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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三个半》部分作品连载(9)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5年10月30日14:58 来源:中国作家网 张之沪

  二

  虎妈一语成谶。1965年“四清运动”,粮库主任私卖陈化粮被查出。高层领导雷霆震怒,拍案大骂:监守国库自盗,真是贼胆包天!我倒要看看,这个粮库主任长了几颗脑袋!调查组将库存翻了个底朝天,陈年旧账查了N遍,查来查去,查不出粮库主任贪污的证据。父亲脑袋保住了,却因“私卖公粮”罪名进了高墙里面。父亲为革命出生入死,身上至今还残留着弹片,他老人家再想不到,革命成功了,革命吞噬了自己的儿子。

  父亲入狱后,我家从此一落千丈,经济上从温饱坠入贫寒,家里伙食水平急转直下,时令蔬菜新鲜水果相继从餐桌上消失,以往的美味佳肴只能在梦中相见。政治上沦为新的阶级贱民,看尽世人白眼,以往常来家走动的亲友再不登门,同学和家属院的小伙伴被家里大人教育,不约而同地与犯人家属保持距离。马婆子对我家前恭后倨,见了“犯人家属”横眉冷目,预测刘端正政治前途险恶,几次郑重提醒根正苗红的赵大壮与我“划清界限”。发小嬉皮笑脸地回答:“楚河汉界倒是划分得一清二楚,刘邦暗度陈仓,照样将项羽打了个措手不及。历史教训不能忘记,为了抓阶级斗争,为了革命的千秋大业,我只能忍辱负重潜伏到底,以便随时掌握敌情,向你老人家及时汇报。”马婆子没咂摸出话里滋味,满意地点点头,随即下达指示:同意潜伏敌营,还要注意隐蔽自己。

  小小年纪就饱尝世态炎凉,我自感低人一等,彻底蔫了,出门溜边走,见人耷拉着脑袋,远远避开热闹地方,性格也随之扭曲,以往开朗变为孤僻,不爱出门,不愿见人,不想说话,常常一个人猫在屋里发呆。赵大壮看在眼里,却从不说什么,只是到我家来得更勤,见我不想说话,就陪我干坐着,一待就是半天,到了学校,依旧天天和我泡在一起,从不理会别人异样的眼光,像是好友家从未发生变故。

  父亲重判之日,虎妈显示性格中的杀伐决断——坚决、立刻要求与丈夫尽快离婚,同时四处托人,主动出击,寻找自己第二任丈夫。虎妈积极奔走,离婚顺利判决,寻找新夫的工作却步履维艰。初次见面,男人对虎妈的身材、长相都深表满意,待听说女方家里有六张小嘴嗷嗷待哺,又都一一知难而退。虎妈再显杀伐决断:将家里累赘送人,少一个是一个,最好统统滚蛋!送孩子不像送萝卜白菜,饿死人的日子家长们记忆犹新,谁家也不愿平添一张嘴。看在刘守义为乡亲们坐牢的份上,小儿子被老家生产队接纳,寄养在叔父家,每年分一份口粮,剩下的五个吃货却再打发不走。自从嫁给革命军干之日起,虎妈就下定决心,慧剑斩情丝,与剥削阶级娘家一刀两断。出嫁闺女落难才想起娘家,自然没有好脸色看,父母冷若冰霜、一言不发,娘家兄弟的话让人心寒:你嫁给革命干部,娘家人没沾过一点光,如今你男人落了难,我们也不想受牵连。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你以后再不要来了!唯利是图的家庭,亲人心肠冷硬似铁。

  苦熬两年,家里值钱东西典尽卖光。家属院风传老刘家男孩上街拾破烂卖,女孩在菜场捡拾地上菜叶遭营业员驱赶……孩子们头发枯黄、脸上失去光泽,衣服补丁摞补丁。虎妈却风度依然,头发依旧墨玉般乌黑发亮,脸上肤色依旧是白里透红,穿着依旧是齐齐整整,每天早上依旧是雷打不动独享补品——红枣、桂圆、阿胶炖鸡蛋,外加一个苹果。年幼弟妹可怜巴巴地看着碗里,做母亲的却视而不见……

  我上初一那年,虎妈再显杀伐决断。她将我叫到跟前,面无表情地说:“你爹混充救命菩萨,救了别人,害了自己,连累了一家子。我一个女人填不饱家里六张嘴。现在学校放暑假,你不能待在家里无所事事。男孩不吃十年闲饭,你已十三岁,又是长子,得帮我把养家担子挑起!”担子怎么挑?如何挑?虎妈一脸刚毅,不作任何指示,让我自己领会。有困难,找朋友。赵大壮面对难题,挠了半天头皮,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两个半大小子一无技能,二无力气,论饭量不含糊,谈挣钱百无一能。想来想去,我俩几乎同时喊出声:去东天桥挂坡!

  从北马路十字口至东天桥,是个长长的陡坡,骑自行车尚且费劲,单人拉载重架子车上去几无可能。雇人挂坡成了街道一景:坡下站了二三十个半大小子,一个个东张西望,仿佛揽客的站街女。载重架子车过来,揽活的一拥而上,七嘴八舌抢着问:挂不挂坡?车夫将架子车停下,挨个儿打量一番,矬子里面挑将军,选中的都是个头最高的。僧多粥少,我和赵大壮等了好一阵,还没揽上活,正等得心焦,远远又过来一辆装满水泥的架子车。拉车的是个中年人,瘦长脸,黑黄面皮,稀稀拉拉几根鼠须,两只招风耳朵,一双三角眼透着狡黠。瘦子挑人不按常规,个高的不要,壮实的不要,人群里偏偏相中瘦小的我。我喜出望外,取出挂坡用的拉袢,一头挂钩搭在车帮上,一头套在右肩上,脊背弯得像弓,拉袢抻得紧绷绷,一步一蹬,使劲往前。两人协力将上千斤重的架子车拉上大坡坡顶。此时我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瘦子取出五分硬币递过,称赞我个子小却舍得出力,他就喜欢这样的老实孩子,接着大骂别的小孩,说这些家伙天天挂坡早混成社会油子,惯会耍奸溜滑,挂坡时拉袢都没绷直,一看就是只想挣钱不想出力。瘦子骂完,问我愿不愿去二十五里外的韦曲镇,帮着他把货送到,工钱一块。我一听眼睛都直了,那会儿物价便宜,一碗羊肉泡才两毛五。没想第一次挂坡,就揽了个大活!赵大壮为我高兴,旁边等着挂坡的小孩羡慕得直咂嘴。赵大壮不放心,也要跟着去。瘦子赶紧拦住,说茄子一行,豇豆一行。工钱又不多给,你跟着去算怎么回事?说各人忙各人的活路,谁也别耽误谁的事。说钱难挣,屎难吃,我俩拉车送货,你当是去游山玩水?见货主执意不肯,我将好友劝住,一人跟瘦子上路。

  刚开始,主雇二人气氛倒还和谐,一路说说笑笑。等到路程过半,汗水浸透内衣,我筋疲力尽,说话都有气无力。瘦子骤然变脸,先是骂我不肯出力,接着抱怨自己看走了眼,说我看似忠厚老实,实际老奸巨猾、深藏不露,是真正的社会油子!瘦子越骂越凶,可怜我就像是一头耗尽力气的小毛驴,两条细腿哆嗦个不停,在主人叱骂声中艰难前行。离三桥不远,天色暗下来,瘦子停下架子车,一把摘下拉袢的挂钩。看势头不对,我捡起又挂上。一个坚持要摘,一个死活要挂,两人僵持不下,你推我搡,差点打起来。看看路上没人,瘦子露出狰狞原形,喝令我马上滚蛋。我壮着胆子说滚蛋也行,先把工钱清了!瘦子高高举起顶车木杠,厉声喝骂:你滚不滚?再不滚,我一杠子砸死你!瘦子形象狰狞,吓得我撒腿就跑。跑出不远,想想不对,世上哪有欠债的将债主撵得乱跑的道理?刘端正成了红旗下最早讨要工钱的民工,踅回来,不远不近跟着,又不敢靠得太近,只能边走边哀号:“给我工钱!”赖债的不理,只管拉车前行。我这才明白:柿子拣软的捏,瘦子选人挂坡时就居心不良。我实在气不过,俯身捡块半截砖掷去,“哐啷”车帮一声响亮,瘦子扭头一看,气得大骂:“小孩子恁难缠,我就不信治不了你!”停下车,抽出顶车杠就追,一直追到丧胆的债主逃得无影无踪……

  少年初次领教人心的黑暗,夜深人静,我独自走在黑暗的小路上,两条腿像绑了沙袋般沉重,一步一步挣扎着往前挪,头顶星空惨淡,天空没有快乐的小鸟飞过,夜半荒郊,远处传来猫头鹰“咕呜……咕呜……”叫声,拖着长长的尾音,听着格外瘆人。想起全家遭受的屈辱和困窘,我不禁泪流满面。饥渴累交加,少年踉跄前行,眼前浮现幻象:父子重逢,爸爸轻轻抚摸我的脑袋,慈祥地笑着说:“我儿子是老虎”……身后大卡车喇叭摁得山响,我却充耳不闻,直至司机从驾驶舱探头大骂:“小屁孩,你寻着叫车轧死呀!”父子相会美梦破灭,我火山般爆发,蹦着高回敬:“你轧呀!谁不轧谁是我孙子!小爷我早他娘活腻了!”司机愣住了,大概是第一次撞见如此小年龄的厌世者。车头一偏,大卡车与我擦肩而过,随风抛下一句:“神经病!”

  踉踉跄跄走回家,时间已是半夜。赵大壮不放心,蹲在大门口黑影处等候,看见我灰头土脸、丧魂落魄的狼狈相,跑过来拽住我的胳膊急着问:“端正,你这是咋了?”看见好友熟悉的脸庞,一路委屈涌上心头,我再也忍不住,顾不得羞耻,搂住好友脖子,老娘们一样号啕大哭,眼泪鼻涕抹了对方半个脸。赵大壮顾不得我身上汗臭,拍着同伴瘦脊背,好言劝慰:“端正莫哭。有我在,纵然天塌下来,咱弟兄俩一起顶着!”暖心窝子的话刻在我心里,半个世纪过去,我还能一字不差背出。悲号转为抽泣。听完我的哭诉,赵大壮气得浑身哆嗦,眼睛里射出瘆人的寒光,恨恨地骂道:“王八蛋!怎么吃进去的怎么给我吐出来!”

  悄悄开了家门进去,弟妹们早已熟睡。怕惊动家人,我不敢洗漱,脱了汗湿衣服,蹑手蹑脚上了床。里屋突然传出一个冷冰冰的声音:“深更半夜才回来,你上哪鬼混去了?”

  “你不是让我挑起养家的担子吗?我想法挣钱去了。”我强忍住内心的不快,冷冷地回答。

  “钱呢?” 话音带着急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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