢擦汗、放个冲天炮、拿出小镜子朝天上晃一晃,就能向日机发信号。其实他们也明白,只是以此为借口,威慑民众,围剿异己。介公好像并不懂得,作为统治者,有异己是福;他也不懂得,你把别人当异己,别人也必然把你当异己,你不容忍别人,别人怎么就该天然地容忍你呢?或许,他懂得这些,只是变得虚弱了。独裁者的出路,就是日渐虚弱。

  关于抗战,介公有一句著名宣示:“和平未到绝望时期,绝不放弃和平;牺牲未到最后关头,绝不轻言牺牲。”这本是相当到位的阐述,可问题在于,人家日本要的就是让和平绝望。日本被大洋包围,地少人稠,资源贫乏,自然灾害又多,危机感深重,于是他们维新变法,脱亚助欧。泰戈尔去日本看了,很担忧,回来说:如果日本单纯模仿西方,就可能走上一条征服扩张的道路:野蛮的道路,罪恶的道路。孙中山去看了,也很担忧,回来说:日本究竟是要做西洋霸道文化的鹰犬,还是东方王道文化的干城?但日本人自己不担忧,派了伊藤博文等一大批人去西方考察,学的就是弱肉强食那一套,西方文化中对生命的尊重,完全抛到一边。他们早就把侵华作为国策了。

  当中国爆发五四运动抵制日货,当1923年日本发生关东大地震,当1929年出现全球性经济萧条,日本人的危机感更重了,觉得吞并中国,已经是时不我待的事情。

  明治维新过后,日本人的方向感就非常强,确定了侵略中国,就从没打算改变。冯友兰抗战胜利后写过一篇文章,其中说:“上距二十六年七月七日卢沟桥之变,为时八年;再上距二十年九月十八日沈阳之变,为时十四年;再上距清甲午之役,为时五十一年。”这几句话印证了日本人的方向感。

  你介公一个宣示,不可能改变他们的方向;你的人道主义,在敌人那里成了懦弱的象征。

  你再听听毛主席怎么说:“个把日本帝国主义是不够打的。”

  在当时的背景下,中华民族需要这样的气魄。

  除了气魄,还有手腕。对政府和军队的腐败,介公心明眼亮,也曾想尽办法加以约束和控制,可就是控制不了。对自己命令的推行,他常常难以保证。难怪那个叫魏德迈的美国人刻薄地说:

  “委员长远不能算是一个独裁者,事实上仅仅是一群乌合之众的首领而已。”

  早在抗战之初,就有人指出,某些官员言不离货财,情不离宠赂,必将致士无斗心,民无固志。实事求是地讲,在打日本期间,这些征象虽很显明,却并没动摇根基。那时候国共两党主流上是合作的。重庆对于中国的意义,除了它是战时首都,还因为国共两党在这里“兄弟一般地团结起来,为抗日救国而斗争”毛泽东为抗日民族统一战线的题词,全文是:“国民党员,共产党员,兄弟一般地团结起来,为抗日救国而斗争,达到民族独立、民主自由、民生幸福之目的,是今日唯一无二之任务。”。介公1938年底率军事委员会从桂林飞抵重庆后,以周恩来为首的共产党人也进驻重庆,双方携手,共同筑成抵御外辱、再造中华的中流砥柱。民众也从未丧失斗志,只说当时的学生,许多人因生活太苦得了肺病,医务室天天躺着人,越躺越瘦,不多久就躺死了。尽管这么苦,当政府号召青年参军,病床上的学生把被单一掀,就报名去,真个是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

  可日本终归不可能打一百年。

  把日本打完了,国民党腐败造成的恶果,只用四年时间就从树上掉下来,烂成了一包渣。

  咋不烂?团长以上个个贪污!我这还是相当客气的说法,其实自上而下是烂透了的。只要手中有一点权,就让权力发酵,见到地皮就刮一层,连战地医院的药品,也被他们截留下来,悄悄卖掉。

  普通士兵呢?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类同乞丐。说衣不蔽体吧,又不对,有时候,他们热天都穿着冬天的制服。军营里,没有任何洗澡设备,也不给士兵发肥皂,身上虱子成群。你可以想象自己被枪打死,被刀劈死,却无法想象被堆拥着的虱子咬死。你去想象一下吧,那该是啥滋味!伙房就在厕所旁边,闻不到饭香,只闻到臭气,喝的水几乎没烧开过。这些肋骨毕现的冻馁之夫,行军几公里,就有人倒下;两个、三个乃至多个士兵共用一支步枪的现象,绝非个别;许多战地医院,没有床铺,很少有毯子和床单,连绷带和纱布也稀缺,更别说药物和消毒器具。就算有一点药,也多是假药和掺过水的。眼病、肺病和性病在军中蔓延,好些人眼睛痛得没法举枪瞄准,却得不到医治。

  因为挨饿受冻(有时是受热),士兵成了“掠夺成性的暴徒”。(李教授挥舞手指,打着引号,说:“这是陈纳德将军的话。”)他们每经过一个村庄,都成为清道夫,又偷又抢,老百姓闻之色变。国民党败退台湾后,有过反省:“我们在大陆失败的原因,就是因为我们没有与老百姓亲密地拉起手来。”为什么这样?怪士兵的偷盗和抢劫吗?不,怪自上而下的腐败。为什么腐败?因为没有民主。介公也在强调民主,可他理解的民主,是民众应该毫无疑虑地追随他们的领袖。

  军队腐败如此,地方变本加厉。前方吃紧,后方紧吃。维持经济变成把持经济,缉拿走私变成垄断走私。就连去现场处理较场口惨案的官员,竟也将死者的手表撸下来,金戒指抹下来,钱掏出来,塞进自己的腰包,红红火火地做起了“空袭生意”!

  当然,说国民党官员全都是抓拿骗吃之徒,显然是冤枉,但更可怕的在于,你不像同僚那样抓拿骗吃,就坐不稳你的官;而且当时还形成了这样一种古怪的风气:如果你是官,却像普通百姓那样分担国家的政策纲领,就无异于自贬身价。

  这相当于什么?相当于他们拿着国民党的钱,却为共产党做事。

  人心向背,早已分明,单在重庆,到1944年,所有进步学生都控制在共产党手里了。

  也就是说,学生们读着国民党的学校,却把心交给了共产党……

  ——李教授微微抬起头,望着远处。远处就是墙壁。那墙壁已被他石头一样的生活磨得放光。他的眼皮薄如蝉翼。蝉翼之下的两粒眼珠,像游鱼吹出的水泡。等他把目光收回来,半小时的访问时间,就像两支烟那样被烧得干干净净。他并不因为知道我是黄明焕的曾孙就多给我一点时间。

  他对我说了最后一句话:“你曾祖父也好,曾祖母也好,跟当时的重庆人比起来,都是幸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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