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不薄新书爱旧书
来源:人民日报 | 陈平原  2025年06月13日07:44

某回接受媒体专访,谈及新书旧书的关系,我脱口而出,说自己“不薄新书爱旧书”。这话初闻很简单,实则内蕴深厚,值得一说。

近百年前,著名美学家朱光潜写过一册畅销书《给青年的十二封信》,第一篇“谈读书”,有这么一段:“许多人曾抱定宗旨不读现代出版的新书。因为许多流行的新书只是迎合一时社会心理,实在毫无价值。经过时代淘汰而巍然独存的书才有永久性,才值得读一遍两遍以至于无数遍。我不敢劝你完全不读新书,我却希望你特别注意这一点,因为现代青年颇有非新书不读的风气。”话说得很委婉,骨子里还是拒绝“流行的新书”,提倡阅读那些“经过时代淘汰而巍然独存的书”。

我的态度没有朱先生那么决绝,曾撰文辨析不同国家、不同时代、不同阶层对于“经典”的不同理解,还有“经典”与“流行”之间错综复杂的对峙与对话的关系。因此,我不敢完全谢绝“流行的新书”。只是面对每年出版20万种新书的现状,确实有一种茫然失措的感觉。反躬自省,明知新书中有不少精品,但承认个人时间及精力有限,只能更多照顾自家书房中那些老住户。并非恋物,也不纯粹是怀旧,就因为翻阅旧书时,有可能重新面对自家曾经有过的喜怒哀乐与得失成败,感觉上更为厚重与立体。

随着年龄增长,晓得人生有限,能读的好书实在太有限了,因此,不能不挑食,倾向于阅读那些自觉有趣而且读得懂,还与自家生命历程相关的图书。可以是新书,但以旧书为主。新书有钱就能买到,旧书则不见得,有时候,真的是可遇而不可求。

我说的“旧书”,不是古书店里昂贵的秘籍珍本,也不是旧书店中两三折的减价图书,而是藏在自家书房的某一角落,平日里难得见面,但犹如多年故交,“不思量,自难忘”的书籍。表面上有点破旧,来历却很不一般,每本都能讲出一堆故事。这样的旧书,刻着时间印记,带着个人情感,有温度,存记忆,不可复制,独一无二,承载着往日的好时光,值得再三摩挲。某种意义上,那已经成为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书籍不仅仅是摆设,刚进家门时,确实只有物质形态;可经过阅读、把玩与品味,逐渐融入我的生命与记忆中。多年后,青灯下独自面对,俨然是无话不谈的老友。借用辛弃疾的词——“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但这里有个前提,那些书必须是曾经直接面对、多少有过交流与对话的。坦白交代,书房巍峨,好些书其实没有这样的幸运。

藏书再多,若未曾读过,只是物质占有,意义不大。最好是刚入门时,略为翻阅,并写下最初的印象,免得“一入侯门深似海”。道理浅显,但真正实行起来,很不容易。那天收拾藏书,发现一大本《陈夏买书志》,撰于1987年9月的“小引”中,谈及买书五乐,其中有曰:“买书归来,随意翻阅,赏其书香扑鼻,叹其高论惊人。亦有大呼上当,摔书长叹之时。读好书手舞足蹈,却未必见贤思齐;睹浊物嬉笑怒骂,倒令我立志著述。好好坏坏,皆有可喜之处,此其乐五。”应该说,立意不错,只是很难坚持。最早一则写于1987年9月24日,2000多字;最晚一则是1990年4月16日,只有短短五行。也就是说,持续时间不到三年,且越写越简单,最后只剩下购书时间及书名。

为了督促自己不忘初心,我曾以《陈夏买书志》为素材,在《瞭望周刊》连载《逛书摊》。那则写于1988年12月的《〈逛书摊〉小引》,谈及自己年来颇喜买书,唯恐变成了业余图书馆员。于是,买书、藏书的同时,也时时记下翻书、读书的感受与体会:“买了书而不翻不读,在我总有一种负罪感,就好像请来了朋友而又撇下人家不理。可要读完每本刚买来的书,又实在不必要也不可能。于是想了个折中的办法,强迫自己三五天内,把刚买来的书随便翻翻,获得大概的印象,有兴趣就读下去,没兴趣则为日后的阅读提供‘索引’。”很可惜,小引加13则短文,坚持不到一年,也无疾而终。

随着时间推移,家中藏书越来越多,工作也越来越忙,好多书籍入藏后,并无认真晤面的机会,真是愧对众多好书。虽有强烈的求知欲,但被日常事务挤压,或忙着撰写专业著述,不能心无旁骛、自由自在地阅读,见到好书,拿起又放下,一不小心便咫尺天涯,对此,深感遗憾。

平日里读书,很少写详细的批注,只是重点画线。即便如此,看着那些高高低低、深深浅浅的曲线,遥想昔日读书情景,揣摩当初的心情与感受,还是蛮有趣的。比如那天翻阅王瑶先生著《中国新文学史稿》,上册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4年版,封面盖父亲的印;下册上海新文艺出版社1955年版,封面有母亲的签名。父母当年购藏《中国新文学史稿》上下册,明显都认真读过,书上画了很多红线。日后我报考北大博士生时,也曾使用这两册书,只是每个人画线风格不同,还是能大致判断。两代人的阅读痕迹,或重合,或分离,能不引人遐思?

面对满屋子旧书,感情十分复杂,有的当初痴迷,如今已扬弃;有的初见时无感,今天却颇为惊艳,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所谓时势的变迁,所谓生命的痕迹,所谓阅读的进步,就体现在无数当年格外珍惜、如今可能蒙尘的“旧书”上。所有这些,岂是装帧越来越讲究的新书所能取代的?

(作者为北京大学哲学社会科学一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