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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2024年第1期|朱辉:不可同日而语——回忆录素材之四(节选)
来源:《芳草》2024年第1期 | 朱辉  2024年01月22日09:03

孔阳认识李红兵的时候,已经在出版社当了七年的副总编,就是说,他在这个办公室已经坐了七年,但一直没有升上去。办公楼重新装修时,淘汰了一批旧家具,他的椅子也可以换一把,但他拒绝了,心想,既然头上的这个“副”字去不掉,又何必换椅子?简而言之,他不愉快,但也还不至于孜孜以求,寝食难安。当官要当副的,吃菜要吃素的,他就当个副总,写写小说,也没有什么过不去。

李红兵来访前,预先约过,但并没有定下准确的时间,孔阳就在办公室忙自己的事。那几天,他心情不好,原因是他的办公室遭了贼,公文包被偷了。二十几间办公室,被偷的只有他一个:他到第一编辑室开个会,不到一小时,办公室门没锁,回来就发现包不见了。包里昨天带回家看的书稿摊在桌上,这证明上班是带了包的,但确实是不见了。书稿没丢,损失就不算大,主要就是一部手机而已。无论如何还是生气,好像这小偷专门针对他新买不久的手机下了手。他到楼下让门卫调出监控,也看不出个所以然。好在时间段是明确的,那门卫突然指着一个戴着棒球帽、背着个羽毛球拍包的小伙子说:“就这个不是熟脸。”孔阳问:“不是熟脸你怎么让他上去?”门卫说:“他说喊朋友去打球。”孔阳很恼火,但也不想再骂这个退休了再来拿份工资的临时工。体育馆离办公楼一箭之遥,小偷的这个借口很巧妙。回到办公室,他迟疑了一下,还是给派出所打电话报了警。

李红兵来之前,又打来一个电话。手机一响,孔阳吓了一跳,愣了片刻,这才想起这个手机是以前淘汰了的,包丢了才重新找出来启用,铃声是陌生的。手机里李红兵说他就在楼下,门卫要孔总接个电话才让他上来。孔阳又好气又好笑。他坐在椅子上,把玩着自己过时的旧手机,想想,一抬手,扔到抽屉里去了。李红兵可不是一般人,他是个超级书商,南京两大私营出版巨头之一。年码洋是孔阳这个出版社的十倍。这是个大老板,富豪,如此老掉牙的手机被他看见,要跌份的。孔阳正要去把门先打开,刚起身,门却响了。轻轻的,敲三声停一下,怯怯的,孔阳站住了,顿时想起前天的那个小偷,据推测,他一定是看见哪个门关着,就试着敲敲,没人就进去下手。那种敲门声应该就是这个样子。

小偷?或者是李红兵?

孔阳站在门前不动。门还在怯怯地敲响,如果是小偷他应该转动门把手了,可是他没有。孔阳扬起嗓子说:“请进。”门开了,一个与孔阳年纪相仿的人,伸着脖子点点头进来了。他一进门就鞠躬,不是那种深深的鞠躬,是一路弯着腰小小的一连串的鞠躬,说是点头哈腰更合适。孔阳有点懵,这不是小偷,但也不像是大老板李红兵。这是谁?

那人朝孔阳手一摊,说:“您请坐。”孔阳坐到椅子上,脸上满是疑惑。不过他立即就知道来人是谁了,隔着桌子站着的那人又弯腰来了个正式的鞠躬,自我介绍说:“我是李红兵。孔总好。”说着递来一张名片。名片一点也不考究,素纸蓝字,孔阳手下的编辑,他们的名片至少还是套了色的。手上的名片头衔也只有一个:春晖公司总经理。但孔阳实在不能把眼前这个人同书业巨头联系在一起。不过孔阳也没有失礼,他立即站起身握手,请来人到沙发上坐下,还泡了一杯茶。他做着这一连串的动作,脸上并不错愕,但心里犯嘀咕:这真的是赫赫有名的李红兵么?

但确实是的。李红兵对孔阳的礼遇表现得诚惶诚恐,简直手足无措。对孔阳伸过来的手他是双手相迎;本来已经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一看孔阳端来了茶,立即又站起身双手接过纸杯,满脸赔笑。他衣着普通,上身一件夹克,裤子是灰色的,皱巴巴的绝对看不见裤线。到过孔阳办公室的人不计其数,有学界大佬,有发行精英,他们虽年龄、风格不一样,但即便身上看不到一个名牌logo,也都衣冠楚楚,有头有脸;哪怕是昨天进来偷窃的小偷,他也还一身运动装,那个斜挎在肩上的球拍包也蛮酷的。这办公室也进来过专收废书的,他们指着墙角那一堆书,说要不这个也给我得了,那口气也没有乞求,而只是个公平交易的询问——这个李红兵是最特别的一个,他寒酸,卑微。按他的体重,他坐在沙发上,绝对不止陷这么深,可是他正襟危坐,夹克离沙发背有半尺远,双腿显然都在分担体重。脸上的表情也怯怯的,轻声细气,一切都表示他是在求人,而且他求的这个事对他自己而言十分重大,生怕这个“孔总”不肯伸出援手。

他开口说明了来意,几句话后孔阳就看出他思维明晰,表述简洁,水平确实不低,配得上他名片上的头衔,是名片的质地配不上他。只是一口一个“孔总”,让孔阳实在不适应。一个业内响当当的人物,在一个小出版社的副总编面前,如此巴结,谦恭,委实不可思议。他来求的事,说小不小,说大也真不能算大,简而言之,就是要“合作出版”,更直接地说,就是要买书号。春晖公司作为民营书商,要出书,就必须与国有出版社合作,从组稿、编辑、出版到发行,全由春晖公司负责,出版社只收取管理费。孔阳这个出版社此前当然做过这类事情,可算轻车熟路。总编办公室事先已把整套书的选题送给孔阳看过,唯一要注意的就是这次的合作规模较大,是一套书,几十本,都是中小学教辅用书。孔阳看中的是,规模大,利润也高,至少从码洋上就可以取得一个突破。规模就是体量,孔阳这个小出版社正需要这个,他简直有点求之不得。

看起来李红兵并不明白这个,他的一举一动,一字一句都是恳求,一副求人赏饭吃的样子,似乎合作不成他的公司马上就要倒闭。孔阳不免动了恻隐之心,要知道,他虽然没有跟李红兵合作过,但也听说过李红兵毕业于上海的一所正牌大学,还做过大学教师,并不是那种从收废品起家的企业家,他如此低调,可怜兮兮的,合作的事谈到为难处,还不时恰当地夸一下孔阳,说他读过孔阳的小说,十分敬佩,不等孔阳问他读过什么,他主动谈起读后感,说得头头是道,果然真的读过,弄得孔阳仿佛在面对一个粉丝。李红兵如此恳切,这合作很快也就谈成了。

但是孔阳心里还是有疑惑。李红兵低调得有点触目惊心。孔阳把他送下楼,李红兵嘴里一直说着“不敢,不敢劳您”。上车前还又深深地鞠个躬。他开来的是一辆低档的丰田,孔阳站在楼下,看看自己停着的车,使劲抓了抓脑袋。

人送走了,孔阳就开始走合作出版的程序。上会,报选题之类,都很顺利。这事就算过去了。人上一百,各式各样,他也不再琢磨李红兵这个人。倒是社里此后却出现了波动:副社长出缺,要提一个。对这事,孔阳不能说完全不上心,但比较乐观。他做了近八年的副总编,按理说,轮到他了;全社近百号人,从专业上说,只有他一个是土木专业出身,不客气地说,如果不是他,社里的本业基本就玩不转;更重要的是,他的群众基础不错,好些人主动关心,表示对他的支持,那语气神态,都透露出非他莫属,别人当了他们一定不服。譬如说社办公室主任,女的,上级部门某领导的夫人,就明确说:“你这还不是鼻涕往嘴里淌么,水到渠成!”孔阳真的也就这么认为了,而且他认为办公室主任的话很有水平。孔阳心里原本还有些忐忑,她这句话简直是药到病除。原先他对这主任还有点瞧不起,以为人家是工农兵学员出身,文化不高,刚来出版社在公告栏写个通知,四五十个字,错别字倒有三个,约占总字数的百分之六,远远超过了《出版管理条例》规定的上限万分之一。不知哪个促狭鬼,还用红粉笔在这三个字上都画了圈,实在是过分了。办公室主任丢了丑,从此不写通知,叫办事员打印张贴,搞得公告栏上总是有胶带熠熠闪光。可是现在,人家说的话:鼻涕往嘴里淌,水到渠成,俚语和成语用得多好!

孔阳乐观还有个原因:他的公文包居然失而复得了!派出所打来电话,叫他去取包。不是他报案的派出所,而是夫子庙派出所,他以为是骗子,去了才知道,没人骗他,他的包就在警察的桌上摆着。原来包被扔到那里的一个小巷子里,有人捡到交给了警察。手机和钱当然不见了,但包还在,他的名片盒也在。虽然这包已经脏了,剐花了,不能再用,但这样的事,难道不是好兆头吗?

其实不是,他误会了。小偷都知道要拿最重要的东西,办公室主任能不知道吗?送你个“鼻涕往嘴里淌”,你还真当碗米汤喝下去了,活该嘛!任命下来,办公室主任当了副社长。孔阳不能假装很高兴,只能装作若无其事。想起自己一直还特别注意维护与前主任现副社长的关系,就觉得好笑。人家夸他也是一贯的,说他有才,学的土木,还能写小说,真是才子。他一高兴,还送了一本自己的小说集,签了名送她,签的还不是她一个,是“伉俪”,把人家的领导丈夫也写上了。据传孔阳当不上副社长有个原因,就是他“不务正业”,这个,孔阳认了。于是更努力地写小说,跟副社长的关系很快也就调整好了:下级服从上级,有压力高柱子顶,大家客客气气。副社长的姿态更高,不但客客气气,还比以前更亲热,夸他也夸得更到位,说孔阳的土木专业根基,出版社离不了,是栋梁。他们一个认为对方是柱子,另一个说你是栋梁,几乎是从结构力学的角度彼此欣赏了。

老实说,副社长组稿审稿都是干不来的,她看不出错别字。但她很谦虚,对孔阳尤其谦虚。她干出版时间还短,但闲下来就到孔阳这边,跟他聊聊出版发行,主要是听孔阳说。孔阳忍不住,想到什么也毫无保留。他知道自己有个毛病,就是说起来就收不住,人家还带着请教的姿态来,他想到什么就说什么。你别说,聊聊也蛮好的,跟一个外行聊往往更有启发。她出了门,孔阳坐着想想,觉得自己有一些想法,可以写一篇论文,专门针对重大选题策划。想写就写呗,不合他下次又顺嘴说了出来。副社长眼睛一亮,大喜,鼓励他快写。专心写小说的人是看不上这种论文的,孔阳说说而已,并没有真写。副社长很关心,又常常催促他写。她姿态很低,不是领导布置任务的意思,倒像是一种粉丝的期待。孔阳很受用,于是把小说停下来,开始写论文了。这对一个已经发表了一百万字小说的人来说,也真不是难事。

……

(节选自2024年第1期《芳草》)

朱辉,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我的表情》《牛角梳》《白驹》《天知道》《万川归》和中短篇小说集多部,有《朱辉文集》(十卷)出版。曾获鲁迅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